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展現長期浸淫自然領域的人看待自然和應對世界的方式。」這是2011年劉克襄以《十五顆小行星:探險、漂泊與自然的相遇》一書獲金鼎獎時,評審委員的評語。
從觀鳥、古地圖、古道,到植物、蔬果、鐵道、歷史,以及行路中親聞的人與事,三十年來劉克襄倚靠走路累積、組構,相互滲透並不斷延伸出去的龐雜支脈,經過漫長時間的消化與融和,他的台灣書寫終於一一匯集、到位。
「作為一名把走路當作生命核心的自然生態作家,我十分晚熟,一直到這個階段,才自覺成熟,很多事情看得比較清楚,而且懂得用簡單的語言表述,」劉克襄說,帶著思索的神情。
六月底,那天室外溫度高達攝氏35度,暑熱中劉克襄微風徐徐般地思索、回顧他的自然寫作歷程。
那天他超級忙碌,上午參加了一場藝文界人士的「搶救千年阿朗壹古道」記者會;下午接受採訪,期間不斷有人來電詢問「對陸客自由行的景點建議」。如果票選「最懂台灣的人」,劉克襄必然名列其中,他儼然已是「台灣之美」代言人。

劉克襄的手繪圖:左上至右下依序為植物「加羅林魚木」、黑面琵鷺,油菜、水牛,細緻生動。右頁為劉克襄以座頭鯨、風鳥、信天翁為主角的動物小說。
有一類作家,他沒有出版計畫,不預設目的,不自我重複,也不期望成為一顆明亮的星,只是把自己隱藏在大自然中,不停止的走啊走,這是劉克襄。
2009年,劉克襄以一本《11元的鐵道旅行》從日趨小眾的自然生態作家中浮出,這本書賣了兩萬多本。開始有人在火車上認出他,手上捧著他的書當旅遊指南。
劉克襄的作品有固定讀者,但從來不算暢銷,這是寫作取材的必然,這種必然卻因為台灣旅行觀念滴滴點點的改變,或強調人文意涵,或回歸簡單與緩慢,小小的革命煙火四竄,因緣際會成為「慢遊」代表作的「小站旅行」遂逐漸燒啊燒成非主流中的主流,《11元的鐵道旅行》順著這股氣流盤旋而上。
三十年來,劉克襄踏查過的路望也望不斷,爬梳的資料如同一座圖書館,並出版近七十本書,如果以「台灣書寫」界定他的寫作,「那麼我寫的是一個台灣多數人都不知道的台灣,已經失去或正在失落的台灣。」
時代終於回過頭來,走到與他的交會點。一個因為拚命開發、快速發展而失去天空、海洋、森林與舊路的時代。失去的,還有某種對於基礎研究的尊重,以及人與自然的聯繫。
1978年,21歲的劉克襄以劉資愧之名出版第一本詩集《河下流》,開始了他宛如長河一般的寫作生涯。
劉資愧是劉克襄信奉社會主義的父親以資本主義為愧,為他取的名,後來他自己改成「克襄」。社會主義思想並未阻礙父親在台中的補習班事業,加上母親出身客運世家,劉克襄從小生活優渥,父母對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讀書、思考,去探索世界。
他的本質本就是文藝青年,一個流著自然探險家血液的詩人。明朝的徐霞客,那個憑藉個人志趣與驚人毅力縱走中國大江南北,旅行至無人荒野,並留下第一手資料的文人旅行家兼地理學家,遂成為劉克襄「永遠的偶像」,一個他努力想成為的人。

