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沒有猴祭,我們拿什麼告訴小孩說自己是誰?」
今年元月一日入夜後,在台東下賓朗村天主堂前的小廣場,由樹枝交錯堆疊的營火熊熊地燃燒著,突如其來爆出的一聲火花,映出帶頭跳舞的孩子臉上閃閃的汗珠。
現在他是全村的主角。如果踏錯一步,整個隊伍的舞步就會亂掉,因此他認真地聽著ina和ama(卑南語的阿媽和阿公)吟唱的老歌,緊緊跟上節奏。旁邊舅舅不時為他打氣,「加油!要成為卑南男人,不可以不會跳自己的舞蹈!」好不容易兩首曲子跳完,回到坐在一旁母親的身邊,母親拍拍他的頭,表示讚許。接著又由另一個孩子接下領隊的棒子,不斷地傳遞下去。
這一天是下賓朗猴祭的尾聲,也是最高潮的時候,大家圍著營火,唱歌跳舞慶祝新年的來臨。年輕人和婦女拿著酒杯全場敬酒慰勞,幾杯米酒下肚,熱氣上湧,拉著族人的手竟放不開,只覺得似乎可以一直不斷地跳下去……

台灣光復初期,少年們還到會所接受訓練,但是會所的約制力是一年不如一年,而其部分功能已被今日的教會所取代。(賴進生提供)(賴進生提供)
猴祭坎坷路
猴祭是卑南族以男子為主的慶典(另一個以女子為主的是每年三月鋤草團完工禮),按參加者的年齡層,又分為少年猴祭及成年人的大狩獵祭。
在過去,下賓朗村的少年猴祭曾中斷近三十年,而大狩獵祭雖然繼續舉行,也流於形式化的歌舞。這其中的關鍵在於祭典不是獨立存在的,它與已經瓦解的傳統卑南社會組織密不可分。
下賓朗村的第一位準博士孫大川在「黃昏裡的祭典」一文中寫道,「傳統卑南族的社會組織,主要建立在嚴密的『會所制度』(Palakuwan)以及『年齡階級」上。部落的『頭目』(ajawan)與『祭司』(rahan),則分掌政治與宗教事宜。」
但是,「卑南族的『年齡階級制度』,在日據時代因現代化小學教育的實施,而逐漸廢弛。連帶卑南族男子在『會所』中服役的時間,也因此一再變更、縮短,這當然嚴重地影響了『會所制度』的原有功能。光復以後,部落納入地方行政體系,『會所』完全廢除,『頭目』自然亦名存實亡。至於『祭司』的地位,則在其他宗教如天主教、基督教、佛教的滲透下,只留下『迷信』、『落後』的惡名。」連帶地,祭典原來豐富的意涵及功能也蕩然無存。
直至八○年代解嚴以後,族群意識的勃興,帶動原住民開始對自己文化的重視,而祭典由於其最直接觸動民族感情的特質,開始被復興。

對卑南少年而言,會所的訓練,是成為卑南男人的必經過程。
進來先打屁股
由於卑南族過去沒有文字,無法將祭典進行的程序精確地記錄,因此我們只好訪談下賓朗村的族人,以及借重學者曾做過的研究,拼湊出傳統卑南猴祭的概貌。
在族老的記憶中,昔日猴祭的開端,要從芒草花開(約十月底、十一月初)算起。
在祭司以鳥占決定日期以後,年齡在十三到十八歲的男孩,在長老的指導下搭起少年會所(takoban),然後就離開家庭住進會所過團體生活,按年齡分一到三級及準備進入青年的預備役級,一級管理一級。
鑽研卑南部落史多年的知本天主堂神父曾建次表示,會所最初就是為了教育目的而設立的。通常部落中五、六個家族會集結起來設立會所,如同學校;若家族過小無法支持一個會所,就把小孩送到鄰家「上學」。
根據國立台北師範學院社會科副教授宋龍生「南王村卑南族的會所制度」的研究,過去少年入會的當夜,要由最年長的預備役級男孩手持竹棒為戒尺「笞臀」,一方面建立領導權威,要成員遵守法規誡律;另一方面也訓練少年的膽識和忍耐力。下賓朗村也有相同的慣例。
少年們在會所中,需要學習禮節、禁忌、神話和傳說,並接受試膽、體能及戰鬥的訓練,目的都是為培養他們成為真正的卑南男人做準備。此外,在成年男子出外狩獵時,經過訓練的少年也比較有能力保護部落中的老弱婦孺。

