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中部埔里鎮一格一格看似豆腐田的考古探坑中,兩千年前的埔里人面貌正逐漸被揭開:他們愛玉、喜歡裝飾,跟隔著一個中央山脈的東部人有來往,他們很可能是解答南島民族遷徙祕密的重要線索。
說來還是仲春,但三月中旬的埔里山城卻彷彿已是炎夏。
這天,是埔里高中大馬璘遺址試掘結束的日子,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兩位助理李德仁與許培青最主要的工作是進行探坑的測量繪圖與拍照。兩個人都是一邊量、一邊拍,還得畫圖,看來怳嬰ㄧL。
主持埔中遺址挖掘的劉益昌教授下午趕到了,「Trouble 在哪兒?」一到現場,連開水都還來不及喝,他第一句話就這樣問助理,許培青趕忙領他到探坑,指著一堆跟紅土混在一起的石片,「這堆石頭,我不敢動,怕是石棺,」她說。
劉益昌身手矯健地跳下探坑,仔細端詳了一下,「是石棺沒錯!」他指著一塊蓋著一堆紅土的石板說,「前面是板蓋,已經塌掉了,這石棺甚小,很可能是孩子的棺材!」
遠古埔里有戰爭?
埔中大馬璘遺址試掘半個月以來,已經發現房屋柱洞的結構,及陶器等生活器物,證明此處可能是遠古人的聚落,也就是今人所稱的「住宅區」。現在卻又發現了石棺,是否當時人死後埋在家裡,或住家附近?
「很難講,說不定死者是至親的人,所以才埋在家裡,而若是『惡靈』(如因戰爭死亡的人),才埋在離住家較遠的墓區,」劉益昌表示,「經常現代人總覺得遠古人比較『不文明』,其實從生命禮俗看來,說不定他們比現代人還嚴格、清楚。將死後的人埋在家裡,這在台灣其他考古遺址也曾出現,如東部的卑南遺址,如今台灣原住民如排灣族也還留有此種墓葬風俗。
半個月的試掘,出土最多的是石器,有新石器晚期的打製石斧石鋤跟砍伐器,「這在中部的遺址中怳壑眹ㄐA」劉益昌說,可能是過去對這些較「粗糙」的打磨石器認識較淺,因而在發掘中常將它忽略,如今這些成套的器具的發掘,的確可「對當時人做哪些事,如何生活」等,稍有一些認識。
「台灣遺址裡,這些打磨器具從舊石器時代用到新石器晚期,」劉益昌說,從玉的製造、裝飾等工藝水準看來,似乎遠古人類並非沒有製造技術,但對於生活器具用品卻未精琢細磨,也許是認為「可用就好了!」
遺址的主要出土物是新石器時期的石斧、石鋤、石刀、石鏃、戈矛形器,還有磨刀用的「砥石」等。「其中,可當武器的特別多,說不定可以印證過去一位外國學者尹因印(Richard.Stamps)的推測,在距今二千四百到一千七百年間,埔里地區可能有外力威脅,甚至可能還有戰爭行為。」劉益昌說。
新石器晚期的一支
翻開台灣的考古地圖,探討台灣人類起源的問題,民國五十八年考古學者宋文薰在台東縣長濱鄉發現過距今一萬五千年到五、六千的舊石器時代遺址。民國六十年代在台南縣左鎮鄉發現的舊石器時代人類,最遠可上溯到距今兩、三萬年前。
長濱文化的發生年代,與我國華北「山頂洞人文化」及其後新石器時代的仰韶文化相當,不同的是,華北已進入了彩陶文化,但長濱文化卻一直停留在使用打製石器的舊石器階段。
長濱文化之後,在距今七千年左右,台灣又出現了新石器時期的「大坌坑」文化,這個文化在台北、台南、高雄都曾出現。有趣的是,這個文化發現的陶器,陶片上的繩紋,與江西、廣西一帶所出現的陶器繩紋,怳擭似。
