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一個人試圖回憶自己人生旅程的蹤跡時,最令他感覺疼惜而心動的,除了戀情外,應該是一幅幅童年生活的影照罷。即使是一張平淡無奇的幼年生活照,比起其他呆照,都要叫人凝視半天,更何況如果這些影像能表現出動人而出色的情感與活力呢。
黃伯驥在民國五十四年至五十八年間,所拍的一些描述童年與親情的黑白照片,就傳達了這樣一種感情律動。街角嬉遊的孩童、開朗憨笑的臉孔、天真調皮的姿態與行為、以及充滿愛憐呵護的父子親情,都在黃伯驥的鏡頭下,相當動人地呈現出來。以一個業餘自修的攝影家而言,他的關愛心與幽默感,替我們在這個急速變遷的本土影集中,抓住了許多歡笑與感謝的一瞥。

歡笑的孩童/大龍峒/1965。(黃伯驥)
攝影眼光
黃伯驥,民國廿年出生於屏東東港,九歲遷往高雄,在那兒就讀初高中,他的水彩畫得不錯,曾得過全校第一名。民國卅九年,他考入台大醫學院,習醫七年。金門退役後,他回台大醫院門診工作,隨後在台北的南京東路開設「黃小兒科」診所,在這之前,他不曾接觸過相機。
黃伯驥第一次摸到自己的相機是在民國五十三年,比較起來,他算是很晚起步的了。
為了拍攝兒女們的紀念照,他花了一萬元買了部Nikon F相機。
當時的一萬元可不是小數目,他的攝影啟蒙之友張光泰告訴他,用這麼好的器材只拍家庭紀念照未免太可惜了,開始指導他拍些別的,又介紹當時攝影界的傳奇狂熱人物張士賢給他,從他們兩人那兒,他慢慢學習、掌握了什麼叫做「攝影眼光」(Camera Eye),缺少了這種能力,照片只是照片,而不能使其成為「作品」。
帶著一片衝勁與執迷,黃伯驥開始努力拍照。他利用早晨五點至七點,台大門診前的這段拂曉時光,以及中午兩個鐘頭的休息時間,帶著相機四處遊走,一方面紓解醫師工作的煩悶與壓力,一方面將它當作唯一的興趣培養與投注。加上他英、日文的閱讀能力,逐漸從攝影書中吸收知識,廣納新知,黃伯驥自喻當時就像從一張「白紙」出發,開始染上了各種彩繪紋路。
這段時期的良師指導、加入台灣省攝影學會的督促、投稿Nippon Camera月例賽入選的鼓勵等等演進過程,使他在民國五十四年至五十八年間,創作量豐盛,除了各式樣的寫實取材外,他並有都市的兒童、義光育幼院、小琉球、西門町速寫、圓的造型等系列專題試作,雖不完整,但已具備確信的觀點與方向。

父與子/台北克難街/1965。(黃伯驥)
寫實的起步
回憶起他早期的摸索過程,黃伯驥曾四方求教:什麼樣才是好照片?
中國攝影學會的元老們告訴他:「你看漂亮就行了。」
台灣省攝影學會的人則說:「有人情味就好。」
而張士賢的意見是:「一看就能打動你的心,就是一張好照片。」
話就是這麼簡單:在明確或巧妙的構圖中,予人性回應的內容上,給與真情流露的一瞥,即能直入觀者的心坎。這是當時,也是「寫實」攝影長久以來簡單而不移的理念。今天看來,這樣的理念,如果不在表現的手法與觀念有所實驗與突破,則「寫實」攝影的前瞻,怕是很侷限的罷。
黃伯驥開始攝影時,所以沒有被當時的大潮流——沙龍畫意派——所掩沒,得歸功於他對「攝影」的本質,有一個明晰的意念。他認為,攝影之所以為「攝影」,就應該表現「繪畫」所不能,也就是所謂真實、具象一剎那間的「力量」,那種力量是直接、親近而呼之欲出的。攝影不應該去摹仿繪畫,只效法那種畫意的沙龍美,卻缺少真正的生命血肉。
從日本攝影家土門拳的作品裡,黃伯驥學得了正視現實角落的迫切之情,捕捉生活本質的原貌,不予刻意的美化或修飾。在他的「感謝」(一九六七)中,義光育幼院的孩童那麼「努力」而虔誠的做著餐前祈禱,動人的手勢與表情,傳達了一種生命的恩寵與珍貴。同樣的,「假日」(一九六八)與「屋頂上的戀人」(一九六七),黃伯驥以一種謙和、平穩的觀點,表達了祖孫三代假日遊罷歸去的親情,以及年輕戀人怡然自得的面貌。照相機是那麼輕描淡寫、不著痕跡地,在熟睡的童顏、抓緊滑溜鞋的老婦背影,以及豁然開朗的戀人相笑前景中,找到了生命的關愛與視野。
此外,從法國攝影家卡提.布列松那兒,他也體會了「瞬間決定」的必要。在「父與子」(一九六五)中,對著嬰兒拍手逗樂的親子喜悅,在揮動的雙手間,黃伯驥掌握了極生動的一瞬。而右上方斜陽的照射,後方女伶人的凝視眼線,以及父子相對的姿態,形成一幅層次分明、氣韻靈活的構圖配置,是舞台幕後的藝人生涯,甘苦相共的溫暖寫照。
「劍俠」(一九六五)是他經過三重埔時,從橋上獵取了兩個男孩用竹劍鬥玩,他們與陋屋上的海報看板,形成有趣的對比。這張照片,特別使人回想起,孩提時代的種種景觀。
在「講故事」(一九六五)作品中,說書人渾然忘我的神情,與四周安靜聆聽的顏臉,構成了一幀動靜相稱,主客相衡的有趣畫面,黃伯驥的瞬間觀察與選擇,快門一收一放之間,成就了這張出色的寫實佳作。

