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年華之島──節慶產業搶搶滾

文‧蔡文婷　圖‧林格立

2005 7月

巨大的蠶寶寶模型，還有真實的蠶寶寶可以體驗觸摸，寓教於樂的宜蘭綠色博覽會，由宜蘭農業局一手打造，品質細膩、備受好評。

春暖4月，南台灣墾丁的夜晚，二百多個國內外搖滾樂團與十多萬熱愛音樂的年輕人呼朋引伴，跟著狂亂的搖滾音樂擺動身體，這個民間偶然促成的《春天吶喊》音樂祭，今年堂堂邁入第11年。

緊接著，盛暑7月，北台灣宜蘭的《國際童玩藝術節》以創意十足的水上遊戲，加上二十多國的兒童表演團隊進駐，這個台灣「新興節慶」的武林盟主，也在今年光榮地貼出「童玩十年，孩子王萬歲！」的海報。

近十年來，新興節慶風起雲湧，都會、鄉鎮不落人後，揚起振興地方產業，敲響地方名號的旗幟，彼此互拚人數、相較產值。以文化藝術為名，地方農漁特產為主題，甚或無中生有的創意節慶，幾乎到了「月月有節慶，週週可狂歡」的程度。節慶活動已然成為一門「顯學」，一種炙手可熱的「文化產業」。大專院校裡，有關節慶管理的課程也開始走紅，台灣已正式成為一個嘉年華之島。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在中國歷代詩詞中，有關節慶的吟詠不勝枚舉。節慶，是一個民族文化最精鍊的呈現，也是代代子民進入傳統文化一個最自然的窗口。

數千年來，根植於農業生活，四時推移的傳統節慶，隨著工商社會不同的生活節奏日漸褪色，相對地，來自西洋的跨年晚會、聖誕狂歡、情人節商品卻繽紛熱鬧，凌駕於傳統節慶之上。

如今，在農曆、陽曆之外，雨後春筍般勃發的新興節慶，更成為現代人按圖索驥、不可或缺的一份「文化曆」。

煙火般絢爛、創意十足的新興節慶，究竟帶來怎樣可觀的價值和新意？對於生活節奏十倍速於傳統的現代人，目不暇給的新興節慶，是否讓人在追逐中更顯疲累？或者年復一年的參與，真能融入我們的生命記憶，逐漸變成另一個新的「傳統」呢？

義大利最浪漫的水都威尼斯，每到了2月時間，來自世界各地的觀光客，坐著康多拉小船，戴上面具，穿上中古世紀華服，飲酒狂歡、盡情嬉戲，沈浸在神秘、歡愉的氣氛中。這一個國際聞名的威尼斯面具節，源於八百多年前，威尼斯總督對抗Ulrico勝利後，在聖馬可廣場舉行慶祝舞會，不想暴露身分的王公貴族們紛紛戴上面具遮掩，與市井小民們同享一個沒有身分階級之分的狂歡節。

時下流行的嘉年華、狂歡節，原意是歐洲人在春天的「封齋期」有「禁吃肉食」的習俗，於是民眾便在告別肉食之前，一連幾天盡情吃喝玩樂，放浪形骸，並在百無禁忌的節慶中，嘲諷不滿的制度或人物。

「在狂歡節的傳統裡，有著強烈的民間性，甚至帶著一種揶揄的反抗性，」佛光人文社會學院社會系助理教授何東洪指出。

對於以農立國的中國人而言，歲時節慶與自然節奏合而為一，隨著特定的主題、風俗習慣，代代相傳、歲歲相因，累積下無數的節慶。

傳統節慶讓個人的生活作息與大自然的節奏相符，並藉著每一個「節」，打斷尋常的平淡，進入一種「非常」時空的歡愉，讓身心靈得到放鬆調節，再邁入下一個作息循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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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出新節慶

傳統節慶歷史悠久，與一個民族的文化、風土緊密相連，此外更多的藝術節、文化季則大多是這半世紀才被創造出來的，包括世界上最重要的3個藝術節──法國亞維儂藝術節、英國愛丁堡藝術節及澳洲阿得雷得藝術節；以深厚的文化資產為根基的英國莎士比亞節、以產業為名的德國啤酒節、日本札幌拉麵節等等，也都已成為全球引領期待的國際盛會。

