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元一八七八年,台灣東海岸一帶的原住民阿美族及加里宛族,為反抗清朝,聯手叛變,是為震驚清廷的「加里宛事件」。阿美族兵敗後,從世居的花蓮平原逃往山區,其中一位帶頭者逃到今天的壽豐鄉水璉村,成為水璉部落的第一任大頭目。而他的孫子,現年六十八歲的李來旺老校長,目前仍為阿美族意見領袖。他的一生,又是怎麼過的?
水璉,是花蓮東海岸公路旁的一個小村落,身材瘦小結實的李來旺老校長,偶爾會開著白色福特來此與大夥聊天。平常日子,老校長深居在離開大路一公里、既無門牌也無電話的山林小屋裡,看山看水看書,思索著族人的未來。
回到部落故居
二十多坪原木小屋,右側是廚廁,左側是臥室,而主廳中除了一整排落地書架及一套沙發外,別無長物。屋的一角立著一張小黑板,上面用羅馬拼音記錄著李來旺從阿美族耆老口中聽到、已幾近失傳的隻字片語。一隻毛色鮮亮的大麥町,見到來客就直立著撲前歡迎,一隻虎紋母貓帶著淘氣的同花色小貓四處追跑。這,就是李來旺笑稱的「一家四口」成員了。
推開落地窗,是一片連綿蓊鬱的山林;左側藍綠的太平洋和山林相互掩映。山和海中間,同屬水璉部落的對山近百戶人家盡收眼底,顯示屋主對部落的關切掛懷。
「這是我祖父的老家,」前兩年剛結束四十五年桃李生涯,從花蓮太巴塱國小退休的李來旺校長,退休後第一件事,就是實現期盼已久的夢──回到自己的部落蓋一座木屋,重溫老家生活。
坐在老家廳堂,回顧自己和部落的一甲子歷程,當年族人川流不息,來這裡開會、聊天的情景猶在目前。生於民國二十年的李來旺,呱呱墜地時,日本的殖民控制已經牢牢深入這偏遠山區,然而頭目家庭的光環在當時仍相當耀眼。
「日本人足跡所到之處,有三樣東西也隨即跟來──派出所、神社和小學,」李來旺說,日本當時的皇民化教育相當徹底,山區孩子一律要上學,課堂上全部講日語,而他也從不懷疑自己日本支那島國民的身份。九歲時,李來旺進入水璉國小就讀,是日本在台的最後一屆畢業生──畢業那年,日本戰敗,台灣回歸暌違半世紀的祖國,成為中華民國台灣省。
中華民國的ㄅㄆㄇ
改朝換代,對原住民有什麼特殊意義?
「我們孩子都很悲憤,因為老師在課堂上總是聲淚俱下,說美國有多壞,蔣介石有多壞,有朝一日大東亞共榮圈成功了,我們可以過多好的日子……」。政治教條,透過日本老師真誠、嚴謹而優雅的風範,深深引起孩子共鳴。直到今天,執了一輩子教鞭,李來旺還是覺得台灣本地的老師就是缺乏那份撼動人心的真摯。
然而,直到十四歲還不會一句國語的李來旺,後來是如何進入教育界的呢?他笑說,幸而父親是見多識廣的頭目,有辦法讓已經領了日文小學畢業證書的他留校「寄讀」一年,成為名義上台灣光復後的第一屆國小畢業生。寄讀期間,李來旺憑著僅知的少許閩南語和日文教育中的漢字底子,努力辨識著由老廟公教授的台灣國語,總算一年後,考上了花蓮師範學校簡易科,成為師範生。
「考題主要是數學嘛,不會難。至於國語,就是考『中華民國』四個字的注音怎麼拼?我們住的地方是哪一省?省主席是誰?現在屬於哪一個國家?總統是誰?」李來旺笑說,這些內容天天強迫灌輸,不會才怪。
六年師範畢業後,李來旺進入山地鄉任教,並在二十七歲時回到母校水璉國小擔任校長,是中華民國培養出來的第一位原住民校長,當時可是轟動部落的大事。可惜校長的真除令發佈得太晚,父親在正式派令發佈前兩個月去世了,讓他終生引以為憾。而政府遷台半世紀來,在花蓮縣市一百多所小學中,原住民校長仍然只有五、六位,和當地百分之二十四左右的原住民人口比例有不小的落差。
阿美族歌聲響徹太巴塱
少年得志,並沒有帶給李來旺飛黃騰達的幸運。一直到退休,他待過九個學校,其中六所是擔任校長。然而除了一次例外,豐饒富裕的平地小學始終和他絕緣,他的任教範圍侷限在生活艱苦的山地小學,最後的太巴塱國小規模最大,全校也不過二十七位老師。
「眼看著當年花蓮師範的同學都在市中心站穩一席之地,有的時候真是只能眼淚往肚裡流,」李來旺不諱言,歧視原住民的心態仍然普遍,而他不懂暗盤、沒有人脈、又不太熱中輔選等政治活動,只能眼睜睜看著別人後來居上。
