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廿年前,阿里山上若下大雨,整整三天後,住在山腳竹崎的居民,才會在牛頭溪中發現黃濁的水。到民國六十年,只要五小時,就可看到溪中黃沙滾滾;時至今日,不用二、三小時,溪中滾滾黃濁就逼人而至了……」
——七十一年金鼎獎作品「我們只有一個地球」

集水區濫墾後,流失的沙土淤塞水庫,將縮短水庫壽命。(鄭元慶)
質變與量變
牛頭溪雖由清而濁,但根據統計,卅年來台灣的森林覆蓋率不過由百分之六十四降至百分之五十二。
這個數字仍遠高於足以保持水土、調節氣候的百分之卅。由世界糧農組織的資料來看,台灣目前的森林覆蓋率和世界各國相比,也算相當高。
那溪水為什麼會有如此反應?
原因之一,是台灣的自然條件原本就「先天不良」。
全島有四分之三是山地,其中容易崩塌的坡度(廿一度以上)佔了一半;地質又以不堅固的砂頁岩為主;加上位在颱風路徑及地震帶上;且雨量集中夏季,年平均高達二千四百卅公釐,是世界平均雨量的三倍……,水土容易流失,要做好土保工作,所需森林比例相對提高。
另一個原因,是卅年來森林「量」的減少雖有限,卻已「質」變了。

台灣地形「先天不良」,山坡地特多;若再「後天失調」——濫墾,水土流失更會一發不可收拾。(鄭元慶)
成為日本神社的柱子
許多古籍記載台灣島的原始面貌,總是形容它「遍被山林」;因地形關係,其中大半是材質最佳的紅檜、扁柏等溫帶針葉林。
這些原始林木在日據時代開始受到砍伐。以阿里山一百五十萬株的千年紅檜、扁柏來看,在台灣光復前已被砍去大半。
王國瑞編寫的「台灣林業史」中提到,日據時代,因逢兩次世界大戰,為補充戰略物資,加上對殖民地很難避免的掠奪心理;五十年間,日人由阿里山、八仙山、太平山三個林場,送走無以計數的巨木。
今天到日本,還可見到許多日本神社的木柱都是台灣紅檜。農業委員會林業處技正劉順善回憶,台灣光復初期,各林場還留有大量日人砍好未及時運走的樹木,有好一陣子根本不需伐木。
光復後,一百六十萬公頃的國有林地由台灣省政府農林廳林務局負責管理。

(左)在山坡地建屋,必須先做好水土保持。(鄭元慶)
林務局是「伐木局」?
雖然省政府一開始就標示「伐植平衡」為經營原則,但政府遷台初期,急需擴充財庫,林務局在民國四十五年曾提出「三多」的做法:多伐木、多造林、多繳庫。
紅檜、扁柏遂繼日人之後,一株株被砍倒,裝上火車,夜以繼日,運送下山。
這期間,林務局年伐木量曾高達一百八十萬立方公尺,被戲稱為「伐木局」。台灣省林業試驗所一位黃姓副研究員回憶,民國六十年左右,他正在台灣大學森林系讀書,暑假上山實習,早上由宿舍出門,沿途處處綠蔭,下午歸程中突然發覺天亮了起來,原來一大塊樹林已被砍掉了。
伐木之際,林務局其實也不忘造林,並在各林班實施進林抽查和比賽制度,不料卻引發了副作用。為了比誰種的多,各林班爭相種植日據時代引進的柳杉;柳杉快高易長,卅年內即可成材,不似種紅檜、扁柏,一輩子也等不到它成材。
可惜柳杉人工林「虛有其表」。原始的針葉林根又廣又深,抓土力強,樹與樹間又長滿灌木、草叢,鋪滿落葉枯枝,大大減輕雨水沖刷力;人工柳杉林排列得規規矩矩,但頂上覆蓋不如天然林,地上又露出大塊表土,水土保持能力自是小巫見大巫。

右)在梨山種果樹,高度與坡度都已超限。(鄭元慶)
高度與坡度「犯規」
