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6月初,香港旅美探險家黃效文,號召23位國際科學家前往西藏高原南緣尋找長江新源頭,一路波折不斷,終於兩星期後,在標高5,170公尺的青海雜多縣西南面,找到比中國官方所發佈的還長了6.5公里的新源頭。
這次的發現,不但引發地理界極大爭議,也刷新了黃效文自己在20年前的發現。當年他帶領「國家地理雜誌」探險隊,追溯到被藏人稱為「若霞能」的長江源,這回新一輪探勘又有了突破,發現了被稱為「朵錯能」的新源頭,也證明這位入選時代雜誌2002年第一屆「亞洲英雄」的探險家寶刀未老。
做為一個經常要從絕境中走出新路來的探險家,黃效文的座右銘是「願效犬馬作先鋒」(I serve, by leading)。然而,探險、獵奇、征服,這些都不是他的目的,面對中國邊疆自然環境與文化傳承快速消失的困境,將探險歷程中的所見所聞記錄保存下來,並找出合理利用、永續經營之道,才是他的衷心祈願。
5月初,龍應台文化基金會請來有「當代中國最偉大探險家」之譽的黃效文蒞臨演講,透過牆上大螢幕,聽眾進入了探險家真實卻鮮少公開的艱辛歷程。

關心,而非雄心
在廣漠的西藏高原,為了重新確認長江源頭,黃效文與來自全球的探險小組,帶著最新的數位衛星資料與高科技儀器整隊出發。雖是夏日正午,高原上仍寒氣逼人,時時呼嘯而過的強風和冰雹,襯著足以把人烤焦的強烈紫外線,冰火交替中,探險隊對西藏高原「一日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的氣候感受深刻。道路的險阻則是另一個難題,在車子無法行駛的泥濘或石礫路段,隊員必須依賴犛牛、馬,甚至自己的雙腿奮力行進。
紀錄片中,黃效文不只擁有一般冒險家翻山越嶺的征服式雄心,更是位與當地的一景一物一起呼吸、悲喜與共的人文探索者。
例如二十多年來,為了保存大陸西南境內已消逝民族「僰人」的「懸棺」文化,他曾與探險隊員把自己懸吊在四川麻塘壩獅子絕壁上,冒險將一根根新木條插回懸棺下代替原本的朽木,以防止懸棺摔落;甚至因為欣賞這個「單衣過冬,厚棉度夏」、充滿了矛盾哲思的民族,而動念未來要將自己葬在這個「既非天堂、又非地獄」的神秘安息處。
在有「香格里拉」之稱的雲南中甸納帕海自然保護區中,為了讓瀕臨絕種的黑頸鶴能原地復育,14年來,黃效文出資補貼,央請居民不要再獵捕黑頸鶴,同時發動當地學生對村民進行保育教育;在新疆,保護珍稀河狸的嘗試受到當地保護區官員的質疑刁難時,黃效文不氣餒,轉而支援當地的河狸研究,一年之後雙方建立了關係,探險學會的保護工作也順利展開。

意外的旅程
「成為探險家,並不是我從小的願望。直到大學畢業,我的地理、歷史幾乎都是不及格的。」站上講台,滿頭銀絲、氣質儒雅的黃效文用流利的英文介紹從自己的童年。他出生於香港,是家中獨子,中學就讀保守的天主教九龍華仁書院時,因為調皮不愛唸書,讓他在院內任教的父親感到很頭痛。
大學時期,黃效文赴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攻讀新聞及美術,這是他人生的轉捩點,讓他日後有機會從事採訪工作,又因他的華裔身分,被派至中國採訪歷史建物、園林等文化性專題,加上有美學基礎,讓他無師自通,當起了業餘攝影師。
之後,當他為美國《建築文摘》前往內蒙古採訪蒙古包的歷史與牧民生活時,心中湧起了很深的感觸,原來,中國大陸少數民族的文化是如此特別而有趣,卻不為世人所知。而那個年代,美國圖書館裡只有一些早期國外探險家探訪中國邊區的著作,充滿了獵奇式的誇大與錯誤解讀,與實際的少數民族生活樣貌,有明顯的斷層。
隨著刊物的採訪需求,黃效文有機會遊遍全世界,但他魂牽夢縈的,仍是回到血緣文化相繫的故國進行探險活動。這份願望,待他1974年進入「國家地理雜誌」後才實現。

