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知道「台灣」這名字怎麼來的嗎?
它源自閩南語「大員」的同音字,而大員原來指的是安平。
這典故清楚地標出安平在台灣開發過程中所佔的份量。它是台灣第一個聚落的所在,至今仍留有許多耐人尋味的舊宅與習俗。
走進台南市安平區延平街已休業的「進興餅鋪」,屋內透著天窗傳來的稀微光線,照著櫃子裏一些褪色的包裝紙,這裏的一切擺設都像牆上停留在民國六十年八月十一日的日曆,恍惚讓人以為進入時空隧道。連餅模、蒸籠、灶、製糖的大甕,都一再提示著那個年代的製餅方法。
隔不遠的「林永泰興蜜餞號」已經有一百多年,現在傳到第四代的林進義、林碧繡、林碧敏兄妹。他們透露,「林永泰興蜜餞號」所以能維持這麼久,在於他們的蜜餞醃漬過程中退酸度拿捏準確加上祖傳秘方的香料。甚至台南前市長蘇南成和旅日華僑邱永漢都會專程來買去送給外賓。
繞過街頭,轉到隔壁的效忠街,就可以看到馬背山牆的海山館。這兒原是清朝時由大陸來台守備官兵的住所。現在房屋已改建,由台南市政府,闢為「安平鄉土館」,展示安平傳統民宅模型,及先民的衣物、生活用具。
走入這個橫跨在延平街、觀音街、效忠街、中興街,放眼盡是磚造平房的安平舊街坊,「對外地來的人,是一個充滿驚奇與趣味的經歷」,成功大學建築系講師曾國恩說。

走入安平舊街,巷道窄小曲折,可以享受充滿驚奇與趣味的經歷。(王煒昶)
處處曲折,時時驚奇
巷道極窄;大多只容一人行走,兩人相遇要側身才能通過。特別的是,這些巷道既不規則也不整齊,兩旁房屋凹凹凸凸,乍然抬頭,只見前面一道伸出的牆面擋路;繞過一道牆,赫然才發現有個人「藏」在屋角門簷下納涼。這種富戲劇性的驚奇效果,引人走入那最深奧的巷底。
兩側房子的屋頂也令人目不暇給。由於安平本是個沙洲,居民多以捕魚為生;靠天吃飯,免不了特別迷信風水及鬼神。為了鎮邪、擋煞,以保平安,許多古老磚造房屋的屋頂中央,都立著一個騎在獅子上的「風獅爺」。這些陶塑的風神偶像,高六、七寸,也稱為「瓦將軍」。
「風獅爺都是當年從廈門請來的,所以屋頂上有風獅爺的算是當時經濟情況比較好的人家;比較窮的就只放個陶罐、陶碗或壇子」,當地人說。由於這個聚落在清朝初年就已形成,經過這麼長的歲月,斑駁的陶罐裡如今都已雜草叢生。

終年站在屋頂上的風獅爺,是安平人的守護神,原在舊街裏放眼皆是,但現在有的被偷走,有的存列在文物館;也有的被屋主放在神案上像神明一樣供奉起來。(王煒昶)
獅族聚落
除了屋頂上的風獅爺,牆上也隨處可見泥塑的劍獅,張著大眼看四方。從半開的大門中望去,也常可看到庭院中放著一座紅底屏風,上面畫著色彩鮮豔、大口中還放著兩把寶劍,面貌一個比一個猙獰的劍獅。這也都用來鎮邪。
「安平的古老住屋,大體而言是閩系的三合院形態。因為地窄人多,又近海邊,土壤不適合耕種,所以一般生活貧困,不要說豪族大宅,連三合院都很少見,最普遍的是只有一側廂房的『單伸臂式住宅』。這種呈L型的房子一棟接一棟,就不免我家的門對到你家的屋角、你家的後門對我家的前門,人們覺得這樣『相沖』,就用劍獅驅魔擋煞」,曾國恩笑稱安平舊街為「獅族聚落」。
獅多之外,巷道中另一多是——廟多。安平的先民多是從閩南來的移民,離鄉背井不說,還以捕魚為業,天天與波浪搏鬥,更需要信仰的力量支持。他們多半把家鄉信奉的神明以「分身」、「分香」方式帶到這裡。「以延平街為中心,當時安平分為港仔尾、王城西、妙壽宮、灰窯尾、海頭、十二宮等六社,各社都有其主廟;」被稱為安平活字典、八十七歲的林勇老先生如數家珍:「王爺、媽祖、觀音、城隍、福德正神……,都有人拜;較著名的廟有文朱殿、化善堂、妙壽宮、觀音亭、天后宮。」

