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咪是一頭從屋外收養成家貓的貓咪,情人是一個從來不曾給任何許諾的情人,因而當為了排遣獨自離開在外,心裡總纏繞著這樣的問題:
回去後,究竟是貓咪不在了,還是情人不在?或是貓咪與情人都不在,還是貓咪與情人俱在?
會收養來到院子堛漱@隻野貓,而沒有接受朋友家新生的暹羅貓,主要是那野貓有一身不帶一根雜色毛的烏亮黑毛,渾身通黑的貓咪,因此只見兩隻轉動的碧綠色眼珠,真有點不馴的邪氣。
喜歡貓咪就為著那難以降服,始終不曾真正馴從人類規律的野性,再親熱的片刻,總還有令人有措手不及的冷峻,再怎樣沒有距離的接近,還隨時準備一走了之。
情人無疑也是這樣的。在社會上已有被公認成就的情人,聰慧、迷人,卻為著種種原因不能給出任何許諾。知曉他不無真情,可是他總要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要他作進一步的犧牲,自是不會肯的。
最始初的交往當然有著一切苦痛,經過歷練的無望情感,因著少去今生今世在一起的承諾,時間長久後,逐漸尋到出路,要不痛下決心玉石俱焚,遠遠離去;要不就轉化為更深的真情,忍受得了人世間的缺憾,表面上少去了風波,內底堣斯M驚濤駭浪。
貓咪由野貓成為家貓,也是歷盡波折。
懂得屋外的藍色高空、巨大的生活空間,嘗過自由自在的跳躍與奔跑,貓咪不能忍受長期關在狹小的室內,牠的反抗先是坐在窗前門口,對著曾經熟悉的屋外,連聲長叫,發現無效後,牠在屋內跳上跳下,自己尋找出路,無奈現代建築的鋼筋水泥、紗窗鐵門,了無隙縫,貓咪始終尋不到任何出口。
還是不忍心看到貓咪囚在室內的掙扎——牠可以幾小時持續的號叫與衝撞,於是將紗門打開,貓咪一得門而出,一直線奔過院落,直上圍牆,幾秒後沒入都市櫛比鱗次的屋舍中不見蹤影。
然後必得有辛苦的等待與驚心,害怕貓咪出去後不再回轉。屋外逍遙自在自成天地,還有成群的貓作伴,貓咪回來做什麼?難道牠還眷戀人世的溫情。
卻禁不住要等待,幾番在院落堜I喚,終沒有回音,已逐漸放棄希望,一天一夜後,黑暗中傳來微弱、不甚確定的咪咪叫聲。快步衝到門口,只見一對滾圓略往上吊的碧綠色眼睛,虛虛的浮在黯夜裡,再仔細端凝,才看到一身黑毛的貓形。
打開門,貓咪竄進來,還沒來得及抱起牠,貓咪已一溜煙的往廚房的方向直奔過去,看到常吃魚的角落空無一物,坐在地上,十分委屈的哀哀叫了起來。
貓咪顯然確定自己會回來,因而當發現不再有魚等待著,便自憐的坐著咪咪叫的這個姿影,沒來由的在心中引發一陣顫慄的感動。牠原無意離去,牠只不過有自己玩耍的規律,怎麼忍心對牠有這般誤解!
可是又不能不想到,貓咪回來,為著的也許就是那碟貓貓魚。已在屋子塈@一陣子家貓的貓咪,顯然不願意再回復過往搶食的野貓生涯,能有一盤固定的貓貓魚,何不回來呢!