少年會所訓練課程完成後,下一步就要通過青年會所的訓練,社會化的準備至此大功告成,進而可以結婚生子。此時大約是廿二歲。(薛繼光)
成為真正的卑南男人
在少年會所接受五年的訓練以後,成長到十八歲的青年,就必須加入青年會所,直到結婚以前都是青年會所的成員,婚後才離開會所搬進妻子家中。而且不同於少年會所需要每年修建,青年會所是部落中的永久建築,也是卑南男子平時活動的重心所在。
青年會所的訓練精神,和少年會所是一脈相承的,只是方式稍有不同。青年要學會抵抗飢餓、口渴和睡眠,另外還要接受磨練體格和敏捷動作的競走訓練,並加強生活禮儀、待人接物、狩獵祭儀及建築製器的經驗傳授等。通過這幾個階段以後,整個社會化過程才算完成,也才能獲得族人認同為成人,可以結婚生子了。
不過,現在無論是少年或青年,都已不住在會所,而且接受訓練的時間也集中在短短數天。
在訪談過程中,族老不斷告誡女生不能太靠近會所。從宗教的角度來看,下賓朗村的祭司陳明文表示,過去卑南女子不穿褲子,因生理期有經血排出,故被視為不潔。孫大川的二姐孫秀女則說,其實也沒有所謂的吉利不吉利或是禁忌,只是因為少年和青年在會所的訓練很嚴格,為了怕做母親的看到不忍心,才有這樣的規定;而對同年齡的女孩來說,男女分開也更能增加彼此的神秘感。

藉由在山上狩獵的機會,族老將經驗傳承給年輕人,而年輕人也要為族老服務、守護他們的安全。(薛繼光)
猴祭開鑼
這些訓練,到猴祭舉行的時候,達到最高潮;同時藉由儀式性祭典的舉行,各個生命的階段也得以銜接不斷,具有豐富的生命禮俗意義。
首先由少年拉開猴祭的序幕。
五十二歲的陳明文回憶道,小時候在猴祭的前夕,少年們要自己作好弓箭和矛,以前沒有墨汁,他們還必須去取植物的汁液,混合煤炭灰做成黑墨,把竹子尾端敲碎做筆,在武器上劃上花紋。
猴祭當天,他們推選父母俱存的少年,到年度內的喪家開門除喪,為他們掃除穢氣,喪家則致贈煙草梗作為補償。之後,把放在會所的猴檻抬到凱旋門,將猴子放出來先刺再射,再賽跑回會所,第一名有三杯酒的獎賞,也象徵一種無上的光榮。不過在日據時代,因日本人覺得過於血腥,而改用草編的猴偶替代真猴,從此少年也要學習如何製作草猴。
猴屍抬回以後,長老會拿竹箭撫摸身上有病痛的地方,然後把箭丟給猴屍,表示病痛已從身上轉移給猴子,少年們則站在會所上拍打鹿皮上的灰塵,也是除穢的意思。
最後將猴屍丟棄在部落外,部落一年中所有不好的東西,也就隨之被驅除出境。晚上則在會所升起營火唱歌跳舞,少女們也會前來參加,直到成年人狩獵回來銜接下去才停止。
不過,在祭典中殺猴一開始並非少年的專利,而是因應部落求生存的需要產生的宗教儀式。

(上、下)下賓朗村今年最大的戰利品是飛鼠,但大部分獵獲的只有山老鼠。他們在山上先將獵物的水分烤乾,下山後再均分給每一家。
從獵「頭」到獵「猴」
曾建次告訴我們,最早猴祭本來不用猴,而是獵人頭。傳統卑南社會中,農事是婦女的工作,男人們則負責開墾,及保護部落和獵區不受外族侵犯;在所有種植的穀物中,又以小米為最神聖貴重的作物,必須用最有價值的祭物獻給米神,因此就把與外族征戰所獲得的敵方頭顱作為犧牲。
到清朝漢人入主台灣以後,禁止了此一獵人頭的習俗,以像人形的猴子作為替代品,並藉刺猴及射猴來培養青少年殺敵的勇氣。
同時,在刺猴之前,猴子必須先經過一個多月的豢養,等有了感情再加以射殺,目的是要讓少年習慣割捨心愛的東西,才能隨時隨地準備拋棄家人為部落奮戰。而每經過一次猴祭,少年不只長大一歲,在會所中也上升一級,因此少年猴祭也被視為少年的成年禮。
少年猴祭在卑南話中有兩種說法,一個是vasivas,另一個是mangayangayau。根據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陳文德向南王部落長老的請教,vasivas意指新年的即將來臨及年的輪替;mangayangayau則是成年人大狩獵祭mangayau的重覆語。孫大川解釋,在卑南話中,重複語有「練習」的意思,也就是象徵一種預備進入青年會所的進階過程。例如少年會所在每年猴祭結束後就要拆除,等到來年再建,也就是讓少年們有機會練習搭建會所的技巧。

