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遼闊的嘉南平原,一望無際的綠油油稻田散發著稻花香,在風吹掠的鳥鳴聲中,精雕藝師吳卿蹲在地上,偏著頭,兩眼發直地緊盯著泥地瞧;地面上有一條黑線,正確的說法應該是,有一列走動的黑螞蟻正汗流浹背地辛勤工作著,完全無視於蹲踞在一旁的吳卿。就如同吳卿也不知道,多年以後,有那麼多雙眼睛正透過這些文字在觀察他。
吳卿,一九五六年生於嘉義縣新港鄉溪北村,學齡前,對生命就充滿問號:空間究竟有多大?人活著的意義是什麼?務農的父母辛勤耕作維持一家溫飽,無暇為他解惑,加上吳卿個性倔強好勝,上了小學也常以小管大,當囝仔頭王欺侮高年級生,而且生性好玩,曾經整個學期都不去上學,每天看連環漫畫、邀同學偷摘水果、用空氣槍打野鳥,宛如脫韁野馬,完全不受約束。

耗用五•六公斤純金精雕而成的《蝴蝶蘭》,由於吳卿堅持「走水」組合,因此雖只是一盆金雕蘭花,卻比建造一棟大樓還困難。
一九七○年代,時值台灣製作紅木、黑檀等高級木雕家具外銷的全盛時期,十七歲的吳卿放棄報考藝專,北上到台北內湖朋友就職的紅木家具店學習浮雕,一星期後轉到新竹的家具店,從八美圖「開臉」做起,從此展開全台各地學習雕刻技巧的流浪手藝人生,足跡遍及台中、台南、屏東等地。
十九歲那年,在北投一間紅木家具店當木雕師傅,第一次到台北故宮博物院參觀,當看到翠玉白菜、象牙球、核舟記等傳統精工細雕時,吳卿腦海中迴盪著:「假如我的雕刻作品,能夠被故宮博物院收藏,那這輩子就夠本了!」因為人不過百歲,但收藏在故宮,就是傳世千年。
參觀故宮後,有回吳卿到河堤散步,看到一粒小白球一直在移動,趨前探看,原來是幾隻螞蟻正合力搬運一顆壁虎蛋,然後向著九十度的牆面緩緩爬昇,小小的螞蟻竟然能夠合作抬起那麼大的壁虎蛋,這種團隊精神,讓吳卿感到無比的震撼,加上螞蟻優美、活潑的外型,觸動他雕刻的念頭,從此開始拿著放大鏡到處找螞蟻。
一九七八年,利用當兵休假空檔,吳卿開始雕刻螞蟻,初始因刀法生疏,也從未學過立體造型雕塑,前幾個月一再失敗,後來花了兩個多月,才完成第一隻木雕螞蟻《矗吼》:「在自然界中,螞蟻不可能會有這種動作,這是一種意念形式的表達,」吳卿回想,由於當時對螞蟻還不是很瞭解,比例不是很準確。

用黃楊木雕刻的《禪》,蟬翼輕薄,厚度只有報紙的三分之一,是木雕史上的創舉,也真切傳達作者自身對禪修的體悟。
第二年吳卿以《凝思》一作,入選第三十四屆全台美展,同年以《生存與掙扎》入選第九屆全國美展。當時國內藝術界開始「新寫實主義」風潮,吳卿決定以螞蟻為主題,專心創作,也開始養螞蟻。
「也許有著特殊因緣,有兩年的時間,我用壓克力盒子養了一整窩、幾百隻的螞蟻。那是一種黑色、體積大大的螞蟻,我叫牠們『黑武士』。」吳卿談起這群「寵物」,簡直欲罷不能:「牠們模樣很可愛,跑起來速度很快,仔細觀察,會發現牠們跟人一樣有喜怒情緒。牠們很喜歡吃葡萄皮,如果久一點沒有清洗盒子,葡萄皮發酵,牠們吃後就像喝醉一樣,走起路來東倒西歪的。」
談到螞蟻,吳卿一臉純真,像個到處炫耀心愛寶貝的大男孩。據他的觀察,台灣約有三百種螞蟻,由於氣候、環境和食物不同,性情差異也大;北部的螞蟻較溫馴,南部的螞蟻較凶悍,尤其是紅螞蟻群裡的兵蟻,若不慎被咬,那嵌入肉裡的痛,保證終身難忘。