這世上也許無所謂真情,有的只是相關條件下互動的關係,牽了實質生活的一根線的彼端,觸動了另一端的心弦——世上有的,或就是這一點點連帶的情感。屢屢同情人爭吵,他願意給的,也只是這樣一份連帶的情感——還是殘剩的。特別是,情人不能經常到來,來後也無處可去,唯有的地方僅成那一張床,便不能不想到,他為的,或只是還能免於付錢的這項行為,以及,由此連帶引發出來的一點情感。
情人被如此控訴,只是苦苦作笑,要不就是老話重提: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逼急了,他會說:我就是這個樣子,我又能怎麼樣,說我沒有感情,我是沒有凡事感動不已的情感。
知道他不是無情,但世上也有一種人,真正是情薄,有的就是那麼一點感情,還要依這個大千世界所需,普渡眾人的散化到諸親人友好身上,剩下的,就是那麼一點,如何都再逼不出多一絲一毫。
說他薄情,還有一些道義,不到要負責的地步,尚不會負心。於是每每聽他說:我就你這樣一個女朋友,你走了後,我再也不交女朋友,我不要欠人,欠人總是不好,人要積點德。
他當初來追逐,怎不曾想到要欠人?他現在身在其中,還不忘聲明,他不曾留你,走不走決定在你,他就是不要負欠於你。氣憤世上的理豈不都讓他佔盡,他又讓你有那麼一點虧欠,不多到有所行動,卻也有那麼一點。就像他的感情——如果真是個薄情負心人,激情過後,他會強要你走——可是你真要走,明知他不無心傷,他卻又真會讓你走。
情感到可以這般控制,自然也就不足以為著驚心動魄、奉獻犧牲了。特別是,原就少去今生今世在一起的承諾,連個虛名都無從擔待,也沒有兩人能在一起的實質,圖的又是什麼?
最始初自然是一種熱切的吸引,只要能同他在一起,俗世的索求也微不足道,這就是所謂的愛情吧!然而愛情有轉化的時候,特別是現代的愛情,又特別是個現代的,一開始就說好沒有許諾的愛情。
過了最始初情愛濃烈的階段,接著的是無數驚心與苦痛,擔心是毫無承諾的這段情感,了無保障。少去世俗的羈絆,情人隨時可以來去自如,自己則將一無所有。
貓咪回來,不管為著對家的眷念,還是僅為著那盤貓貓魚,它總會回來,但也一定要離去。在牠飽食、足睡,將養休息後,一切故事又重演。牠會對著緊閉的門窗長長哀叫,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直到感覺隔絕牠於廣大的外界的不人道,只好打開門放了牠。
然後又是無盡的等待,不知將是幾天後,才又能重見那一身不帶一根雜色毛的烏亮黑毛,以及,那兩隻滾圓略往上吊的碧綠色眼珠。
絕非要想無時無刻留牠在身邊,果真如此,貓咪也不再是貓咪,何不養隻所謂人類忠實夥伴的狗狗,則可常相作伴。既愛貓咪那永難馴服的野性,心中就已打定主意得忍受缺陷,只是,不免癡心妄想的仍要希求:是否多留住一段時間。
是的,所要求的也只是能多留住一點時間,能盤蜷在沙發上等人作伴,能擁在膝上任人撫摸,看窗外的陽光一寸寸地移過院落,看園堛漯嶍韟b沈靜中花開葉落。
然而仍不可得。
貓咪不僅不常在家,回來的時間亦極不一定,有時候深夜中偶從睡夢中醒來,心中千頭萬緒無從入夢,打開門想到院中走走,赫然發現貓咪盤臥在紗門外,被驚擾後抬起碧綠的眼珠,睡眼朦朧,顯然已回來睡下一段時間,或者晨間開門出來,貓咪不知從何方悄然掩至腳邊,毫無徵兆安然回轉。
對貓咪如此不規則的回家時間,常常不免感到驚心,害怕牠在夜深人睡去時回來,尋不到燈光與人聲,會就此轉頭離去,下一次回來,將不知又是何時何日。