另一項森林的「質變」,是變為果園。
果樹「體型」多矮小,根系淺小,無法抓住土壤。如此造成的水土流失,以大甲溪上游的梨山一帶,最為嚴重。
一位台灣大學教授曾說,不到梨山,不知山地被破壞的程度。這話雖有點誇張,但濫墾情形可見一斑。
梨山開始種果樹,是在中部橫貫公路通車後,為安頓參與工程的榮民,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與林務局協商,成立「森林開發處」,在中橫沿途撥出部分林地,供榮民開發、管理。
梨山因氣候適合種溫帶水果,中橫公路由此通過,交通又比其它山區便利,榮民在此種蘋果、梨等水果,收益極佳;許多商人、農民見有利可圖,上山向山胞租保留地(政府在全省劃有廿四萬公頃地,平均分給山胞,僅山胞有所有權與使用權),甚至佔領國有林地,也種起果樹。
果園愈擴愈廣,也愈往高處、陡坡發展。「在二千公尺的梨山種果樹,不僅是高度超限,坡度也『犯規』」,台大森林系教授陳昭明說,在這麼陡的地方種水果,可能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而坡度越陡,水土流失也越烈。
梨山的「金」蘋果
森林被果園代替後,大量的沙土沿大甲溪沖蝕而下,據德基水庫管理處工程人員計算,汙泥淤塞將使下游的德基水庫減壽五十年。「以社會成本計算,梨山的蘋果一個高達二、三百塊」,台大教授林曜松說:「這樣算來,梨山蘋果個個有若『金』蘋果。」
石門水庫上游大漢溪與新店溪交會處,也因濫墾種果樹,造成水源涵養不足。民國七十二年夏天,台北連續十八天沒有下雨,居然就水源不繼。直到七十二年底翡翠水庫開始蓄水,才解決大台北都會區的用水問題。
果樹雖然水土保持功能不彰,但好歹還有樹根入土、地面也葉落草長。近年來,高冷蔬菜變成平地市場的搶手貨,許多人又種起蔬菜來了。
農民佔據國有林地,造成既定事實後,有關單位若想收回,「困難度」很高。以去年林務單位收回大甲溪上游濫墾最嚴重的百分之五地區來說,費盡功夫之後,還是付錢補償農民損失,才達成協議。一位承辦收回土地的工作人員感慨說:「所幸不是每處山地都適合種溫帶水果。」
「山莊」尅森林
國有林地有伐、有植,所以卅年來台灣一千公尺以上高山的森林,數量改變不大;減少的是中、下游的森林。
國有林歸林務局管理;中下游九十多萬公頃的山坡地,森林只佔三分之一,這些林地又分「公有林」、「私有林」,分別屬於省縣政府或私人擁有,管理也更為棘手。
為了發展農業,民國五十年省政府做過土地調查後,陸續將地質較佳、不易流失的山坡地租給農民。租約上,山坡地依地質、地形分為五等級,各有開發的限制;級數愈高,栽種樹種,和必須做的駁坎、排水溝等設施規定也愈嚴格。但規定是一回事,由於並無罰則,農民自然樂得省錢又省事。
為了有效做好山坡地的水土保持工作,民國五十年四月,台灣省政府成立山地農牧局。迄今,「做好土保的地大約九萬多公頃,佔了一半;」農牧局長賴大牛說:「還有許多農民等待輔導;但農牧局力量有限,只能一步步來。」
比農牧地更嚴重的,是都市附近公、私有林地的濫墾、濫葬與濫挖。
以濫建為例,民國六十年後,都市化的結果,城市人口集中、一地難求,建築商把腦筋動到山坡地,山坡地的擁有者對這種使地價暴漲的好事,自然不會往外推;在他們的合作下,都市附近的「山莊」,成了房屋市場的新星。