為了完整表達螞蟻的生態現象,並融入抽象的創作意念,吳卿整整花了七年的時間,完成二十五件精細的木雕螞蟻作品。這一系列作品中,最耗時的當屬《搬運飯粒的一群螞蟻》。這是在一九八一年,當時二十六歲的吳卿一心想做件螞蟻生態的大型木雕,作為自我的挑戰。他先用保麗龍和鐵絲做出模型,然後才著手細雕,在長達一年的時間裡,他每天工作到深夜,直到眼睛痛得像針在扎,才勉強休息。這件耗費了四千零一十五個小時才完成的精雕巨作,在放大了十幾立方倍數的比例後,螞蟻生態一目了然,其後果然在一九八三年台北市立美術館開館邀請展上大放異彩。
一九八四年,吳卿獲得《第二屆中日美術交流展》招待獎,應邀到日本名古屋刈谷美術館發表《木雕螞蟻個展》。在展場上,人們對他精細的雕刻技巧與觀察入微的工夫發出驚嘆,這一系列木雕螞蟻作品,讓當時年僅二十八歲的吳卿備受讚賞與肯定,但他毅然讓自己從掌聲中沉寂下來。

在這尊《法喜》中,吳卿以自己的面貌為本,挑戰木雕史上從未有過的「膚質」表現,在木雕表面完全呈現人類皮膚複雜多變的毛孔紋線質感,表達悟入寧靜中的法喜。
除熱愛的雕刻外,念佛是讓吳卿靜下來面對雕塑、學習生命的重要支柱。從二十歲起接觸佛經、禪坐,在那段沉寂的日子裡,他更勤於讀佛經,以他的體悟,藉由具象的木材、銅、銀、黃金,不斷地編織著生命流轉的真象,試圖在一切畢竟是「空」的國度裡,創作出對生命的禮讚與謳歌。
有回他嘗試雕刻蟬,桌旁放著隻蟬的標本,當時與他同住的畫家黃孟新問他:有沒有辦法將蟬翼雕到透明?因為根據黃孟新的查證,全球木雕史上尚無透明的木雕作品。聽後他一試再試,將傳統雕刻刀稍加改良後,開始挖,把蟬翼的厚度挖到只有○•○○二公分,厚度只有報紙的三分之一,兩邊脈絡一致,蟬身細毛下的硬殼質感也表露無遺。
這隻有著透明翅膀的熊蟬木雕,一九八六年在故宮博物院現代藝術館展出時,再度引來齊聲驚嘆。諾貝爾物理獎得主楊振寧博士觀後讚嘆:「怎麼有辦法雕出透明脈線上下對稱的作品?」同年,木雕新作《禪》,經三個月精心雕琢後完成,他在圓體上雕有半隻蟬,透明蟬翼向上伸展,另一半呢?是在圓體內?是出?是入?本無分別。吳卿真切地傳達出自身對禪修的體悟;當心量廣大猶如虛空,沒有一絲執著與牽絆時,生命將變得自在無礙。
參禪與靜坐,讓吳卿心神合一,雕刻出無數精密傑作。然而,將昆蟲薄翼雕得只剩紙張五分之一薄,已無法滿足他對自我的要求,他還希望再做突破。從一九八八年刻下第一刀,歷時十六個月才完成的《是人?是蝶?》,就是這種願力下的經典之作。這件傳達思想體悟的作品,是將一整塊重達三十五公斤的黃楊木,一刀一刀鑿去,「雕鑿的過程,宛如禪坐時,塵埃浮起又落定,全心一意的雕刻,時間彷彿停止了。」中空透明抽象的頭殼,羽化變形的蝴蝶穿梭其間,完成的《是人?是蝶?》重量只有四十公克,比兩張報紙還輕。

為了雕刻這件《塵緣》,吳卿到台大醫學教材中心買回由萬年人頭化石所翻成的玻璃纖維模型作為參考,以木雕做出風化過的質感後,再用銀翻成人頭骨,纏繞萬年頭骨的牽牛花則是以金雕創作,傳達「緣聚緣滅」的人世情懷。
一九八九年農曆春節,平常忙碌的工作室因員工休假變得寂靜,環視工作室裡一件件自己耗費無數心力完成的作品,吳卿突然感到疑惑,他在屋裡靜坐半個月,不食不語,只是想弄清楚這一切究竟為了什麼?半個月後,吳卿領悟了,帶笑起身,眼中卻含著淚水。「我想,我明白了自己為什麼。儘管起身後仍不免起落。」
他將內心對生死迷障的豁達領悟呈現在《悲喜交集》一作中;整個身體都融成了液體,只剩頭部還沒融化,他刻出自己的臉相,淚眼朦朧,頂門破開,一朵蓮花從頂門抽枝綻放,真誠細膩地描繪出對死亡、乃至自我解脫那一剎那的巨大喜悅。
