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台灣的業餘攝影家中,黃士規的勤快、執著與多產,一向為圈內人稱道。今年已屆五十七歲的黃士規,背起相機,健行、跋涉、野宿、隨俗,仍然一點也不落人後。在他一輩的攝影朋友中,對「攝影」長期癡迷與忘形,並能全力以赴的,除了先期的張士賢之外,恐怕就要數他了。
黃士規的「真正」影齡只有廿年,從早期六○年代的村鎮寫景、街頭獵影、光影形象等黑白照片,到近期的風土民情、人物造型等彩色系列,他走著一個漸進、穩健的步伐。他有計畫地帶著相機出巡,利用生活中每一段空檔,攝取所到之處,舉凡美的或感動的影像,雖然無所不拍,但終極仍以「寫實」精神為中心依歸。由於他的持續耐力與工作產量,對年輕的攝影家而言,他是「薑是老的辣」的例證,而對同輩份的攝影同好來說,他也真具有「老來彌勇」的本色。

婦顏/台中縣社口鄉/1967。(黃士規)
鑑賞力與體力
黃士規,民國十九年出生於日本仙台,五歲時隨家人遷回台灣。他的父親學法律出身,由高等法院的庭長做到最高法院的推事,他也是光復後第一位榮任司法院大法官的本省籍人士。年輕時候,黃士規就在他父親的朋友楊三郎、廖繼春家中,領略了繪畫的旨趣。廖繼春野獸派式的大膽構圖、色塊佈局、原相另置的觀念,給了他一些創作自由的啟示,他也從繪畫的認識中,學習了遠近感、彩色平衡和化繁為簡的意念。
在建中念高二那年,他第一次拿起父親的萊卡相機替同學拍照。他喜愛運動,曾經是游泳選手,體力上的鍛鍊,加上對繪畫藝術的鑑賞力,是他後來從事攝影的兩大助力。年歲愈長,愈覺得基礎培養之可貴。

河畔秋色/關渡/1977。(黃士規)
觀摩與比賽
黃士規真正進入「攝影圈」是在民國五十六年左右,他在高雄做事,由於喜愛攝影,認識了南部一些同好劉安明、林慶雲、蔡高明、劉辰旦等,在加入屏東「單鏡頭攝影俱樂部」之後,開始努力拍照。由於他經營汽車客運事業,經濟上與時間上較為充裕,比別人更能專心在攝影興趣上去發揮。黃士規自認為在這八、九年間,是他的磨練與觀摩期,拍照之外,同好之間的學習與討論是他生活的重心。
民國六十五年之後,黃士規開始參加各種攝影比賽。那一年,他在「台北沙龍」的月賽中持續得分,在當時特選八分、優選六分、佳作四分、入選兩分的競爭下,他一年中獨得一百四十四分的紀錄,尚無人打破。民國六十六年,他先後得到台灣省和中國攝影學會的博學會員資格。六十九年之後,他參加日本二科會 Nikor 的攝影比賽,七年來連續入選,引領了他高昂持續的創作源力。當然,這些經歷、分數與榮譽,是一個工作者的外在紀錄,在一九六○、七○年代的台灣業餘攝影界裡,是一種身分的顯示,有時甚至是一種倚賴。不過今天看起來,更重要的是這些紀錄後面的實質功力,當十年、廿年的光陰一幌而過,真正經得起考驗與回味的,應該是這些紀錄之後的影像是否仍然深刻、動人,而不是分數與名銜的多寡輕重。