帶動華人探險風
身兼記者、攝影師和探險家等多重身份、被主編暱稱為「效文孛羅」的黃效文,是國家地理雜誌50年來唯一聘用的華人探險家,更曾6次帶隊前往大陸探險,包括1985年第一次的長江源頭探勘之旅。他的報導曾獲「美國海外新聞協會獎」提名,並多次接受美國有線新聞網絡(CNN)、美國廣播公司(ABC)、探索頻道(Discovery Channel)等媒體報導與合作拍攝紀錄片。
伴隨著造訪中國次數的增加,他與這塊土地的感情越來越親近,很想為這塊土地做些事。經過深思,1986年他辭去工作,成立了「中國探險學會」,希望帶領更多華人參與探險。8年後他返回香港定居,並繼續深耕在中國邊疆的探險、自然保育、文化保護等工作。
「中國探險學會」目前約有二十多位工作人員,每年進行大小十多項的專案,從金絲猴、黑頸鶴、藏羚羊、河狸等野生動物的保育,到對懸棺、藏族寺廟等民族研究及古蹟保存,甚至追蹤盜獵、神山探索等多元面向的工作,足跡踏遍廣袤的大西部,也遠及俄國及印度、尼泊爾、寮國、越南等邊界區。
學會組織雖然不大,處理事務卻快速、積極,其中協助雲南藏族重新找出犛牛的價值,就是黃效文最津津樂道的。

頂級犛牛商品
「藏族是游牧民族,他們主要的資產就是犛牛。但,就算徹底地『牛盡其用』,藏民還是一貧如洗。」黃效文解釋,藏人利用犛牛運輸、拾牛糞當燃料、擠奶製成奶酪和酥油、編織犛牛毛當帳幕及禦寒斗篷,直到犛牛死後再食用牠們的肉,可是這種利用方式還是傳統自給自足式的,並未發揮犛牛的現代商業價值。
學會研究發現,一歲以下犛牛的絨毛柔滑幼嫩,品質媲美喀什米爾羊毛,當地的商人卻僅以每公斤50元人民幣(合台幣約230元)的賤價,向不諳其中玄機的藏民收購,再以3倍的價格轉賣給織品商,獲取鉅額利潤。學會改以8倍的價格向藏民收購,找廠商製成圍巾後,再推銷給歐美商家,並以港幣2,000元(合新台幣約8,000元)的售價,賣出這種每條僅使用200克犛牛絨毛織成的圍巾!
犛牛的「寶」還不止於此。
「犛牛奶的腥味很重,但品質很好、很濃。」黃效文指出,特別是含量超高的脂肪,除了製成酥油外,如果轉製成迎合消費者口味的乳酪,「上等乳酪就像上等紅酒一樣,都是全球老饕的最愛!」為此,黃效文特地從母校威斯康辛大學請來乳酪專家,花費3年時間把犛牛奶去腥,調製成風味獨具的乳酪,並向牧民傳授技術,大大提高了犛牛的價值。
「我們負責引進創新利用的模式,剩下銷售、經營等工作,就交由當地政府或民間業者接手。」加入專案的藏民生計有了改善,不必養太多犛牛,孩子也能回到學校讀書而不必幫忙放牧了。

藏羚羊的悲歌與轉機
曾是媒體工作者的經驗,讓黃效文深知傳媒的力量。10年前,學會在新疆阿爾金山發現了藏羚羊隱密的繁殖地,卻意外目睹盜獵者為獲取藏羚羊的毛皮,而屠殺在此待產的母羊。現場遺留隻隻剝皮後的母羊屍及已成型的胎羊屍,慘絕人寰。「這些盜獵者,為了每條售價5,000∼10,000美元的毛皮披肩,就任意濫殺珍稀動物,真是太殘忍了!」
義憤填膺的黃效文,以照片、影片紀錄了這些悽慘的畫面並傳播出去,掀起了國際間對藏羚羊保育問題的重視。「有能力購買昂貴皮草的婦女,多是受過高等教育、有高社經地位的。看到影片後,會讓她們有所省思,也會在維護自己形象的壓力下做出改變。」未來唯有全球皮草市場在輿論監督下需求量減少,才能真正解決藏羚羊盜獵的問題。
「一般人都是等問題形成後,才去想如何亡羊補牢,但事後補救所耗費的成本太高,而且事倍功半。」黃效文認為,身為探險家最大的好處,就是能提早發現問題、解決問題。
他舉例,26年前,他駕車穿越四川西部高原時,頭一次看到奔馳追逐車身的藏獒,但6年前,再看到這種夙有「東方神犬」之稱、被形容為「大如驢,奔如虎,吼如獅」的古老巨犬時,卻驚訝地發現其體型變小了,吠聲也不再低沉,甚至連追逐飛車的鬥志都喪失了,也讓他驚覺──一場藏獒危機正在形成。