卑南女子要到事先約定好的地方等候狩獵歸來的男子下山,之後,為自己的親人戴上花環、換上乾淨的衣服,並獻上香煙和檳榔,以慶祝他們平安歸來。(薛繼光)
少年不動,成年人也不准動
少年猴祭舉行之後,接下來祭司才能占卜,決定全族成年男子參與的大狩獵祭的時間;而且根據傳統,在少年猴祭尚未完成前,成年會所的人是不可以出去狩獵的。孫大川說,在卑南文化中,少年代表的是一種「新生」的力量,所以由他們先打頭陣,這種傳統,也可以由卑南神話中兄弟的關係獲得印證。
神話中,哥哥是和善的、安定的,弟弟則是具有決斷力和行動力的,所以維持既有部落安定的通常是哥哥,而開創部落的卻是弟弟;這種角色的設定,也同時隱含兩者之間的關係存在著某種「合作又競爭」的張力。
這種對立質素所產生的張力,在大狩獵祭中,不斷地幻化成各種形式循環出現。
在出發狩獵前,少年會所預備役級的男子,由同一個氏族舅父輩的長老,為其圍上藍色的腰布,正式進入青年會所,隨後就一起上山。
在卑南族中,老人具有極大的權威,在山上也不例外;舉凡搭帳棚、守夜、背獵物等職責,都是由青年擔任;但是老年人也會故意製造讓青年挑戰權威的機會。例如老人會故意責罵晚輩,這時年輕人就可以抗辯,當然老人家對自己的無理是心知肚明,最後自然就以不了了之的方式收場。「因此,去瞭解紛爭該如何挑起,以及何時挑起,對族人來說是很重要的!」孫大川笑著說。

(上、下)過去沒有交通工具代步時,婦女們習慣背著竹籃徒步而行。現在年輕一輩幾乎人人都騎摩托車。
生對死、男對女、老對少
同時在山上,年度內喪家住的獵棚是與部落分離的,但是族人們會由長老帶頭吟唱老歌去拜訪他們,生與死雖然有區隔,卻又彼此有所維繫。
在傳統中,女人是不可以上山的,所以男人在下山前,會放槍或做口信暗示,婦女們收到信號後,就帶著鮮花編成的花環、乾淨的傳統服裝,以及香煙和檳榔,前去迎接他們一起回到「迎獵門」,男女由分開又再度重聚。
在迎獵門中喝酒唱歌助興後,喪家也由族中年長的婦女牽引至迎獵門旁邊,由婦女安慰後再戴上花環,表示重新加入部落活動的行列。這次下賓朗村的猴祭儀式進行到這個階段時,天空竟然下起細雨,雨勢隨著喪家哀哀哭泣聲越來越大,直到他們收住淚水後,雨聲也嘎然而停,或許是天地有靈,感應到他們的悲戚吧!
結束後全隊再跑步回到青年會所。途中雖由年輕人帶隊,但他們必須每隔一段時間回頭繞著走在後面的老人,以表尊敬和保護之意,老人和青年之間有如一個磁場,似離實合。
到會所祭告祖靈大家平安歸來以後,男人們再到喪家拜訪,由後門進入,並唱歌告慰,反覆吟唱的古調,常令喪家悲從中來,也使在旁圍觀的我們胸口隱隱作痛。最後他們喊了三聲「嘿呀∼呼」,唱起歡樂的歌曲,悲傷與歡樂就藉著這個儀式融合。
而在次日迎接新年的歌舞慶典中,喪家也必須由年輕、未婚、父母皆在的男子去迎接,帶到最前面,由長老領著他們跳,此時,喪家才算真正從「死亡」脫離,回到部落有「生命」的生活。

