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躁狂抑鬱病患者,無論按哪個號碼,都不會有人接聽。
還好,這只是一則笑話。不過,「心理治療」最近在台灣的確成了熱門話題……
你對心理醫師有什麼印象?
是美國導演伍迪.艾倫電影裡常常描述的典型:表情木然地聽著躺椅上的個案發表各種神經質聯想,等時間到了,就開張昂貴帳單的精神分析師?還是另一部電影《沈默的羔羊》裡,那個絕頂聰明卻弒人如魔的角色?也許你看過最近賣座甚佳的《心靈捕手》,十分嚮往那位值得信任、能啟發個案迎向未來的人生導師?
心理醫師或臨床心理工作人員的角色、定位複雜多樣,毀譽參半,不僅出現在戲劇、小說之類的創作中﹔現實社會裡,隨著現今人們心理疾病盛行,相關領域擴大,這方面的從業人員也出現越來越多的爭議。
就像兩個多月前,自稱心理諮商師的于白儂,在報紙媒體公開發表她為連續犯下重大刑案的罪犯陳進興所作的心理晤談和心理測驗結果,並計畫出書發行,即引起國內心理學界與業界震驚,紛紛指責她此舉暴露了個案的隱私,侵害個案的基本權益,嚴重違反心理諮商最重視的「為個案保密」的專業倫理。
但是,讓各界頭痛的是,檢視于白儂的履歷,發現她不在學校任教,也不屬於國內任何心理諮商機構或團體。政治大學心理系教授鍾思嘉表示,更讓人氣結的,當今臨床醫療體系中,各專科醫師、護理等專業人員都透過立法與考試,建立了以執照認證的制度,偏偏負責心理諮商、測驗和輔導的臨床心理師還沒有立法,缺乏法案依據,找不到規範與懲處的管道,也就不能從「無照從事相關工作」的角度來約束她。
這讓相關各界開始認真思考、推動臨床心理工作人員的資格認證與監督等問題,主管醫療體系的衛生署即加速草擬完成「臨床心理師法」草案。但是,心理師的角色與功能還是在台灣民眾心中留下諸多問號。和精神科醫師原是一家
「在臨床醫療體系中,心理師的功能和定位其實很清楚,他們是心理治療團隊裡的一員,」台大醫院精神部主治醫師胡海國指出,醫院裡的心理治療工作是採團隊模式,由精神科醫師、護理人員、臨床心理師、職能治療師及社會工作師組成,每個成員有其專業知識與工作範圍。
他解釋,例如病人剛進來時,先由精神科醫師診斷、評估,處理一些急性症狀,如失眠、焦慮、躁鬱等;等症狀緩和下來時,再請臨床心理師評估其性格、身心等功能和諮商、協談;如果病人有功能退化的現象,就由職能治療師設計復健計劃,像安排消遣活動、人際關係教育等。等到病人身心穩定後,要回歸社會時,就需要社工人員來幫忙,協助他適應社會。
這套醫療模式,是從美國醫學界移植過來的。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美國開始發展出臨床心理師來扮演輔助精神科醫師的角色,主要是提供他們實施測驗、了解病人病情、性格等的服務。心理師也可以獨立開業
後來美國醫界逐漸發覺精神疾病不完全是由生理因素造成,心理、社會及文化因素也有很大影響;加上二次大戰期間,一方面因為需要大批專業人員協助有精神障礙及情緒困擾的士兵,另方面臨床心理師的努力爭取,他們的工作範圍逐漸擴大到治療、訓練、復健、研究等方面,心理師的角色也益形重要。
在專業的發展下,心理治療確實有其功效,它能幫助一個人克服神經質或心理症狀,使病人的生活適應獲得改善,特別是不管問題嚴重程度如何,一個人很難用客觀的觀點了解本身的問題,因為個人和自己的問題緊緊的生活在一起,不但很難退後一步看看它,也很不容易用冷靜的頭腦去分析、評估它。假如能與有經驗及有訓練的心理專業人員合作無間,可以產生很好的效果。
時至今日,美國的臨床心理師已經由一個實施測驗者及在醫師督導下的工作者,發展成為具有高度自主性的心理衛生專業人員,在愈來愈受到社會大眾的肯定之下,擁有獨立地位。目前全美各州都有臨床心理師的證照制度,允許臨床心理師獨立開業,從事個別心理治療業務。誰都可以談心理問題?