考古學家張光直認為,大坌坑文化很可能是分布於中國東南沿海的一個古老文化,而且是中國兩群平行發展的早期農業文化,另一群則是一般人熟知的仰韶文化,主要分佈在黃河中游。但大坌坑文化究竟是屬於南島或是其他民族?因為華南的考古發掘甚少,台灣的大坌坑出土物也很有限,目前還很難說。
大坌坑文化在距今四千五百年左右失去了蹤跡,代之而起的許多個別發展的文化遺址,包括北部的芝山巖文化、圓山文化,中部的牛罵頭、營埔文化,以及東部的卑南、麒麟文化,南部的大湖、牛稠子文化等。此次挖掘的大馬璘遺址便屬於這個時期的一支。
宋文薰認為,新時器晚期在台灣各地出現系統不同的文化,「可能跟南島民族的移動路線有關」。「就好像後來來台的漢族有閩客之分,閩人與客人依時間先後,有不同移動路線,」他比喻說,新石器晚期台灣遺址出現的不同文化,也可以作如是觀。
直至目前為止,不管從陶器型制、墓葬等考古的發現,或是從台灣原住民與東南亞、太平洋島嶼族群語系的相通,南島民族一直被認為與台灣人類的起源──特別是新石器時期迄漢人移入以前──關係密切。但南島民族又究竟從何發源?考古學家如今仍未定論,中國華南地區、中南半島都有人說,最近十餘年考古、語言學界還有一派盛行的說法是,這個民族起源於台灣,自北而南、自西而東,最後遷徙至復活島及紐西蘭南島(詳「南島語族擴散圖」)。
如果台灣是南島民族的發源地,那屬於新石器晚期的台灣各考古遺址,彼此之間的關係如何?是否有所交流?這些問題都還待考古學者進一步研究。
跟東部人有往來?
不管如何,大馬璘遺址屬於新石器晚期台灣各個不同文化裡的一支,「從文化內涵來看,它與台灣中部地區營埔文化較為接近,」一九八七由劉益昌撰寫完成的「大馬璘」發掘報告指出。
位於台中縣大肚鄉的營埔遺址是民國五十三年,台灣大學與耶魯大學共同合作發掘的台灣史前遺址之一,當時發掘出土的鼎足黑陶器,有些考古學者認為「與中國華北文化有相同要素」,但也有考古學者認為是不是鼎足都很難說。營埔發現的稻禾印記,也有學者認為與中國華南文化,「已有某種程度的交流關係。」
營埔文化的的特徵是:出土的陶器以夾砂灰黑陶及灰褐色陶為主,並發現有彩繪的陶器。主要的器形是罐、缽、盆、甕、豆等,圈足與鼎足都有發現。有些器物並有蓋或把手,紋飾的技巧很固定,多以單一的紋飾組合而成。大馬璘遺址出土的陶器形制,也大抵不出此範圍。
大馬璘的陶器與營埔相似,足見大馬璘人跟營埔的關係密切,很可能從西部過來;但大馬璘遺址還出土西部遺址少見的石棺,多量的、帶有橋狀把手的陶器,這些是東部遺址的出土物,在卑南等遺址中曾發現,似乎當時兩邊人已有來往。「或許對史前人來說,翻越中央山脈並不是什麼難事!」宋文薰說。
兩千年前的埔里人
從過去的發掘報告及如今試掘的出土物來看,劉益昌總結描述了距今兩千四百年到一千七百年左右的埔里先民——「大馬璘人」:新石器晚期的人類,使用磨製石器,從出土物中的大量網墜及動物下顎骨可知,當時已有農漁業。遺址內未發現人骨或魚等其他骨頭,很可能跟台地裡酸性土壤的侵蝕有關。出土的石箭可推測當時人有狩獵行為,甚至可能有過戰爭。
在生活形態方面,當時已有嚴謹的社會組織,聚落龐大,石棺有整齊的埋葬形態及方向,試掘時,曾發現有如房屋結構的柱洞遺跡,有處探坑文化層怳壎倌耤A沒有生活器物,「泥土踏得非常平整,似乎有許多人走過,」劉益昌懷疑這是當時人的公共活動空間。