花盆怎麼上了屋頂?其實它的用意和風獅爺一樣,只不過是較窮人家的代用品。(王煒昶)
大門矮小為那般?
這些廟至今都還存在,而且香火不衰。每屆神誕,廟前搭演野台戲、舞龍、舞獅,鑼鼓喧天,出外讀書、就業的人也回來了,十分熱鬧。
平日的安平舊街坊,則步調規律。白天是一片懶洋洋的靜謐,到了黃昏才顯現活力,孩子放學了,三五成群在街巷較寬敞處嬉戲;主婦們在各自的庭院裡撿菜、收衣服,並不時與對面庭院裡的鄰人話家常。窄小的巷道,使這種「家際」間的談話能暢快地進行。
「街巷原來扮演的角色是把一戶戶人家隔開,在這裡卻反而有聯繫的功能;」曾國恩指出:「處在他們之間的巷道,似乎就成了鄰近幾戶人家共用的大庭院,如果有外地來的人走過,他們會敏感並不約而同地投以詫異、懷疑的眼光,彷彿看一個沒有敲門就登堂入室的陌生人。」
這裡低矮的圍牆和特殊尺寸的門(有的高度竟只一百六十公分左右),也自成一格。所以如此,當地居民有幾種說法:由於以打漁為生,生活貧困,建材能省則省;安平濱海,門開小一點,以防海風飛砂;漁民習慣於船上低矮的門。至於當時這麼做真正的原因是什麼,已因時間太久——這是台灣的第一個聚落,約出現在二百年前——而難以確定。

外地人走在夜晚的安平舊街,目光所及盡是照屏。獸牌上一個比一個猙獰的劍獅,令人望而生畏。(王煒昶)
上蒼美意讓安平沒落?
「這些早期聚落的建築能大部分保留下來,主要是安平沒落了,因此沒有人打這個地方的主意」,曾國恩講師說:「這一點,真應該感謝上蒼的安排。」
安平的現況與過往的確不可同日而語,曾國恩曾於民國六十七年作過一個調查,問當地人「你覺得安平值得驕傲的是什麼?」結果得到的答案只有「安平古堡」。
古堡似乎是安平僅餘的光榮了。今天的安平,只是台南市的一個區,面積不到台南市的十六分之一,在七個區中敬陪末座;居民一萬八千兩百餘人,仍有一部分人靠捕漁為生;居民收入與地方建設,也是台南市中偏低的一區。鮮有人知道,它繁榮發達的時候,台南市中心只是個偏僻的孤村,「二鹿三艋舺」也還不曉得在那裡。

區別新舊建築的最好方法是以磚材判斷,清末的建築大半是板磚糊以糯米加紅糖、石灰,其堅固程度不下於今日的水泥。(王煒昶)
「荷蘭」追想曲
在一六二四年荷蘭遠征軍登陸台灣島之前,台灣只有原住民平埔族。那時荷蘭人在安平建熱蘭遮城,作為對中國大陸、日本的貿易中途站。城牆還圍出內城、外城,繁華一時;兩道城牆間有商店、歌院、舞廳,是台灣最早的商業中心。
「小時候常聽老人家聊起,我家這棟厝喚作『番仔樓內』,又叫梳妝樓,是荷蘭人家眷應邀參加古堡的晚宴或舞會時,梳妝打扮的地方。因為怕被平埔族人暗殺,屋裡有地道可直通內城」,一位住在安北路巷弄中的屋主指著自宅地下室入口說:「以前為了要測試傳說的虛實,我們還曾經把狗趕入地道,結果狗真的沒有回來過。現在地道已經封死,更沒有辦法求證了。」
熱蘭遮城現在只剩下外城的一小段殘壁,和攀爬其上的榕樹氣根相互依存,供人憑弔。常有觀光客到此一睹這個以糖汁調合蚵仔灰、壘磚砌成的古牆。
「這是荷蘭時期唯一的遺留物,你們看,這麼厚,真的連子彈都打不進去」,一位女導遊操著日語介紹。在一旁湊趣的當地老人聽了頗不以為然,用閩南話嘀咕著:「荷蘭人留下來的豈止是這道牆而已,市場婼瞏犌蛌漲捘颻頩L世的老母,那個眼睛濁濁、人叫伊『紅毛品』的女人,也是荷蘭人留下來的。」