「『做』出新節慶的好處很多，英國人更有趣，連子虛烏有的羅賓漢都有節慶，」文化評論家南方朔指出。越來越多的國家巧借名目，以推動節慶活動來作為保存傳統文化與藝術的一種策略，或藉著舉辦節慶來聚集人潮，增加觀光收入。

說起台灣新興節慶的萌發，主要還是來自官方的催生。

1994年，文建會提出「社區總體營造」凝聚地方共識，並捻出「文化產業化、產業文化化」概念，各個鄉鎮紛紛開始將自己獨特的文化、產業變成一個個活動提案。

1996年，文建會接著提出「縣市小型國際藝術節」計畫，鼓勵地方舉辦國際藝術交流活動，讓文化活動不只框限於都會區。從最初每年三、四個縣市辦理，到2004年已經有20個縣市共襄盛舉了。

緊接著，農委會推出「一縣市一特色，一鄉鎮一特產」，觀光局也在2001年積極推動「每月一節慶」政策。在社區總體營造與發展休閒觀光兩股力量的交叉作用下，縣市政府、地方社區逐漸發展出一系列的文化觀光節慶，成為台灣民眾體驗地方風土的主要休閒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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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億節慶」

近年來，文化創意產業的觀念興起，節慶產業所帶來的經濟效益，更被視為下蛋的金母雞。

「文化，是一種生產，一種經濟利益，節慶也是一門好生意，」現任義守國際中小學校長，在屏東縣文化局局長任內，一手打造屏東黑鮪魚文化觀光季的洪萬隆指出。

2004年的宜蘭國際童玩藝術節、屏東黑鮪魚文化觀光季、彰化花卉博覽會，都為地方帶進了百萬左右的人潮與新台幣10億元以上的產值。除了這台灣節慶的三大天王，包括台北縣的平溪小鎮，8天的天燈節就賣出30萬個以上的天燈，獲利超過5000萬，真箇是「賣8天，吃一冬」。而與《春天吶喊》並稱南北兩大搖滾盛會的北縣《貢寮海洋音樂祭》，去年在3天的活動裡賣掉了30萬個便當，更被當地餐飲業者、便利商店奉為財神節。

再以剛落幕的苗栗《國際假面藝術節》為例，兩千多萬元經費，主要來自業者與中央補助，縣府只出了700萬元。在收益上，單單20萬人的門票收入就有8000萬，每一個人的入園消費以100元估算，又外加2000萬收入，這樣將節慶「外包」，盈虧由擔任舉辦場地的主題樂園與經紀公司負責，地方政府幾乎是穩賺不賠，還賺進了名聲。

除了顯而易見的經濟效益，新興節慶還是地方行銷、扭轉形象的利器。

長久以來，處於台灣最南端的屏東縣東港鎮，總是甩不去「黑道之鄉」的惡名，如今靠著黑鮪魚文化觀光季，一舉成為台灣名氣最響亮的小鎮、夏季觀光旅遊的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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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來過節

新興節慶還可以是喚起文化認同，引發議題討論，重新活絡人際關係的一種「公共平台」。

10年前，藉著全國文藝季的舉辦，台南縣《白河蓮花節》一炮而紅，當地蓮潭社區的居民自動組成「店仔口文教協會」，有計畫地整理蓮花的文化意涵、白河的風土歷史，手繪賞蓮地圖，也有計畫地招募文化解說員，讓白河蓮花節更具人文深度。這樣凸顯地方特色的節慶，讓居民發現了自己的獨特性，「一下子憬悟原來『我』這麼重要，認同就會自然產生了，」南方朔表示。

就如民間自行發明的中秋「烤肉節」，南方朔認為也是一個了不起的創意。相對於以往一家人圍著電視收看特別節目，彼此間並無對話與互動，烤肉這樣一個簡單的設計，卻讓難得團聚的家人重新走向戶外，在月光下圍著炭火，相互開始交談與分享。

不同的時代，節慶也提供人們重新檢視自己文化歷史的機會，例如為了保護芒果老樹而引發的台南玉井芒果節、為了保護黃蝶翠谷而舉辦的高雄美濃黃蝶季，都包含著現代人與大自然的相互守護；而在農曆七月中元節舉行的台北縣宗教藝術節，以獨居老人、家庭暴力、黑槍氾濫等社會議題做為藝術創作主題，將普渡「搶孤」、施食給孤魂野鬼的仁愛精神，轉化為對社會弱勢的關懷，同樣十分具有新意。所謂的傳統，原本就是時時刻刻加入新時代觀念，與時俱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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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地方的創意