在台灣電視、報紙、出版各類媒體中,也出現大量的「心理學家」、「諮商工作者」、「婚姻問題專家」、「專業輔導人員」,進行為人諮商、解答疑惑的工作。只是,這卻最讓專業工作者憂心。
「一般民眾對心理學領域內的輔導、諮商、治療等不同層次的工作內容和性質,沒有深刻認識,所以坊間到處有人頂著『諮商專家』的頭銜,為人排難解惑,混淆了對專業工作的認知,」鍾思嘉說。
更令人擔憂的,這些所謂的專家,常常出現非專業的行為,成為錯誤示範。
今年初發生的一件女性媒體工作者與政界名人的桃色糾紛事件,就出現當事人的婚姻諮商家出面為個案召開記者會,平息爭端。雖然義氣可感,看在心理學者眼中卻不以為然,大嘆諮商者逾越了諮商關係,跨足到了公關界。
「這其實也反映了我們社會的需求,」台大醫院精神科醫師王浩威則從供需角度來看待這個現象,民眾有需要,市場才會出現。以出版市場為例,根據他的觀察,在台灣,早從民國七十年代開始,大眾心理學方面的書籍就成為市場暢銷的主流,不但大量翻譯國外的著作,國內作家也紛紛投入開闢這類題材。八卦心理學
早期即有許多非心理學專業人士撰寫剖析心理、情感、婚姻等問題的書籍,他們各憑獨到的觀察、人生經驗和關懷,贏取民眾信賴。其中最為人所知,是在報章雜誌撰寫了二十多年專欄的薇薇夫人,她在作品《情感與人生》中指出,過去國人沒有花錢請別人聽自己講話的習慣,即使精神上有明顯病徵,也諱疾忌醫,但又希望能找到第三者作為傾訴對象,而她就成了有郵遞地址的第三者。「現在比較多的讀者會要求我為他們介紹真正的心理學家,尋求更專業的指導。」
「中國人比較不盛行找心理諮商專家,這跟他們可以找的人較多有關,」最近以探討占星學與算命文化獲得媒體注意的作家韓良露指出,以隱私權為例,這是個徹底西方來的字眼,有的家庭至今還不允許家人關上自己的房門,「同理,人與人之間暢談心事的機會,也比西方社會多得多,雖然容易引起蜚短流長的閒話文化、八卦文化,但同時也有降低社會疏離焦慮的功能。」
不過台灣社會畢竟日漸工業化,有心有閒聽人長篇大論的人少了;都市化的結果,也使人際互動日趨複雜化、專門化,有些現代人的心理問題實在不是以前一般人都可感知的,因此近些年來,尋找心理諮商的病人也在同步增加中,只要去看醫院或心理機構的求診人數即知。缺乏證照制度
雖然社會需求日多,「但台灣的臨床心理師的獨立地位卻一直未被正式認可,」胡海國說,精神科醫師、護士、社工人員和職能治療師都有明確的法律和執照制度,只有心理師沒有,「也許因為『心理』的領域與專業太難定義了,心理問題也是誰都可以談,家人、朋友、老師、神父、牧師都能夠當作諮商的對象,所以這個問題才一直未受到正視。」
台灣目前的醫療機構都是自行設定資格與審核標準來聘用臨床心理師,他們大多來自各大專院校的心理科系。另一方面,目前在教育當局及社會人士熱心的推動下,心理諮商輔導的工作逐漸受到重視,大、中、小學校以及不少社會上的服務機構都設有諮商輔導中心,他們的資格和規範就比較參差。
媒體寵兒
輔仁大學心理復健系副教授李天慈在其《心理工作人員的專業倫理》一文中就擔心,並不是只要有服務熱忱、耐心、愛心,就構成做輔導人員的充分條件,也需要相當程度的專業能力,和嚴格的督導制度,才能確保不會越幫越忙。
缺乏證照制度與專業督導,使得大眾無從辨識「專家」;「加上媒體本身也欠缺為大眾過濾、選擇的警覺,使得有心沽名釣譽的人就因擅於操縱媒體魅力而被捧為明星,」台灣大學公共衛生所副教授張玨認為,這是造成許多人濫用頭銜,販賣缺乏驗證、廉價速成、具娛樂作用的所謂「專家知識」的主因。
成名的誘惑,固然人皆難免;專業工作者卻必須善盡把關責任。「媒體隨意製造明星,常成為損害專業判斷和倫理的幫兇,」張玨說,于白儂事件會特別造成轟動,也是因為她選用的個案陳進興,本身就是一個曾引起社會軒然大波的媒體明星,「于白儂在名利的誘惑下利用陳進興;出版社也為了銷售量而接受提案,而沒有追究題材的取得是否合乎專業倫理。」
為此,中華心理衛生協會將在十月舉辦一系列研討會,討論媒體與社會大眾心理健康的關連,希望媒體能藉此思考、改進報導品質。來玩個心理測驗吧!