試掘還發現了比大馬璘早期的「水蛙堀期」文化層,及數件清晚期的青花瓷,推測是距今一百七十年前清道光年間平埔族的遺物。由此看來,就在埔中的大馬璘遺址至少有水蛙堀期(距今三千六到兩千四百年)、大馬璘期(距今二千四到一千七百年),以及平埔族人住過。換句話說,在埔中遺址的同一個地點,共有不同時空的三群人居住過。
台灣史前人愛玉?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大馬璘遺址還發現一些「台灣軟玉」製造的玉環等裝飾品,及多量玉材加工的廢料,這跟曾發現史前人類「玉製造場」的花蓮萬榮鄉情況雷同。但是東部因距離石材生產地較近,留下來的玉製品及廢料體積較大,相較起來,大馬璘的玉製品小了一號。
劉益昌指出,從如今已發掘的考古結果來看,三千五百年前的台灣史前人類是個愛玉的民族「任何遺址都可能會出現玉製品,」他說,當時可能已出現了玉的交換網絡。「離玉的生產點,控制玉的族群越近的地方,越有可能成為玉的交換之處,」他說,從大馬璘出現許多切剩的、半成品,以及廢料的玉來看,大馬璘很可能是東西部交換玉的中介點。
「有可能是東部的人過來這兒買賣,或是這兒的人到東部買玉材回來加工,或是兩邊的人在此相碰,」劉益昌推測。
南島民族「陸化」的過程
劉益昌認為,埔里在當時的位置很可能跟現在一樣,是「平原與高山之間的中介點」。根據考古的發現,台灣的遠古人類在距今三千七百年前,全住在海岸平原,之後開始往山區移動,移動的原因,可能「因為生態環境的改變,或人口增多等因素,還待更多資料佐證,」他說。
例如中部地區沿著大肚溪、烏溪、南港溪到眉溪,從台中縣烏日鄉的下馬厝遺址、大肚鄉的營埔遺址、到南投縣草屯鎮的草鞋墩、中原、平林遺址,迄於埔里鎮大馬璘、仁愛鄉的曲冰遺址等,這些原本精通航海技術的史前人類一路「陸化」,分布到中、高海拔的丘陵地帶逐漸演變,於是有族群部落逐漸忘記海洋生活,「例如今日泰雅族在語言裡已找不到海洋語彙了!」他說。
「挖掘大馬璘,不僅是為埔里人的祖先找答案,最重要是為如今還存在的兩億多人的南島民族起源找答案,」劉益昌說。
還待拼圖……
但是,大馬璘人是如今埔里盆地哪一支族群的祖先?它與鄰近發現的遺址如曲冰、石墩坑的關係怎樣?以及在距今一千七百年時,大馬璘文化為何消失了?它又遷往何處?……等,這些令人好奇的問題,都有待更多資料才可論斷。「就好像拼圖,現在還有好多圖塊還沒找到,整體圖案還在拼湊,尚未成形,」劉益昌說。
「大馬璘遺址是埔里地區重要歷史空間,期盼地方人士為保存埔里重要文化資產而努力。」試掘初步報告中,劉益昌作了這樣的結論。因此,在專家學者的建議下,考古學者於四月初在原址進行全面性搶救挖掘,如今挖掘還在進行,而且比試掘結果更驚人,至四月底為止已經發現了七具石棺。
啞巴史料不停地「現形」說話,看來,大馬璘文化還有許多故事可說。
南島語族擴散圖 資料來源:美國科學月刊一九九一年七月。(薛繼光)
(左)這位先生收集在木板上的石、玉器,全是日據時代在家宅邊撿到的。
(右)夏威夷畢夏博物館出土的「巴圖」。環繞東南太平洋等地出土的史前器物,已被證實跟台灣有相當程度的關聯。(鍾永和攝)(鍾永和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