對於地方政府，新興節慶也是培養公部門發揮創意的磨練場。近兩年春天在宜蘭蘇澳鎮武荖坑舉行的《綠色博覽會》，名列遠見雜誌所票選最佳節慶的第三名，遊客的滿意度調查達到95％。

走進以木頭支架包裹白色、宛如巨大蠶寶寶的蠶桑館，可以看見各種不同蠶繭，瞭解原來蠶寶寶可以吃別的樹葉，但卻只有吃桑葉才會吐絲，宛如一趟生動有趣的「小絲路」。在「寶貝館」裡，世界最大的柔肌寶螺、貝殼界的活化石龍宮貝等珍奇貝類像藝術品一般展示，藉著動手做貝殼拓印，更可以感受貝殼藝術般的紋理，而「螞蟻館」外羅列的螞蟻窩、藏有難得一見科莫多龍的「蜥蜴館」，都呈現出細緻規劃與品質。

這一個寓教於樂的生態教育博覽會，包括主題的選定、展品內容的接洽，到造型獨特的展覽館的構想，甚至在館內侃侃而談的導覽員，主要都出自宜蘭縣農業局員工之手。

對於宜蘭農業局的公務員，中山大學公共關係研究所教授、曾任台南縣副縣長的郭瑞坤不由得豎起了大拇指，他認為無論品質、深度，綠色博覽會都是他心中的首選。

「只要加以累積，來自地方的創意真的不能小看，」郭瑞坤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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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煙火一場夢？

節慶活動密集蓬勃，歡樂的氣氛在每一個週末裡沸騰。翻開台北縣出刊的文化曆，一年裡，有平溪天燈節、烏來櫻花祭、瑞芳採金節、石門國際風箏節等二十多個節慶。以觀光立縣的宜蘭，亦將12個鄉鎮特色劃出春夏秋冬4大區塊，以綠色博覽會、國際童玩節、礁溪溫泉節、歡樂宜蘭年為主軸，搭配瓜果節、冷泉祭、鯖魚節等等，節慶的開鑼聲一年到頭不曾停歇。

然而，當任何活動都被冠上「節慶」名號，「過節」似乎就不再引人深切期待。

「所謂的『季』，是一種期盼，是特殊時空下的特殊作為，」佛光人文社會學院藝術學研究所所長林谷芳認為，浮濫地以節慶為名，將會使得生命可能有的一絲期待彈性疲乏。

除了過於頻繁，郭瑞坤認為眼前新興節慶的問題還在於「太短」，大多都有煙火式「活動化」的危機。尤其是產業節慶，所謂的活動幾乎就只有週末兩天熱鬧的開幕式，之後就只剩商品的販賣。這樣煙火一般消耗式的節慶，不僅消費性格過於強烈，且無助於真正產業扎根與品質提升，耗費大量金錢人力，只為了營造曇花一現的表面風光，資源的浪費錯置令人心痛。

況且，對於由公部門主辦、由上而下帶動的台灣節慶，其壽命往往隨著政治人物的更迭而夭折，比傳統節慶更多了一份無法自主的風險。

「節慶可以創造，但一定要持續，」郭瑞坤表示，因為有持續才能形成期待，才可能變成一個承載眾人情感和記憶的「傳統」。

放眼目前，「能夠延續3年的，應該都可以算是成功的節慶吧！」曾經擔任童玩節總承辦的李靜慧，希望更多節慶能加入童玩節的十年慶陣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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黏在土地上

再深入探究，節慶產業驚人的產值固然令人豔羨，然而經濟消費的目標一旦高過文化內涵，「節慶的『純度』便會被稀釋，」以「當代台灣節慶活動的形貌」為博士論文，現任職於台北市公園路燈管理處的李明宗感嘆地表示。就像年輕人熱中於浪漫的西洋情人節，卻不知道Valentine是什麼；大啖火雞肉，卻不知要對誰感恩；甚至全民擠爆的元宵燈會，民俗特色越來越稀薄，幾乎已淪為贊助廠商的宣傳舞台。

事實上，不論是「文化產業化」或是「產業文化化」，唯有「文化純度」越高，才能呈現獨一無二的產業價值，散發濃郁的節慶氣氛，其中關鍵，學者們一致指向「文化性」與「在地性」的堅持。