誰把藏獒變小了?
原來,聰明、凶猛、忠心的純種藏獒,在媒體炒作下,變成有錢人最佳的「保全系統」,其幼犬的售價可達一隻6,000多美元。育狗商為了賺錢,常把西藏不同區域的藏獒甚至一般家犬的品種交配混雜、繁殖出售,因而造成純種藏獒滅絕的危機。
為了保護藏獒,黃效文與探險學會耗費2年時間,深入藏區最偏遠角落,在海拔4,000公尺以上、涵蓋6,000平方公里的範圍內,找到了10隻純種藏獒,並在雲南德欽縣古九村建立繁殖中心。「將來,我們要把血統純正的藏獒,再送還給每個藏民家庭。」
藏獒危機不止來自於商業混種,其實更代表了一種原始生態與古老生活方式的消逝──畢竟,當高原上的狼群、雪豹和棕熊都已消失時,巨型獒犬既無用武之地,又如何能不退化呢?
不止是野生動物可能因生活方式改變而退化,人類也是如此。
例如曾經是大西南最優秀森林獵人的「僳僳族」,因為中國厲行保育、特別是保護珍稀的金絲猿,因此當地禁止打獵,所有槍枝都充公,所有林木都禁伐,以致他們的狩獵文化和族群意識逐漸失落,年輕的僳僳族人都變成了替觀光客服務的扛工──黃效文用「自然昌盛文化衰」來形容這種少數狩獵或游牧民族常見的困境。
「自然保護工作的喜訊勝利,每每是由文化、傳統和社會的損失所換來。」黃效文指出,為了謀求平衡,他們希望能協助僳僳族青年受訓,教導這些最傑出的林跡追蹤者有關金絲猿及各種野生動物的相關知識,讓他們能成為保育及研究工作的參與者,而非旁觀者甚至是受害者;他也為當地人爭取在緩衝區內允許打獵,並打起「猴子算盤」,爭取讓僳僳族人飼養金絲猿,以供沒有體力深入密林的外來遊客就近參觀欣賞。
加點歡樂,加點創新
「即使是保護、保存的工作,還是要從市場管理的角度切入。畢竟『保育』的最終目的,絕不是把保護物件隔離、封閉,而是為了未來能合理地、永續地利用。」這樣的態度或許和純粹的愛護動物人士有所衝突,但卻是非常務實而視野更全面的。
黃效文的努力與「中國探險學會」的成就,讓全球知名企業,如殼牌石油、可口可樂、IBM、Kodak、瑞士銀行、路虎汽車(Land Rover)等,都樂於贊助支持,他更常應各界名流邀請去演講,將理念傳達出去。
面對和時間賽跑的、千頭萬緒的自然保育及文化保存工作,黃效文的格言是「一切認真幹,但還要加點層次,加點歡樂,加點創新。」
例如他看到藏族人、印度教徒為了朝聖,經常來回於聖山阿里岡底斯山。高海拔,加上五十多公里的長途旅程,容易讓老弱婦孺因疲憊而染病死亡。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5年前,探險學會把梅里雪山使用二十多年的吊橋做了整修,換了鋼絲與木條,還在橋頭設置一座醫療站與茶館,聘請藏族醫生給轉山來此的路人看病,6個月內就服務了4,600多人。他們又藉提供旅人休憩之便,就地進行耆老訪談、收集資訊,不定期還有民俗、考古、宗教、科學等學者專家前來,讓休憩站充分發揮功能。
讓保育落地生根
「一個探險家兼保育者,光憑熱情還不夠,還要懂得以科學分析來操作;不懂,就要去學。」例如西藏布達拉宮、四川九寨溝等人文與自然勝地,在旅遊旺季時,每天多達2萬人次湧入,當地人卻無法進入參觀,因為索價昂貴的門票都被旅遊團包走了。
「如果連當地人都不能進入,以後就會失去對這塊土地的關懷。」黃效文因此主張,應分時段計價入園;旅遊淡季或當天離峰時間,讓不想付出高票價的人,也能欣賞世界遺產的美麗,自然會對這塊土地付出關懷。
從事探險生涯三十多年,黃效文活動的範疇多集中在中國大西部。
「我常比喻,若把中國看成太極圖的陰陽;東半部是白裡一點黑,西半部則是黑裡一點白;白色代表水泥叢林,黑色才是真正的叢林。」他認為,西部不但是中國的後花園,而且是全亞洲的發源地,亟需有心人的保護。
不過,儘管許多生態保育者憂心,2006年「青藏鐵路」全線通車,會為雪域生態帶出空前浩劫;或是台灣的環保人士反對興建蘇花高速公路,黃效文卻贊成開通興建。
「這一天遲早會到來,發展與環保並不是不能妥協的兩個極端。」他認為,鐵公路帶來的生態損失固然有,但只要觀光、通貨等利益更大,就值得去支持。
「當全民的生計及教育水準提升後,就會有效地保護當地環境。」到時候,保育不再只是那些「外來專家」的事,而是出自內心、出自當地的。這樣長出來的保育花朵,才是他最珍惜的吧。
中國探險學會網頁:
http://www.cers.org.h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