劉克襄的手繪圖:左上至右下依序為植物「加羅林魚木」、黑面琵鷺,油菜、水牛,細緻生動。右頁為劉克襄以座頭鯨、風鳥、信天翁為主角的動物小說。
大學畢業後劉克襄服役海軍,於澎湖海域與候鳥相遇,退伍後便沿著大肚溪、大甲溪展開觀察紀錄鳥類的「鳥人孤獨旅行」,1980年以〈快樂的森林〉獲時報敘事詩獎,1992年出版的《旅次札記》就是劉克襄荒野行走、觀鳥的第一本書,台灣自然文學研究者咸以「開啟台灣自然文學的另一扇窗」定位。
「文藝青年」沒有選擇自然科學的路,但海洋民族自然探險家的血液驅使他去探險,每到一處都畫下地圖或插圖,再放進歷史脈絡去解讀,這樣的他把自己放逐到文學的邊荒去撒種,去耕耘,「意外」拓寬了台灣文學的界域。
他感謝台灣。台灣,一座高山連綿的島嶼,位於海洋大陸交界,又恰好落在溫度適宜的緯度,這樣的自然環境放眼地球並不多見,「我很有福氣,正好在其中的一座出生,並且平安的長大。更幸運的是,在雙親呵護,生活無虞下,擁有足夠的時間和機會,在島上長期觀察自然,認識各地山水,逐一見證它廣泛而多樣的地理風貌。」
多年後劉克襄在他的第三本動物小說《永遠的信天翁》中說明他的所從何來。那麼探險之於劉克襄的意義又是什麼?
《探險家在台灣》是1990年代劉克襄為自立早報策畫的專欄,引介1858年後來到台灣的外國探險家,如史溫侯、必麒麟、鹿野忠雄、鳥居龍藏、伊能嘉矩等人。他這樣界定探險:所謂探險,便是尋求與研究未知的事物,用無數種不同的方法去發掘新的資訊,並且為了不同的目的。對一個真正的探險家而言,有時他的意圖或者獲得代價的過程,遠比目的的達成更重要。
「探險也是社會的縮影;它變成挑戰,鼓勵人去尋求超越自己,去獲得刺激活力,同時開拓其他局面的生命的認知。」
這段話是劉克襄為《探險家在台灣》所寫的前言,讀來更像是他與自我的對話,對自己的承諾與人生的追尋。

站在草嶺古道登山口的老樹底下,劉克襄仔細觀察,找到與周遭環境和生活的連結,完成七十多本著作,儼然成為台灣之美的代言人。
當他的博物知識到達一個厚度逐漸靠近學院學者之時,他面臨了自然科學語言與文學語言「不兩立」的寫作矛盾,一開始,劉克襄「嘗試在表面報導與硬性調查間,尋求折衷,以深入淺出方式撰述,」文字傾向樸素清淡。
帶給他寫作最大衝擊的則是早期西方人在台灣的旅行報告文獻,1988年出版散文詩《小鼯鼠的看法》之後,劉克襄主動宣告「詩人」退位,全力投入自然史研究與博物誌寫作,從長期觀察紀錄跨越到專題研究,隔年的《台灣鳥類研究開拓史》就是一個階段的總結。
動物小說《風鳥皮諾查》、《座頭鯨赫連麼麼》則是劉克襄扎根在豐富動物知識的想像與飛越,前者喚醒台灣社會對候鳥的關心,也可以讀成一部生態環境運動小說;後者來自他在沼澤區觀鳥,不知為何念頭一轉思及座頭鯨無法解釋的擱淺行為,研究領域自此從天空、森林、河岸奔向海洋。
《小綠山之歌》系列是劉克襄創作的一大轉折,曾謂「三千公尺高山無時無刻不在召喚我」的他,因為對家庭、對社區的責任感,婚後暫時選擇在家守候孩子,做新好男人,有三年時間他放棄上山下海,僅以住家附近的低海拔林作為自然觀察對象,每天一早循著一定路線到他命名的鳳頭山報到,「因為有一隻鳳頭蒼鷹吸引我去。」鳳頭山裡有座小坡池,偶有黑冠麻鷺到此一遊,亦偶有釣客在此垂釣,劉克襄安安靜靜賞鳥、拍照、繪圖、做筆記,從不與人交談,下午再到中國時報副刊上班,一個自然作家無法依靠寫作養家活口。
這種地毯式的探索,長時間的守候,使得劉克襄熟習林子裡的每一隻鳥、每一株植物,每一種昆蟲。每一絲細微的變化都逃不過他敏銳如獵人的眼睛,《小綠山之歌》由是誕生。