將專業理論與技巧大眾化,以因應市場,滿足需求,原本無可厚非;但是,在欠缺法令管理下,心理諮商很容易被通俗、刻板化或誤解。
「很多人就把算命和心理諮商兩者行為歸於同類,」韓良露說,通常找心理諮商的人,會有較特定的問題,如婚姻危機、精神焦慮、性別困擾、性行為偏差等等,而且過程很少一次就可以解決,往往需要長期的諮商、診斷、治療。
但是,找算命師諮商的,往往卻是什麼問題都問,感情、婚姻、健康、事業、金錢等等,而且耗時較短,一次一小時,可能就像同時找了心理師、婚姻輔導、醫生、理財專家、牧師等等,可以暫時得到紓解,卻無法深入、實際的探究問題。
在心理諮商中扮演要角的心理測驗,則是另一個被廣泛誤用的例子。
近來國內電視綜藝節目,常推出一組圖像來測驗歌手、藝人,讓觀眾藉此了解偶像的個性和喜好傾向,有位以心理分析家自稱的工作者即常常受邀,穿梭在這些節目裡,為藝人施測,例如憑藝人簽名的方式或畫的一幅簡圖分析他們,相當受歡迎。
從小被大考、小考折磨過度的國人,很少不「聞測驗而色變」;但是,對心理測驗卻樂此不疲。不少人都有經驗,在聊天的場合,只要有人玩起心理測驗,馬上會湊過來一堆好奇的人頭,既期待又興奮的搶著被測驗。心理測驗遊戲更大量躍上報紙、出版媒體,當作吸引讀者、觀眾的趣味單元。人際溝通的媒介
這種流行現象和星座、血型分析大行其道的原因類似,「現代人際關係錯綜複雜,了解自己和洞悉別人,成了人們最關心的話題,」王浩威自承,平時在報紙的趣味、休閒版看到類似的專欄,也會花個一、二分鐘自我測驗一下,「它們常在有意無意間觸及個性,令人覺得還頗有些準頭,所以能引起大眾的興趣。若作為促進人際交往的媒介,不失為一種休閒時的溝通橋樑。」
從科學的角度來看,這類題材的確運用到了統計和分析的原理、方法,所以不無準確度。「心理測驗學是心理學領域裡的一個專門科目,大多經由精密的設計、實驗和統計分析而製作出的,」台灣大學心理系主任柯永河指出,臨床的心理治療的確時常使用心理測驗來了解個案,最常見的是利用心理投射原理,因為人常常會把平常不輕易或無法表達的思想,如潛意識裡的經驗、慾望,投射在某些事物或情境上,心理醫師便可藉此探測一個人隱藏的性格與內在生活。例如,心理測驗中最常用旅程、森林、房子、鏡子等物件,即因它們容易令人關聯到人生、自我、希望等類情境。
「但是,正式的心理測驗的形式與內容,全然不同於市面上只用一個簡單的題目或圖像,搭配幾個簡單的解答選擇,」柯永河說,臨床用的心理測驗題目是經過非常嚴謹、專業的研究,以及反覆驗證,確定其有效度和可信度後才能採用,運用時,更必須由有經驗的專業人員解釋。這就是臨床心理師主要業務之一的「心理衡鑑」。團體來約束
大眾有誤解,專業者更有責任澄清。「台灣心理方面的學者大多專注於自己的研究和臨床工作,對於媒體和民眾常常採取不信任或迴避的態度,」鍾思嘉指出,除了指正媒體,另一方面也應該作好內部的「品管」,以贏得民眾信賴心理醫療、提升國人心理健康。
由於心理專業人員的工作直接與「人」有關,人性的尊嚴、人生的掙扎、生活的適應、甚至生命的存亡,都是醫病關係的主要內容,他們引人疑慮和被要求的標準有時甚至高於一般醫療技術。所以,不只國內,即使在制度嚴謹的西方先進國家,心理治療工作與從業者也很容易引起紛爭與討論。一般常見的有心理師逾越了諮商關係,與個案發生親密或超友誼的行為,以及利用個案,以滿足自己的需求等。