「從早期開始,《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的經文,一直引導我的創作,物象存在的『有』是什麼?『空』是什麼?實相呢?種種的疑惑,經過連續幾天的禪坐思考,睜開眼睛時,剎那間,契入空性,所有物象都是不實在的,良久......良久......,感受那執著『有』的苦,眼淚不由自主地盈眶而出,內心充滿悲憫與歡喜。」
為了臻至完美,他挑戰木雕史上從未有過的「膚質」表現,也就是在木雕表面呈現人類皮膚複雜多變的毛孔紋線質感。一九九二年,吳卿開始雕作《法喜》,皮膚質感和細紋完全依照自己的面貌;蹙眉紋的深度、法令紋的線條、毛孔因鼻翼凹凸或耳朵弧度不同的粗細分佈,幾乎是百分之百的「轉換」在木雕作品上,即連眼球,也是一條條割出瞳孔周邊的網狀線條。若將此作與真人並列,中空頭顱與真人轉動角度若相同,光線折射的陰暗度也相同。
更讓人驚嘆的是,吳卿以頭頂迸開、群蝶飛舞來呈現「法喜充滿」的體悟,那是一隻隻蝶翼厚度與真蝶相同的蝶群,整件作品是用一整塊千年黃楊木精雕而成。
吳卿的作品,耗時一年以上才完成的屢見不鮮,花三、五年更是常事,所以談到創作心情,吳卿認真地表示:「我要隨時提醒自己,保持內心寧靜,要不然一件一旦開工後就要面對三、五年的作品,每動一刀都是省思。當你後悔上一刀時,一年已經過去了。」

學徒出身,沒有受過正統藝術教育的吳卿,憑藉著對美感的執著與禪定的修為,一次次突破難關,在雕刻中找到生命的出口。右圖為其工作時的一景。(林格立攝)
吳卿對木雕情有獨鍾,卻也面臨作品保存不易、搬運易有損壞的情形,因此吳卿從一九八一年開始雕臘,嘗試用脫臘來作銅螞蟻。接著在一九八四年,經過半年開了六次模,終於成功完成第一隻銀螞蟻。
「以往,用金屬作藝術品,銅和銀最普遍。在熟悉這兩項金屬後,我認為珍貴的黃金最適合作精雕,用黃金來雕作藝術品,可以把人們對黃金的喜好結合藝術,提升為收藏、欣賞兼具的藝術品,」吳卿表示。
一九八九年,一家貴金屬公司提供黃金,委託吳卿製作金雕藝術品,這件委託案,不但讓吳卿得以盡情發揮金雕創作,也解決他長期以來的經濟窘境。由於堅持不賣木雕作品,他負債累累,一九八四年在北美館舉辦首次個展時,還把僅有的一千五百坪田地也賣了,親朋好友擔心地告誡他:「你只刻螞蟻,又沒有其他收入,誰會買你這些雕刻螞蟻?把田賣了你以後怎麼生活?」但吳卿當時的想法是,生命是有限的,自己認為有意義的就該全心投入,如果想太多就做不下去了。
決定以黃金作為創作素材,吳卿投入相當多心血,不但使用九九九九純金為材料,並摒除傳統摻雜銀、銅等金屬為銲藥,因為摻雜銀、銅銲藥後,時日一久,作品容易產生氧化現象;銀變黑,銅變綠。因此他直接使用純金,在攝氏一千兩百度以上的高溫中「走水」接合。所謂「走水」,是純金和純金在攝氏一千兩百度的高溫下作局部結合,可使作品表面均勻完美,開創金雕藝術新領域。
吳卿的金雕《蝴蝶蘭》,典雅氣質中帶有誇張搶眼的效果,姿態雍容嬌貴,卻有著旺盛生命力。這件《蝴蝶蘭》共用掉五千六百公克純金,由於整件作品花瓶與蘭花一體成型,其中牽涉的燃燒火力與工序,不是一般傳統金飾處理所能完成,不但改用氬銲機燒製,由於蘭花有五瓣,前後左右大小都不同,還需要開五個模型。
為了將一枝花心柄、一個花心、五個花瓣組合成一朵蘭花,吳卿請來專家「走水」,燒了六小時,花瓣只組合了一半,專家表示一定要用傳統銲藥,吳卿堅持不肯,專家離開後,從沒做過「走水」的他,研究了五個多小時後,終於組合出一朵蘭花。