劉克襄的手繪圖:左上至右下依序為植物「加羅林魚木」、黑面琵鷺,油菜、水牛,細緻生動。右頁為劉克襄以座頭鯨、風鳥、信天翁為主角的動物小說。
小坡池不在遠方,從家裡步行幾十分鐘即可到達,這裡甚至還可以聽見城市的人聲車聲。因為小綠山,劉克襄重新定義自然,並且把它擴大到旅遊,對無法出遠門,或者困守在方寸之地的人,他說,旅行無非就是轉換環境和心情,「出門即旅行,旅行即流浪。」
「不需要飄洋過海,也不用古老的歷史來炫耀或憑弔,只要在台灣這個美麗的島嶼上,做一些短距離的移動,就可能發現台灣的細緻與遼闊。」
《安靜的遊盪》、《迷路一天,在小鎮》便是這種「新旅行主義」的實踐,而旅遊流浪中總有新的發現,新的迷戀,一條路通往另一條路,譬如鐵道小站,譬如蔬果。
觀察街犬也是劉克襄「小綠山時期」衍生出的功課。以不涉入的旁觀方式,他對住家附近一群流浪犬進行六百多天的觀察,並逐日以日記體記載其生活習性,牠們的顛沛流離與相濡以沫。
當紀錄以《野狗之丘》為名在2007年出版時,建設公司已經堂堂進駐,吞噬自然,閒置野地彷彿在一夜之間長出黃金屋,那一群街犬二度被遺棄,悽悽徨徨,失去了生存空間。
他無所不觀察,包括辛亥捷運站周邊墳墓的遷建作業,那是一場長期、緩慢,溫和的改革與戰鬥,劉克襄觀察了二十年,看著墓地一塊一塊遷建,把綠色一點一點還給山頭。
「大家都只看這三、四年,但有些事情必須拉長用二十年、三十年來衡量。」那種心情大概也只有寂寞的長跑者能感同身受,他計畫寫一篇文章彰揚無名的遷建作業承辦人。
因為時代的便利,劉克襄可以走得更有系統,更細緻,寫出來的文章「不全然是文學,是自然觀察,是登山健行,也可能是某種生活價值的實驗。」徐霞客為明代中國自然風物留下紀錄,劉克襄想的也是為下一代留下「磚頭史」,「我想做一個榜樣,告訴大家,我這一代的人,怎樣去走一條山路,看見了什麼。」

劉克襄的手繪圖:左上至右下依序為植物「加羅林魚木」、黑面琵鷺,油菜、水牛,細緻生動。右頁為劉克襄以座頭鯨、風鳥、信天翁為主角的動物小說。
《永遠的信天翁》,構思二十年,寫作五年。
「現代動物小說作為一個自然寫作的界面,既非那麼孩童似的愚騃,但也不必屢屢背負人類破壞自然資源的原罪。面對地球日漸暖化,雨林遭到濫墾,水資源缺乏等危機,一個寫作者,除了站在第一線抗爭,更大的責任是栽植夢想和希望。」
劉克襄通常不會站在第一線抗爭,大聲喊口號,張牙舞爪的憤怒著,這是性格,他天生低調,他的抗爭恆常安靜,站在一旁,以另類觀點呈現,譬如寫「一個人的反核」,他不高喊我不要核電,而是從「自由的走路」出發。走路是人民的基本權利,當核電一有危機,人民將會失去自由行走在這塊土地上的基本權利,「這是我反核的基本思考。」
阿朗壹千年古道,位於屏東旭海到台東南田之間,長13 公里,是全台灣最後一條自然海岸線,劉克襄三十年前就走過。
三十年來,台灣的海岸線幾被消波塊和漁港所環繞,阿朗壹是至今唯一沒有改變的,交通部準備開通的台26線旭海段卻要穿破它。劉克襄建議主事者去躺在南田聽聽海浪的聲音,然後走進森林、涉過小溪,思索那一條路的意義,思索「慢活」的價值與路的產值。他想說,民國一百年,是不是可以用不同的思維──放棄,而不是建設某些東西,特別在自然這一塊,請放手,把自然還給自然。
《十五顆小行星》,劉克襄以樸素的感情,寫十五個傳奇、漂泊,或者探險的人物,寫名不見經傳的庶民,那些人,曾在他田野訪查和自然旅行過程裡,以各種璀燦獨特的生活經驗闖進來,撞擊了他的生命。
被撞擊,是因為開放。有一段時間劉克襄經常帶孩子到野外教學,觀察自然,很認真很熱情的傳授知識,結果卻發現,孩子接觸自然的態度其實更為自由開放,給他們太多的知識反以失敗收場。因為這個發現所帶來的警醒,他改變了講解自然景觀的態度,少提知識,多說故事,這是一個自然景觀解說的轉折,到寫作《巡山》時,詩又回到了作品。「我的疑慮,最好的,都以詩探索。詩是敏銳的探針,通靈的雷達。經由詩的探索,我打開這些懵懂。在我對山有著惶惑、無助的渺小之情境時,詩有一種不言可喻的魔力。」