以「藝術季」為例，洪萬隆分析，藝術季的成功有兩種情況，一是因應很高的藝術需求而誕生，歐美藝術季期間，全球頂尖團隊匯聚就是一例。另一種則是完全「卡在土地上」，具有很高的地方特色，這也是台灣適合經營的路線。

例如花蓮的石雕藝術季，除了取材於花蓮的石材、融合當地景觀外，如果能在東海岸山脈某一處石壁上，邀請國內外藝術家來共同創作，那才真的是搬都搬不走。

「你想，一年一年下來，這樣獨特的石雕山，吸不吸引人呢？」洪萬隆認為，目前台灣的藝術季，幾乎都在「國際化」的名目下，變成外來團隊的表演場，無法凸顯出獨特的地域性格。

巨大的蠶寶寶模型，還有真實的蠶寶寶可以體驗觸摸，寓教於樂的宜蘭綠色博覽會，由宜蘭農業局一手打造，品質細膩、備受好評。

「看」一場節慶？

而囿於人力不足，多數地方政府往往將節慶委由外來的公關公司企劃、承辦，以致活動模式大同小異，難以呈現在地內涵。

為了造勢，公關公司往往邀請外來藝文團體助陣，重金禮聘明星登場，例如在「鵝肉節」裡請來穿著馬甲的明星騎重型機車繞場，在花卉博覽會裡移入機械式的遊樂設施，在氣氛寧靜的天燈節，搭出大舞台音響，請來明星演唱......，不相干的活動雖然營造出熱鬧的氣氛，卻模糊了節慶的文化質感與地方特色。

「何況，在舞台下觀看表演的節慶，本質上已經變成一種『展演』，失去了節慶的『真實性』，」李明宗解釋，過去的節慶是一種為凝聚全族而演出的「內演」，觀眾本身就是表演者，所有參與者一起投身於節慶之中，禍福相依。如今的節慶卻是為了觀光客而存在的「外演」，少了共同的歷史記憶與地方經驗，又沒有深入人心的參與體驗感，精神層面自然流於空洞。

「就像百貨公司的周年慶，許多新興節慶只是一種『異地消費』罷了，」佛光人文社會學院社會系助理教授何東洪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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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種生命的節奏

回到節慶的根源，中研院文哲所研究員李豐楙在＜廟會之美，節慶之歡＞一文中，對於節慶「狂歡文化」有著非常東方的解釋。他表示，傳統節慶藉著「非常時間」，進入「非常空間」，穿戴「非常服裝」，進行包括吃喝玩樂等「非常遊戲」，結束後再回歸平日的常態生活。常與非常之間，代表著中國的「張弛哲學」。

農業社會的生活步調悠緩，因此藉著節慶的熱鬧進入狂歡。然而，對於終日過著匆忙打卡、緊張趕車的現代人而言，是否需要這麼多熱鬧的新興節慶呢？而趕著當天往返的行程去「過節」，苦於塞車、在人潮中推擠，難怪許多現代人自新興節慶回來後，都有「很累」的感覺，難以得到心情的轉化。

面對文化消費時代來臨，新興節慶已是現代人調節內在精神的重要休閒，那麼，「學習享受新節慶」似乎也是現代人的新功課之一。

近幾年，每當墾丁《春天吶喊》音樂祭開唱時，何東洪就會帶著妻小，呼朋引伴地到墾丁去露營個三、四天。

白天時光，何東洪帶著孩子戲水，與朋友在沙灘上打排球，晚上人手一瓶啤酒欣賞音樂，讓搖滾音符穿透每個細胞，「那種氣氛，真得讓人很放鬆，」何東洪表示。

因為有收費的門檻，來到這裡的群眾大多是熱愛音樂的人，年輕人一個拉一個，每年在同一個地方，和朋友一起玩音樂，一同累積共同的記憶。

11年來，《春天吶喊》自然呈現不同風格。二百多個來自全球的自發性、前衛性搖滾團體輪番上場，同一時間，許多團體在不同角落演出，各自又凝聚出細小分眾。這樣未經商業操作，沒有強而有力主辦單位，一種無政府、未經馴化的風格，與搖滾樂的反叛姿態相符，「這和趕一場兩個小時的巨星演唱會，有著完全不同的意涵，」何東洪表示。

嘉年華之島，節慶文化成形。在風光熱鬧的背後，一層層產業、人文及社會內涵猶待探索深思。但願煙火洗禮後，蛻變出來的，不只是亮眼的營收數字，更是一個豐富而自信的美麗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