然而,李來旺在太巴塱國小校長任內,卻立下許多前所未有典範,成為當地媒體追逐的焦點。一直到現在,太巴塱還是原住民小學中的一顆璀璨明星。
李來旺說,民國八十二年他到太巴塱(當時稱北富國小)時已逾耳順,思想經驗都很成熟,而開放教育風氣漸開,也讓他得以擺脫束縛,不再多所顧忌。尤其多年來看到原住民孩子在沈重的課業壓力下左支右絀、信心盡失,更覺得實在應為原住民教育走出一條新路。
位於花蓮秀林鄉太巴塱部落的北富國小,三百多位學生中,九成以上是阿美族子弟。李來旺除了延續該校優異的棒球傳統外,還推展阿美族耆老歌謠的採集和教學,讓很多家長驚喜於「老師把我們的歌拿去教孩子!」此外,李來旺也大力推展阿美族陶藝、木雕及舞蹈,連續三年拿下全國國小舞蹈比賽冠軍。
著名的太巴塱木雕課程,其實是無心插柳。李來旺回憶,因為原住民孩子純樸聽話、體力又好,是鄉下廟會招徠「八家將」的生力軍,只要訓練時有點心、表演時有招待,孩子們就甘受驅策。眼見孩子一個個投入八家將練習,經老師提議,才決定開辦木雕課來吸引孩子。而年輕熱忱的老師為了鼓勵學生,把木雕作品寫上名字公開展示,並且是「統統有獎、全校拍手」,又請各校來觀摩,讓這些孩子首次嚐到被重視、被讚賞的滋味。未來孩子能不能成為藝術家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在木雕中找回了對自己的信心,和對學校教育的感情。
找回祖母的名字
總計得到四次世界冠軍盃的少女分齡足球,則是李來旺最大的驕傲:「在加拿大拿到九歲冠軍、在美國那次是十二歲、芬蘭十一歲……。」李來旺記得,有次拿到全國冠軍後,由教育部籌措經費,一群孩子在芬蘭賽完後轉赴歐洲遊覽,鐘樓怪人的故鄉巴黎聖母院、羅浮宮、德國古堡……。短短八天的遊歷,對僻處山區的孩子來說,會產生多大的激勵作用!
「一個有信心、有尊嚴的族群,才能在面對逆境時奮力衝刺,不向命運低頭!」李來旺對此深有所感。為了重振民族尊嚴,沒有學過羅馬拼音的他「硬著頭皮」編寫了全國第一套阿美族語言教材。
民國八十三年,李來旺又將北富國小申請改名為以部落命名的「太巴塱國小」而獲准通過。直到今天,太巴塱仍是全國唯一一所改名成功、並且以三個字為校名的學校(全國國中小學統一以兩個字命名),令其他各族、各部落既驚羨又不解。
至於李來旺自己,在退休前一年,也正式更名為阿美族名「帝瓦伊•撒耘」。帝瓦伊代表「老樹」,是祖父的名字,而撒耘意為「引路」,是祖母的名字。不知情的人有的稱他「帝瓦伊校長」,有的稱他「撒耘校長」,常常搞得啼笑皆非。由於阿美族是母系社會,並沒有「姓氏」觀念,為了配合漢人社會的習俗,李來旺和孩子商量後,決定將祖母的名字訂為姓氏,子子孫孫沿用下去。
年過六十才得「正名」,原住民百年來的坎坷由此窺知。李來旺回憶,十二歲那年,他的日本老師替他取了「木原胸吉」的日本名,還沒等叫習慣呢,兩年後國府接收台灣,又規定原住民要在兩年內全部改為漢名。改名工作由村幹事擔任,當幹事來到部落,要登記族人的漢名時,大家都是一片茫然。
「幹事問,給你姓『李』好不好?叫『來旺』好不好?我們就說好,」李來旺笑說,他父親的四兄弟分居在各鄉村,結果被不同的村幹事取了李、高、徐、周等四個不同的姓。漢人覺得原住民「關係」複雜,原住民則是有苦說不出。
異「姓」兄弟同根生
臨老改名,李來旺希望以身作則,鼓勵孩子們以自己族群的名字為榮。然而跟進改名的孩子只有極少數的三、兩位,多數原住民已經習慣漢名,家有新生兒時也像漢人一樣,要請人算筆劃、卜吉凶呢。
名字漢化,文化何嘗不是?李來旺指著記滿羅馬拼音的黑板感嘆,從日據時代開始,原住民母語就受到打壓;到了國府時代,控制更嚴了,動不動就「掛狗牌」。而台灣原住民九族中,人數最多的阿美族是唯一散居整個東海岸,和漢人雜居的「平地原住民」。因為原、漢雜居,漢化的速度更快,文化傳承更困難。
「為了升學,我們的孩子拚命忘掉自己的文化,把腦袋空出來學艱澀的漢字。」結果呢,以去年為例,原住民孩子在計入加分優待後,仍只有二百多人得以擠進大學之門。
為了保存原住民文化,教育部最近研擬規定,以後原住民孩子要通過母語測驗才能獲得聯考加分,不料竟招來各族「知識份子」的反對,因為這些人的孩子已完全不懂母語了。