為了親自「走水」組合,吳卿的手臂曾被一千兩百度的高溫燒傷兩次。「雖是一盆金雕蘭花,卻比建造一棟大樓還困難,因為建造大樓有資料可循,作黃金蝴蝶蘭卻沒有資料、也沒有專家可諮詢,」吳卿表示。
為了在金雕中呈現木雕作品裡「薄如蟬翼」的效果,這薄薄透明的金雕紋理,原先送到義大利,委請著名金雕藝師開模打造,對方以當地無法製作予以婉拒。之後吳卿埋頭鑽研,經過無數次嘗試後,展現出東方特有的薄如蟬翼、如水月幻化的透光之境,這項突破,也備受國際矚目。

用黃楊木雕刻的《禪》,蟬翼輕薄,厚度只有報紙的三分之一,是木雕史上的創舉,也真切傳達作者自身對禪修的體悟。
吳卿的金雕,最著名的一件,當屬一九九三年,台北故宮博物院首度破例以典藏經費收購「在世」藝術家的作品。這件《瓜瓞綿綿》長二•八公尺,高一•二公尺,加上重達八十公斤的白銀底座及青銅棚架。三株大小苦瓜藤間,爬滿兩百三十八隻螞蟻做主體,這些金螞蟻和真的螞蟻一樣大小,他以寫實手法,表現出自然界一個小角落裡生命滋長的熱鬧景象;枝葉在抽芽伸展,蟻群在大地上來往穿梭,苦瓜飽滿的果實吊在花葉間,蝴蝶循花香而來,螳螂在花葉間沉思,瓢蟲、果蠅、蟬穿梭其中,一片生氣盎然。作品雖沉寂無聲,但觀者似乎聆聽到作品裡蘊藏的生命律動正汩汩湧動,嘩然地奔流不止。這件《瓜瓞綿綿》需要將幾千個個體雕作翻模後,再一一「走水」組合,若以一天工作八小時來計算,需耗時三年才得以完成。
在佛理中找到生命安頓處的吳卿,為了資助佛光大學建校,一九九七年於台北發表《吳卿金雕展》,門票收入捐做建校基金。佛光山星雲法師曾撰文寫道:「吳卿的藝術造詣令人嘆為觀止,他的創作精神更充滿悲憫和省思,比作品的精美更動人心。碾磨雕刻眼中的是金,手上飛屑遺落的也是金,但他心中,卻不是金,而是一本本修行的經,雕刻的不紛擾、不雜礙,如同面佛而修行,倦極、累極時稍事打坐,立刻又神回心轉,意會情適......,他的金雕已是另一番境界,另一番心情。」
加減之間吳卿的金雕遠比木雕更為人所熟知與矚目,但在金雕作品精細質感背後的胎體原形其實是木雕。除了少數植物枝葉以原物翻製外,吳卿都是先雕作完整的木刻,再翻模製造金雕,而且選擇紋理最細密,色澤光潤如象牙的上等黃楊木,展現一般臘模無法呈現的精緻度。
對於這兩種材質,吳卿的創作經驗是:「雕刻木材是一種『減法』;一刀刀剔除,鑿空不要的部分,所要的形體就逐漸呈現,木料變得越少越輕,歡喜就越多。而金雕的製作過程則是一種『加法』;將所要的形體分解,以鑄模塑造和平模壓製方式完成各部位,再走水組合,是一種增添的樂趣。」
為了因應各種木雕創作,吳卿也有獨家自製的雕刻工具,他改良德國、瑞典的車床鋼刀,將日本藍牌鋼板鍛磨成所需的刀鋒斜度和刃長,還有一整套的牙醫整修工具。
對一個自學自習,未曾受過學院訓練的人而言,吳卿的藝術成就令人深為折服,「我想所謂『原創性』就是,做別人想做而做不到,做別人從沒有做過的。」儘管創作路上備嚐孤寂與艱辛,但在研讀佛經,從對有情、無情生命的探索與關懷中,吳卿找到生命的出口。
現在的他,希望能成立「吳卿美術館」,收藏多年來的作品,以期讓這些藝術資產傳承下去。為此,二○○三年起,他在台北遠企購物中心一樓設置專櫃,展示小件金雕作品,尤其是與真實螞蟻相同比例的金雕收藏品,值得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