都市居民大概都有相同的經驗:往郊區任一方向走,綠色的丘陵被堆土機「理」平了一塊;不久山頭就冒出一排排建築物,此「山莊」、彼「庭園」地相互媲美。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住屋向郊區、山坡發展,本是都市化的正常趨勢;但開發的同時,若沒做好坡地的水土保持,後果已不只是河水變黃,還會直接影響都市居民的安全。
提到七、八月颱風季節,許多人,尤其是上游山坡地被濫墾而童山濯濯的大台北市民,最有「切膚之痛」。
依傍景美溪旁的景美、木柵地區,景美溪一暴漲,就成為大台北淹水最慘烈的地方。二年前,一次西南環流帶來「六三水災」,在木柵部分地方造成了一層樓高的水患。
位於木柵的政治大學,學生平白放三天假,還勞動好幾百名軍人幫忙清除堆積在教室的厚層汙泥,才得以繼續上課。
四年前,北投貴子坑溪因陶瓷業者長期採土,破壞山區水土保持,颱風挾帶豪雨滾滾洩下大量泥沙,造成北投一帶的嚴重水患,和數間民房崩塌。
蓋在山坡的房子,不注意水土保持,不僅危及下方民房,本身也遭殃。如在坡地上的景美景福路及木柵一四○高地都有過坍方的紀錄。
直到民國七十二年七月,營建署對在山坡建屋才有限制,規定要有完整的水土保持規劃才發給建照,但建築商早未卜先知,在新規定公佈前就先拿到建照,至今仍有許多房子持「陳年」建照,在推土、興建中。
林務局的新生
水土流失、颱風後積水不退、農田動輒淹沒等問題,在民國六十年後逐漸顯露,也日益受重視。
林務局在六十七年邀集台灣省林業試驗所、山地農牧局、農業發展委員會(農委會前身)的專家和外國學者,為台灣森林把脈,訂出每年一百五十萬立方公尺的砍伐數量,以保台灣林木的永蓄利用。並決定未來將十年檢定一次,視實地調查的林況,再做合理改變。
同時,台灣發展工業的燃料、木材成品、工業原料也都有了代替品,對林木的需求降低;目前國內所需的木材,又有七分之六由東南亞進口;因此現在台灣每年林木砍伐量僅為一百萬立方公尺。去年開始,林務局並禁止柳杉種苗進口,造林著重鄉土樹種。
造林和使森林用途多元化,漸成林務局的工作重點。例如以往金門缺水,林務局幫助他們種樹後,就像多了天然蓄水池,如今不再擔心缺水;現在林務單位還大力發展森林遊樂。
林務局的形象在蛻變,以往予人的「砍樹賺錢」印象已漸淡化。「森林既是台灣的命脈,就不能把林務機關看成『營利事業』」,畢生從事林務工作的文化大學森林系教授王國瑞說,林業經營和辦教育一樣,是影響深遠的基礎工作。
對於公、私有林地的問題,有人則以為可學習日本的辦法。日本規定坡度在三十度、山下有學校、民房的山坡地,地主可選擇向政府申請補助百分之八十的加強土保費用,但此後做任何利用,都得徵求政府同意;也可不申請補助、不加強土保、也不受政府約束,但山坡下民房、學校發生任何問題,地主須負擔全部責任。
有樹斯有土
據林試所集水區經營系一位研究員表示,一塊做好水土保持的山坡地,遭雨水沖蝕流失的土地,是未做水土保持坡地的一萬五千分之一;也就是說,做好水土保持的山坡地,經雨水沖蝕一萬五千次,與未做水土保持的山坡地,受一次雨水沖蝕的結果一樣。
「做好水土保持的最佳方法,還是種樹」,王國瑞說。
「有土斯有財」,但要有土——好土,就得先有樹;要想長久發財,恐怕得先由樹觀照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