老紳士/宜蘭市媽祖廟/1980。(黃士規)
影像的悟力
在黃士規林林總總的作品中,我們看到他企圖追求一種純淨的圖像構成。避開紛亂的現實干擾,於觀景窗的方框內,他力求幾何線條與光影層次的巧妙並列,並希望能在單純平衡的架構中,呈現出人物、景觀的情緒走向。
在「老紳士」一圖中,暗黑的背景加上側光的運用,襯托出主題造型上的突出生動,而橫椅凳、直柺杖與六角磚面所組成的幾何感趣味,豐富了畫面的構成,也使得老紳士在畫面上的和諧與平衡感,有一個互為相倚的憑藉。老先生的坐姿、顏面、四肢及穿著上的有機線條,能使我們端視良久,嘗試去體會一個垂老生命的支撐訊息。
再以黃士規一九六七年的作品「婦顏」為例。婦人站在斑剝的門欄裡,她的身體被四塊玻璃窗分框著。適度廣角鏡頭的運用,增加了畫面孤寂的氣氛。婦人臉上左鏡片的「深黑」以及額頭上的「過白」,醞釀出一種神秘氣息。框住婦人身軀的門窗線條,與婦人的視線相持,造就了一種「張力」。如此陰鬱冷靜的取景,使得畫面多出一層想像的空間。
這種呈現出來的「張力」,在其他像片中也可以找到。在「影」的作品中,失焦的黑影疊在廟宇的石雕牆上,那麼突兀、有力,視線神經會為之一亮。在「凝視」中,一張「凝視少女」的海報貼在公車的窗口上,印刷的虛像與玻璃中反射的實像交溶在一塊,真假實幻,也構成某一種視覺的延伸與想像張力。又如懷孕的婦女抱著過重的大西瓜拿零錢,簡單、有趣的線條組合,配合著婦女的手勢與視線,也使得畫面有一種「進行」中的張力。即使在「河畔秋色」中的純風物寫景,野草、水影、破舟、烏雲的相互抗衡,在肅殺的風色中,也有一股荒廢、不安的張力在滋長著。
不知道黃士規當時有沒有意識到,這些取材於周遭環境的事物,今天看來,除了「現實感」逼真之外,竟也還夾雜著「現代感」的意識與情緒。這兒稱謂的「現代感」不是指作品表達了形式的創異或觀念的新意,這些照片上並沒有我指稱的「現代感」。聯想是出現在照片中特異的「事物狀態」:那看不出面貌的失焦黑影、那被門窗框住亮著額頭等待出沒的婦顏、那海報上汙點密佈的少女面容、那大西瓜上的血絲黑斑以及它壓在肉身上的質感,甚至那推車老人行過街弄時的怪異色調,都使影像有了另一層新的觀察點。這些事物的本質狀態,經由攝影家的選擇與納用,已能脫離狹窄的記實或寫景功能,而賦與現實之外更自由、更廣闊的現代聯想。
這樣的張力,或是不安、奇異的視覺觸發,就是照片歷久生動的原因之一罷。在早期的黑白照片中,黃士規有許多類似的情緒表達出來。後來他全改拍彩色之後,這種感覺就不見了。

影/三峽/1968。(黃士規)
彩色的困惑
黃士規近年來工作的兩大主題是:「台灣九族人物」與「澎湖列嶼」,他希望用豐富的色彩,針對偏遠地區的人文風物景觀,在它們日漸消逝之際,趕緊用影像挽留下來。
黃士規的彩色人物系列,保持了一貫的特色:自然、質樸、親切。在他的「山地九族人物」攝影中,萊卡相機的「暖調」,櫻花底片的「色度」,使得服飾、膚色以及容顏的情感,躍躍欲出。黃士規並沒有很特別的攝影理念,他只說了一句「human touch」,他用很傳統、古典的自然寫實方式,就地取景,抓住生動的一剎那按下快門。比較特別的是廿一廣角的逼近上揚,將角色的個性強烈顯示出來,而又不扭曲原義。
與張才在民國四十年左右拍攝的「山胞面顏」黑白系列比較,黃士規的「九族人物」宛如接續了紀錄山地文化與田野調查的光榮傳承。花了七、八年時間,似乎沒有人做得比黃士規更有心、更完整。唯一遺憾的,是黃士規的照片偏重於山胞的人物造型、服飾與祭典,而缺少現實生活的面貌,他也知道這一點,希望日後可以彌補回來。然而以一己之力,能夠做到這麼多,似乎實在也不能再苛求了。
不過,拿黑白和彩色比較,前者總是較凝聚而深刻,彩色因為過分強調了它的功能性,時常迷失於表相的美與氣氛營造,而使事物「本質」受制,因而主題容易鬆散,焦點移位、華而不實,成了一般彩色照片的通病。如何使畫面中的精神、本質、色彩、線條各適其所,互不越位,當要更嚴謹的取景與思考才是。

凝視/台北/1971。(黃士規)
拍什麼?為什麼?
黃士規認為,攝影大眾化以後,藝術修養顯得更重要。做個業餘攝影家,不夠認真就會變質,或是逐漸放棄。因此必須設定一個目標與決定,要拍什麼?並思考為什麼。
當然,體力、耐心,經濟條件、時間因素與藝術細胞,是黃士規認為跨入攝影生涯的五個條件,似乎缺一不可。他慶幸於自己的條件優厚,但也時常自勉,不可怠惰。
黃士規的勤快與耐力,使得他打算一直拍下去。帶著靈活、健朗的身軀,一雙炯神的目光,黝黑的膚色與野地樸直的輪廓,在台東卑南族區獵影時,別人好奇地問他:「哪一族﹖」,他又好氣又好笑地回答說:「臺灣族」。也許是這樣一種認定與投入﹐他才愈做愈有興味。
今年八月底,在台北才舉辦過生平第一次攝影個展的黃士規,明年也計畫去日本做幾回展覽了,主題仍然是:「台灣九族人物」,並預備出書,將這些消失中的影像好好保存下來,留給下一代。
在台灣攝影的土地上,黃士規的確像一條健壯的耕牛,不嚕囉、不嘆氣、忠於職守、一步一履痕,腳踏實地的耕耘過去。

父與子/高雄多納村魯凱族/1977。(黃士規)

抱西瓜/萬華/1979。(黃士規)

笑顏/高雄/1968。(黃士規)

街後人生/萬華/1979。(黃士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