問:《少年大頭春的生活週記》和您以往的文學創作,很不一樣,藉著成人作家模仿青少年的心態,您想傳達什麼訊息呢?
答:原來這是報上由不同人執筆的「作家生活週記」專欄,剛開始我沒有寫。因為在我印象中,覺得任何人會寫週記,都是寫給老師看,週記有特定對象、文法、體例。既然有特定對象,就不會說所有真話。
其次,週記有特定體例,一週大事、生活檢討,制式教育規定下必須書寫的範疇,它就不能有個單元叫我的戀愛生活,或是今天的食譜。最後就是文法問題,中小學生寫週記,有自己粗糙不堪、生澀不成熟的文法,這些都要照顧到。
少年心事誰人知?
可是在我看完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當天我就交了一篇稿子,叫做「少年大頭春的生活告白」。原來只是一個單篇文章,之後覺得還可以繼續寫下去,寫了二、三次,我逐漸意識到自己對青少年生活的了解相當有限,雖然我已經是我這一輩最接近青少年的人了。所以我就作了一些調查、訪問、新的接觸,有機會碰到小孩,一定會觀察他,或者和他們談一談。
經過這樣的歷程,這個專欄和原先推出的有很大不同,變成訴諸青少年文化的反省、觀察。
簡單後面的嚴肅
問:您設定的讀者是青少年嗎?他們有沒有能力解讀出您的反省?對成人讀者而言,敘事似乎又太過簡略?
答:我設定的對象由十歲到五十歲。讀者的反應正好和你所說的相反。有國中生告訴我,大頭春很好玩,但是太笨了,我們才不會寫出那麼笨的話;高中生看大頭春,覺得大頭春太成熟、好像大人,有深一層意思。
我們不是談論作品好壞,或符不符合真相,我覺得有把握的是,十二歲的小孩,十年後再看,會看出不同意義。
有人跟我說,大頭春很笨,我一點也不覺得受傷害。也有朋友開玩笑說,寫這種爛東西,才賣得這麼好。我也不覺得賣得好,成就就高,但我相信可以讓更多人認識我的作品。
不過更重要的是,我們是不是心存成見,以為賣得好的東西就是爛,就比較不嚴肅。
問:在創作時,您想過對青少年可能產生什麼影響這個問題嗎?
答:如果你要問我,有沒有意圖引導青少年變好或變壞?我想我只有一個比較良善的意圖,是想透過週記,了解青少年的思想、情感、情緒,從中讀出屬於青少年生活的問題。我想我是在指涉成人到現在為止,我們的社會還沒有能力瞭解青少年,青少年屬於尚未開發的領域。
六○年代成長的家長說,我們是叛逆的一代,五○年代是憤怒的一代,所以我們就以為現在青少年不是叛逆就是憤怒。我特別要強調的是,青少年不是叛逆,而是「交通黑暗期」,無法溝通。
溝通黑暗期
我們以前有叛逆的對象,現在的青少年只是承襲了這些話,你問他們,他們當然說,我很叛逆、我喜歡叛逆。當叛逆變成流行,這個流行就不是當初的流行,必須把問題釐清。
戰後出生的這一代,是對五○年代父權威權體系的叛逆,全世界都是這樣,他們不相信、或不依賴經歷憂患的父母的經驗;他們感受到的是,東西方冷戰之後,人與人之間變得懷疑或不信任,所以他們要返樸歸真,回到自然、棄絕文明的生活。這群叛逆青年到了八○年代就是雅皮,又回到社會來。
現在青少年叛逆的對象是誰?他們不單純是叛逆,而是自己整理自己的方式都沒建立起來。這群失去整理自己方向的一代,他們問題的根源不在自己,而是從小到大,在一個富裕優渥的環境中,從來沒有被啟發出自己對待自己的一套方式。但是整個社會又處於資訊爆炸的時代,他們沒有能力應付那麼大的變化。
設計的作品?
問:由於生活週記的文體,以及書中敘事遊移在成人和少年兩個世界裡,有評論家認為,這是一部設計家的作品,而非作家的作品,您覺得呢?
答:當然是作家作品,但是我也承認這是設計的作品,這個設計作品在這一年中玩得差不多了。我常常覺得,作家本身是位工匠,不要說是藝術家,死後人家說他是藝術家,還應該覺得慚愧。
寫作者就是文字工匠,不是工匠、或沒有資格作工匠,就沒有資格作藝術家。看看米開朗基羅、梵谷,甚至莫札特、巴哈,誰不是經過工匠般的基礎訓練,才發展出各自藝術風格。藝術家就是熟練、還能繼續創造的工匠。
不論是不是藝術家,先得是位熟練的工匠之後,才知道什麼叫創造。不論聰明才智、吸收力、好奇心、種種訓練,只要沒有成見、或儘量降低成見、打破成見,就有機會在良好工匠基礎上,發展出具創意的作品。
重看青春的源頭
問:為什麼最近有些創作者不約而同將創作主題擺在青少年族群上?
答:很多電影工作者、寫作者到中年時,不約而同寫作出、創作出、或畫中浮現青少年的心情,有很多例子可尋。以電影來說,侯孝賢的「戀戀風塵」、「青梅竹馬」、「小畢的故事」、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柏格曼「芬妮與亞歷山大」。原因是什麼?
中年時我們會重新檢視創造力的來源,到更老時,會回到更小時候,看生命的起源,這種說法是有實證基礎的。鄭板橋的書法發展到最後,譬如「難得糊塗」就像小孩子的字歪歪扭扭。
作為一位純熟的工匠,而又可以被稱作藝術家的人,會在生命發展過程中,找回一些年少心情。我想是和創造力泉源有關;其次是自由,企圖尋找其他空間的自由,也就是創造力和自由度的再生。
隨時保持好奇心,關注小孩,以儒子為師,就能看到很多新東西。關心是一句很籠統的話,其實是幫助我們反省過去,不是印證自己的過去,而是從他們身上重新學習。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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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良綱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