(上)感謝/台北義光育幼院/1967。(黃伯驥)
表現點的尋找
除了上面的作品例子,黃伯驥另外有一些作品,則著重於強調「表現點」。在「礦夫」(一九六七)中,他的表現點在裸背上的汗水與煤渣,令讀者聯想起勞工的艱苦與毅力。側光的應用,大膽的裁切,單純有力地在造型與內涵中,取得精煉的表達方式,是幅令人眼睛一亮的作品。
在另一幅作品「船伕」(一九六八)中,他的鏡頭焦點對準了船伕黝黑粗獠的雙足。黃昏斜陽的照射下,肌膚上的風霜紋跡,清晰可見。在盪漾的河水、起伏的白雲、以及木舟上乘客丟擲的兩個銅板前,竟使得這兩隻腳宛如堅硬無比的雕塑,不畏風雨地屹立著,也透露出船伕生活的辛酸與耐韌的生命力。這種局部取景的視點,強化了某一種感情與力量,適宜的應用,在「寫實」攝影的表現方式上,毋寧是可以更直率、新鮮的。
基本上,黃伯驥的照片呈現的感情多是硬朗、歡笑的一面。他說,在診所裡,已經看到太多憂煩、愁苦的臉孔,整個心情是陰鬱而壓抑的,必須藉戶外開朗、勇毅、喜悅、幸福的影像來紓解與平衡。
帶著相機,一如獵犬般,他能走上五、六個小時也不覺疲累;由於攝影,他認識許多朋友,看到許多都市中不易覺察的事物。豐富了生活,也多一層瞭解人性,當快門按下,知道已獵取了一張好照片,心裡的喜悅,以及參與競賽,得到肯定與獎勵帶來的滿足感,都令他無以忘懷。他說,攝影使他的生活實在而不寂寞。

(下左)劍俠/三重埔/1965。(黃伯驥)
由絢麗再歸黑白
跟許多老攝影家一樣,進入一九七○年代之後,黃伯驥也改拍彩色了。一是由於黑白暗房在時間、精力上的不易堅持;二是因為彩色在作業上的方便,及風尚上的流行實在很引誘人去嘗試。而且畢竟時代不同了,沒有必要再用過去的「黑白」心態去捕捉今天的「彩色」情感,個人性向與風貌的改變,各有其不可抗拒的緣由罷。
一如黃伯驥所說的,當他得到所謂「博學」的攝影名銜後,為了怕人家誤會或批評,就不太敢去投稿比賽或發表作品了。因而轉投到日本,但參與國外攝影甄選的熱度也只是一陣子,時間一過,就整個冷下來了。
這種「比賽帶引行動」、「名銜統領作品」的心態似乎是上一代攝影家的通性,今天年輕一輩的攝影者已能避開這個心結,不過,他們又時常跌入「展覽、發表是攝影之急迫前提」的觀念裡,與老一輩的攝影家比起來,恐怕也只是同一個銅幣的兩面罷。
在具備了某一層次的攝影認知後,黃伯驥相信張士賢所說的,攝影是熱心、時間與金錢三樣要素堆積起來的;而他自己缺少的就是時間。所以,他寄望今後多利用空暇去拍照,將過去未完成的系列,如「都市的兒童」、「西門町速寫」補足,而且要拍黑白的,他說,因為黑白耐看、有味道。
然而,間隔了廿年,兒童的面貌與都市景觀會有多大的變遷?而「攝影眼光」(Camera Eye)、「快門機會」(Shutter Chance)也應隨著時代的演進而有不同的詮釋罷?這一切容待黃伯驥再一次思考,然後按下快門。

(下右)上妝/大龍峒/1968。(黃伯驥)

講故事/萬華/1965。(黃伯驥)

礦夫/瑞芳/1967/Miner, 1967.。(黃伯驥)

船伕/關渡/1968 Boatman, 1968.。(黃伯驥)

假日/台北兒童樂園/1968 Holiday, 1968.。(黃伯驥)

屋頂上的戀人/台北中山堂前/1967 Rooftop Lovers, 1967.。(黃伯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