藉由除喪的過程,喪家才能「重生」,重新被納入部落「活人」的生活。(薛繼光)
追尋前人的足跡
孫大川在提到猴祭的意義時,神情漾出動人的情感,那似乎是一種對自己祖先不可言喻的尊崇和追思。特別是卑南社會組織隨時空轉變而瓦解的今天,猴祭的舉行,實則擔負了更沈重的使命。
下賓朗村的少年猴祭,在孫大川的推動下,於民國七十九年恢復。目前少年會所訓練時間因小孩上學,而從原先的約二個月縮到一天或半天;而大狩獵祭的部分,也遷就族人在外上班請假不易,以及禁獵的規定,上山的時間目前只剩三天,獵物多半是捕鼠夾捕到的山老鼠。
雖然無法維持完整的形式,不過慢慢的愈來愈多族人也感覺到,回復祭典舉行的重要性,已經不僅止於復古,而是攸關整個部落文化的存續。以少年猴祭為例,第一年只有五、六個人參加,但現在幾乎全村七十九戶有適齡的孩子都會共襄盛舉。
孫大川表示,猴祭在未恢復以前,整個部落彷彿失去了重心,年輕人喝酒、打架的事情頻頻發生;然而現在因猴祭而稍稍找回原有部落的社會控制力量,同儕之間也彼此認識而培養出感情。
同時,老人家們在猴祭中也特別投入,因為他們大都只會說母語和日語,平時和只懂國語或台語的兒孫輩很難溝通,只有在這時候,他們可以一掃平日的寂寞,聽到熟悉的古調,重溫兒時的回憶,再次「經驗」部落的生活;而年輕一輩也藉著這種經驗,去體會祖先所踏過的足跡。
今年第一次從花蓮回到下賓朗村參加猴祭的林昌平,出生於民國四十二年。他從初中就離開部落,從來沒有受過會所的訓練;但是今年他終於回到家鄉參加猴祭,他的兒子也代表下賓朗村,在八社聯合豐年祭中比賽母語演講。對他而言,猴祭的意義在於「如果沒有猴祭,我們拿什麼告訴小孩說自己是誰?」

在猴祭中,最投入的通常是族老,因為他們又可以重溫兒時記憶。(薛繼光)
可不能輸給祖先
雖然有人質疑,沒有會所制度支撐的猴祭,是否會淪為形式?孫大川認為,卑南族的歷史不是由史家記錄,而是一代一代在生活中不斷實踐,因此族人只要參加過一、二次祭典,大概就終身難忘。部落是活的,他不希望下一代的族人,只能在文字或影像的記錄中摸索自己的歷史。
然而,祭典固然是恢復了,原來失去部落控制的力量也漸有起色,但是如果卑南文化要更進一步傳承下去,曾建次認為,「關鍵仍在於年輕人必須主動去關心、去學習。」
雖然老人家的做法和觀念,從現代的角度來看可能已經落伍,例如輕便的帆布帳篷早已取代手搭的草棚,國外進口的打穀機代替用杵舂米的方式;然而這也正展現出祖先如何刻苦地與環境搏鬥的成果。
曾建次語重心長地表示,年輕人在學習祖先智慧的同時,不要忘了最重要的是去活出祖先的精神,思考如何在現在的環境求生存,「我們後代的人可不能輸給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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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現代文明侵入部落以後,卑南族的孩子是否只有在猴祭時,才有機會接觸傳統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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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光復初期,少年們還到會所接受訓練,但是會所的約制力是一年不如一年,而其部分功能已被今日的教會所取代。(賴進生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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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卑南少年而言,會所的訓練,是成為卑南男人的必經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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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會所訓練課程完成後,下一步就要通過青年會所的訓練,社會化的準備至此大功告成,進而可以結婚生子。此時大約是廿二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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藉由在山上狩獵的機會,族老將經驗傳承給年輕人,而年輕人也要為族老服務、守護他們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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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下)下賓朗村今年最大的戰利品是飛鼠,但大部分獵獲的只有山老鼠。他們在山上先將獵物的水分烤乾,下山後再均分給每一家。
P.118
卑南女子要到事先約定好的地方等候狩獵歸來的男子下山,之後,為自己的親人戴上花環、換上乾淨的衣服,並獻上香煙和檳榔,以慶祝他們平安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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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下)過去沒有交通工具代步時,婦女們習慣背著竹籃徒步而行。現在年輕一輩幾乎人人都騎摩托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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藉由除喪的過程,喪家才能「重生」,重新被納入部落「活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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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猴祭中,最投入的通常是族老,因為他們又可以重溫兒時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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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連串的訓練和儀式,卑南人掃除過去一年不好的事物,在元月一日歡慶新年的來臨(攝於卑南族十社的建和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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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著墨鏡的父親,吃著洋芋片的女兒,傳統與現代奇妙地在他們身上交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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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大川認為,猴祭的意義,在於族人可以在其中再次經驗祖先走過的足跡。

經過一連串的訓練和儀式,卑南人掃除過去一年不好的事物,在元月一日歡慶新年的來臨(攝於卑南族十社的建和社)(薛繼光)

戴著墨鏡的父親,吃著洋芋片的女兒,傳統與現代奇妙地在他們身上交錯。(薛繼光)

孫大川認為,猴祭的意義,在於族人可以在其中再次經驗祖先走過的足跡。(薛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