相較之下,李來旺的兩個孩子能聽懂七成母語、說得三成,同為阿美族的長媳也有強烈的族群自覺。只是孩子們都在台北生活,要抗拒漢人的同化,很難。「只能希望在台大農經研究所就讀的小兒子,畢業後能在花蓮慈濟大學和醫院找到工作,」李來旺不諱言,正如魚與熊掌,回歸家鄉、堅守傳承,和找一個好工作,是很難兼顧的。
與時間賽跑
身為頭目後代,李來旺對於近百年來原住民部落文化的橫遭摧殘,尤其無法釋懷。
他最近在北縣為都市原住民解講「頭目文化」時指出,在他祖父那一代,頭目就是部落的總統,握有軍事權(打仗)和司法權(調解仲裁)兩大權力。然而日本人來台,在嚴密的殖民控制下,頭目逐漸淪為傀儡──「統治者要你說什麼才能說什麼,要你做什麼才能做什麼,」頭目的自主及尊嚴大受斲傷。國府時代,「同化」政策更形嚴厲,頭目淪為豐年祭時的點綴噱頭和選舉時的樁腳,以往部落紀律嚴明、集體制裁的制度也隨之崩解。
直至今日,外人看來原住民似乎缺乏道德感與自律精神,但其實,「外面的人摧毀了原住民的文化、制度,卻反過來質疑原住民沒有文化,這公平嗎?」李來旺指出。
一生都奉獻給原住民小學教育的李來旺,回顧這五十年歷程,有什麼感想?
「覺得滿沈重的,」李來旺語調低沈地說。表面上看來,拜整體社會迅速現代化之賜,原住民生活品質比以前提高很多,然而仔細探究,其實原住民和漢人的差距反倒比以前更加遙遠了。何況生活品質提昇的犧牲代價,是好山好水、自主自由、是文化傳承、族群認同……。幸而這幾年政治解嚴後,各弱勢族群的權利及自主意識逐漸抬頭,保存原住民文化已成「政治正確」的主流意見,然而原住民福祉不能倚恃模糊的善意,他們亟需更體貼、更有效的實質幫助。
經過百年打壓,氣息已柔弱如縷的原住民族群傳承,在與時間和商業機制掛帥的主流文化力拚下,勝算能有多少?老校長李來旺凝視遠方山林,默然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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攤開厚厚的相簿,李來旺細數多年來出國參訪各國少數民族聚落、探討少數民族政策的種種見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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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太巴塱國小校長任內,從未學過羅馬拼音的李來旺,硬是編出了國內第一套阿美族語言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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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校長的解說下,發現阿美族羽飾中寓有母系社會「母親就是太陽」的深意,令人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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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捻亮孤燈,膩著主人嬉耍的大麥町為山中小屋帶來暖意,門上「帝瓦伊•撒耘」的阿美族名牌也熠熠生輝。

在太巴塱國小校長任內,從未學過羅馬拼音的李來旺,硬是編出了國內第一套阿美族語言教材。(邱瑞金)

在老校長的解說下,發現阿美族羽飾中寓有母系社會「母親就是太陽」的深意,令人動容。(邱瑞金)

夜色中捻亮孤燈,膩著主人嬉耍的大麥町為山中小屋帶來暖意,門上「帝瓦伊.撒耘」的阿美族名牌也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