縱然舊厝改建為樓房,仍有獅子護佑。(王煒昶)
鄭荷大戰的古戰場
在安平,你只要跟當地父老談起中荷混血兒,他們會繪聲繪影地告訴你隔壁上上上代的哪一個女兒,如何被荷蘭人遺棄而孤獨終身或精神失常。台灣民謠「安平追想曲」作詞者陳達儒敘述曲中主人翁在安平海邊,「身穿花紅長洋裝,風吹金髮思情郎」,「相思情郎想自己,不知爹親廿年,思念想要見,只有金十字,給阮母親做為記」,末尾也一語道出「伊是荷蘭的船醫」。
這首歌是民國卅六年在台南教書的許石,到安平海灘散步時得到靈感所作的曲。歌曲流傳,銀幕上也幾度演出以此為藍本拍成的電影,荷蘭人在安平的一段歷史就更讓人記憶深刻了。
荷蘭人總共統治台灣卅八年。明永曆十五年(西元一六六二年),鄭成功擊走荷蘭人,以台灣為反清復明的司令部。當年鄭、荷大戰的戰場,就是現在安平古堡邊的公共墓地。
也就是鄭成功,將原來平埔族所稱的「大員」改為他家鄉的名字——安平鎮。
這時開發重心已逐漸東移到現在的台南市中心,但是安平鎮渡口還是個大聚落。住民捕魚、賣鹽、做買賣,房子一間間建起來,廟宇一座座蓋起來,這也就是今日安平舊街坊的初貌。
清朝統治台灣時,以台南為首府,安平逐漸成為台南市中心的衛星城市。傳說清兵還把荷蘭人築城牆的磚拆下來,運到數里之外,建置那座曾發生轟轟烈烈抗日事蹟的億載金城。

這是荷蘭時期唯一留下來的古牆。(王煒昶)
「安平古堡」不古
清道光三年(西元一八二三年),台灣有了一次地殼大變動,使安平由一個伸出外海的沙洲,變成與台南府城連成一片;加上天津條約闢安平為商港,外國商人及傳教士先後來到,一時間安平雄風重振。
中原大學建築系副教授林會承在一份研究聚落形態的報告中指出,安平沿海地區大片土地為洋行所分據,建築物各自散開,洋行擁有雄厚的資金,因此土地廣大、佔盡地利之便。當地居民則住在另外一側,大部分出海捕魚,一部分為洋行幫傭、打工、做點粗活。
甲午戰爭後,清廷將台灣割讓給日本。日本艦隊要打從安平登陸,名將劉永福就在億載金城指揮開砲,轟擊日本軍,但敵眾我寡,終於失守。
日本人將熱蘭遮城的內城剷平,以紅磚建一座長方形的階梯平台,平台上蓋日式海關長官宿舍,平台下則建為普通宿舍及民房;到民國十九年日本人又把房舍全部拆除,只留下平台,再蓋上一棟西式洋館,就是今天所稱的「安平古堡」。
後來日本人將安平重要的鴉片、樟腦買賣,收歸公賣,又開了高雄港,安平再次沒落;連接台南市中心的安北路、安平路開闢之後,並不能挽回狂瀾,反而成為後來人口外流最便利的管道。
台灣光復後,安平人除了捕魚以外,也以養殖為生,幾乎處處是魚塭。年輕一代則多到外頭公司、工廠上班。賺了錢的人,就撇下舊街的房子(因為巷弄窄小、翻修也不易,就讓它空著或出租),在安北路、安平路這兩條安平僅有的大街上另置新居。新房子一間間往外蓋,蓋著蓋著就出了安平區界。

安平的青壯年白天大多到台南市區就學、就業,留下來的家庭主婦、子女就在家做點副業。(王煒昶)
瑞獅永佑安平人
倒是近一、二年來,國內房地產價格大漲,安平較台南市其他區便宜的地價、房價,引來不少建築商人到此探路。出身安平的台南市長林文雄表示,現在正進行的台南市第五期土地重劃,將把安平海埔新生地及魚塭填平,規劃為住宅區與商業區。這是安平帶進人潮與繁榮的新希望。
五期重劃安平是要角。在總面積六百零五公頃中,安平就佔了五百九十五公頃,可以說除了舊街一帶,全部囊括在內。
安平區區長李啟繁手指著靠近億載金城、由千頃魚塭抽砂填土的重劃區說,外地人印象裡到處是魚塭的情景,將由商業、住宅建地取代,這裡是安平未來的黃金地段。
五期重劃區能不能再為安平帶來繁榮?能不能留住安平人外移的腳步?這目前都仍是未知數。不過,安平人仍是安平人,當他們搬到大街、住進樓房,沒有辦法在屋頂上放風獅爺的時候,仍會用磁磚在門楣貼上一隻保佑家安宅吉的猙獰劍獅——不論這房子出了安平區界沒有。

自稱一輩子沒邁出過安平的兩位老婦人,被問到台南市區方向時,竟一個指天;一個說地。(王煒昶)

安平仍有不少人以捕魚為業,當地漁市充滿新鮮的魚蝦。(王煒昶)

不出海的時候,漁船靠著運河邊休息。(王煒昶)

從新竹到安平古堡畢業旅行的西門國小學童,調皮地站到新設的古砲模型上,做出道士作法的模樣。(王煒昶)

木麻黃在安平隨處可見。(王煒昶)

這片廣大第五期重劃的土地,將規劃為住宅區與商業區,是安平帶進人潮與繁榮的新希望。(王煒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