情人不能常來,這似乎是他之所以永遠只能作情人的最適切定義。他有各種關係、各種人、各方面都需要他。我最不能給的,就是時間,情人常說,而愛情最需要的,就是時間。
情人無論如何都得離去,他唯一能作的也只是,當他說要來的時候,一定會來,可是當他要走時,也一定會走。他來的時間也同樣不一定,為了要能見到他,只好讓自己的時間永遠處於真空狀態,隨時間能接納他,不管是任何時刻的一分一秒。
而他來的時候仍何其短暫。
終於同情人談到貓咪,情人平平的說:把牠閹了吧!不管是公貓、母貓,都得這樣,才能留得住家。
乍聽聞自然怨懟情人不懂得珍惜原生天性,才會想到如此殘忍的方法,又要歸罪到他一向的情薄。繼而一想,不是本來就無兩全的辦法?如果一開始養的不是貓,不就少去這個困擾?或許,如果養的是隻家貓,牠會願意常待在家中些。既然明知道是由一隻野貓開始,又怎能諸般要求於牠。
情人也是如此,最始初他即不曾隱藏或欺騙,他坦白表示他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雖說他是主動來追逐,但也是明知道諸多的不可能,仍然願意深陷其中,如此再來要求他,豈不平添惘然。
差別的或只是,貓咪還可以閹割,如此即可以馴良,不再外出四處遊蕩,天天伴隨在家,看天時移轉。而情人,又有什麼方法,可以羈留住他?
用愛情?感情終究有情鬆愛弛的時刻,難以為繫;用良心?似乎也不足在他的心性中造成多少牽絆。當然得說他不是沒有天良,可是,現代人類僅存的那一點良心,又那堸鬙峞I那堸髐嶼ㄤ麂熙\多需要他良心的人,那堜鞊o住快速轉化的生活需求。
這才明瞭到,原先最不曾在意的所謂世俗儀規,比如家庭、妻子的名份、小孩,樣樣才真具備了對恆久的許諾。這些也許在某些方面阻礙了他,使他殘缺,但卻可能如同閹割之於貓咪,方是真正有效的牽繫。
既然求牽繫而不可得,甚且連個承諾都沒有,於是想到,或是該離去的時候了。
真要離去還並不容易,離去的定義也許只有時間加上空間。一切非得等待過了相當歲月,過了最始初的激情,過了多少痛苦與掙扎,過了接下來感到的不甘心,過了最終結的害怕失去。終於在過了相當時日後的有一天,能下定決心,想到暫時離開,藉著空間的隔絕,或能了斷。
於是,從埃及的金字塔,到希臘的巴特農神殿,到羅馬的競技場,所見到的是人類早期文明的輝煌與遠遠超過想像的巨大工程。從法國的凡爾賽宮到萊茵河岸的城堡到英國的西敏寺,所見到的是近期人類依自身尺寸發展的人文主義。然後再到紐約摩天大樓矗立的鋼筋水泥的大峽谷中,所見到的是充滿幻想的人類驚心動魄的現代文明,這一路行來走過人類的七千年日月風雲,走過人類七千年悲歡離合,而衷心懸念的仍只是:
回去後,究竟是貓咪不在了,還是情人不在?或是貓咪與情人都不在,還是貓咪與情人俱在?
儘管,巴黎的拉丁區充滿觀光客,倫敦有龐克,雅典的神殿只剩下斷壁頹柱,翡冷翠的古畫一再清洗,威尼斯的運河是靜止的污水,紐約的四十二街充滿暴力和紛亂,衷心懸念的仍只是:
回去後,究竟是貓咪不在了,還是情人不在?或者貓咪在情人不在,情人在貓咪不在?還是貓咪與情人俱在,貓咪與情人俱不在?
或者,儘管羅浮宮金碧燦然,大英博物館可見全人類的足跡,希臘的黃金比律有不變的優雅,米蓋郎基羅的大衛像,依舊是力與美,月光下的威尼斯像個令人心碎的幻夢,紐約蘇荷區有最前衛的表演藝術,衷心懸念的仍只是:
回去後,究竟是貓咪不在了,還是情人不在?或是貓咪與情人都不在,還是貓咪與情人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