然而台灣的「臨床心理師」法令未通過,缺乏國家的正式認證,在這空窗期之,就只有靠有公信力的團體約束。
李天慈指出,心理諮商輔導發展較成熟的國家,心理學者與各種心理專業人員都會組織成立學會,各學會對心理工作的專業倫理都訂有詳細與明文規定,「一方面作為專業人員的工作指引,另一方面也為了保護尋求心理專業幫助的當事人,使專業工作能發揮最大的效益,為當事人尋求最好的服務。」
目前我國的心理輔導團體,如中國輔導學會也訂有「會員專業倫理守則」,對輔導人員的專業責任、當事人的基本權益、諮商關係、諮商機密和諮詢服務的範圍等,都詳列條文規定。「但實際上,這些倫理守則受重視的程度,視工作機構和個人而定,因為他們在養成的階段多半沒有嚴格被要求在專業倫理方面多下工夫,」李天慈說。執照不能保證品格
以個別諮商和開辦成長課程為主的呂旭立基金會執行長劉淑媛表示,專業團體在評選一個諮商員或心理師時,除了資格和能力之外,人格特質、思想信念也是很重要的條件,這些就無法僅憑一張執照區辨出來。「當事人常是在走投無門、心理狀態極為脆弱的情況下尋求諮商員的支援,諮商員除了要尊重當事人的基本人權與價值觀,還要意識到這是為個案尋求最大福利的一種服務工作。」
李天慈也認為倫理守則是專業上必須遵守的規定,但卻不能解決專業人員面對個案時的各種情況。「凡是倫理問題,就會發現在是非黑白之間,還有非常大的灰色地帶,」他說,諮商員的性格修養、人生經驗、價值觀、宗教信仰、對人對事的態度是否溫暖等等,都會影響當事人與諮商關係,而這些問題往往是決定醫療效能的關鍵。
像個人的價值判斷與人格特質,就常會影響專業人員與處理個案的方式,例如:離婚、強暴、墮胎、自殺或殺人傾向等問題,很容易引發諮商員與個案的價值觀衝突。
現今心理治療學派紛立,各類治療理論與方法殊異,心理師所持的理論根據,也是主導醫病品質的要因之一。例如在非常受到國內心理學界推崇的美國家庭治療著作《熱鍋上的家庭》一書中,正處青少年階段的個案原本被診斷為精神分裂,但另一對心理醫生從家庭治療的角度下發現,她只不過是問題婚姻的代罪羔羊,解鈴,還得從根源下手。成為一個「人」
「從另一個角度說,民眾是心理醫療的消費者,也要懂得保護自己的權益,」劉淑媛說,這方面在許多輔導守則和倫理規範裡也都有很清楚的界定。例如,除了可以要求諮商者切實遵守保密原則外,在進入正式諮商之前,可以要求了解諮商員的資歷背景;諮商過程如果有不舒服的地方,可以直接反映,甚至更換諮商員。「消費者絕對有選擇與被保護的權利。」
助人關係首重信任,電影《心靈捕手》中那位心理輔導師之所以如此讓人嚮往,也是因為他在專業能力之外,表現了勇於接受個案挑戰、自我調適與開放、完全尊重個案,支持他發展獨立自主的人格等特質。也只有在這種品質良好的助人關係下,我們才能說:「找心理專家治療的人,比不願找專家治療的人還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