劉克襄的手繪圖:左上至右下依序為植物「加羅林魚木」、黑面琵鷺,油菜、水牛,細緻生動。右頁為劉克襄以座頭鯨、風鳥、信天翁為主角的動物小說。
「知道我現在演講都講什麼嗎?」他邊問邊起身,到兒子房間取來幾包花生,抓出幾顆擺在桌上指說:「這是9號花生,這是11號花生,這是當紅的黑仁花生,黑金剛。」
少有人知道這些花生從何而來,有何不同,光是這三種花生的身世和差異,劉克襄可以說上30分鐘。9號花生個頭小,香氣足,那是阿公時代吃的花生米;11號花生個頭雖大,卻必須靠鹽巴靠大蒜調味以補它不足的香氣,榨花生油的花生就是它,「這是11號花生的悲哀。」
花生、豆腐、雞蛋、地瓜,劉克襄就講這些民眾「日日食之而不識」的食物,以及關於食物背後的思考。他反美食,「台灣是一個不適合美食的國家」,美食的泛濫不僅浪費資源,也犧牲掉太多的「非美食」,他為此幽幽嘆息。
他也講如何以新觀點看舊事物,譬如淡水、阿里山、日月潭、清境、九份,談這些已過度開發卻了無創意的觀光區時,他會給一個完整的歷史脈絡。他知道至少有六條古道可以到達九份。他熟悉歷史人文,因此擅長在舊事物上挖掘新東西。
「我從寫遠方的,大家所看不到的東西,」然後「回到家裡,寫大家看不到的東西,」現在則是「寫大家每天看得到的尋常物件,日常飲食。」
這一切所有都關乎走路。
台灣作家都在做什麼,為什麼在田野,在鄉下他一個都碰不到了?劉克襄有時疑惑想不通,繼而再思,也對,大家都跑去寫內心世界了。

劉克襄的手繪圖:三貂嶺古道。
他的內心世界,他的寫作,都源自漫長的走路。他的走路有多層次的意義,是自然探索家的走路,也是詩人的走路。他的走路運動的不只是身體,還有頭腦、性情、視野。
「走路走久了,你會發現生活中很多東西可以割捨,會明白簡單的意義。」十八世紀以來,「走路」一直隱含有抗拒主流的意涵,一種對工業革命的速度和疏離的反動。劉克襄的走路,某個角度看,正是他一個人的反主流,漫長、緩慢,因為詩而浪慢。
他的路越走越遠,越長,不只走遍台灣的非都市,也走到嶺南,走進香港。嶺南已經走了四年,累積的嶺南植物誌足以成書。到香港演講,他希望能對著港人講連他們都不知道的山徑,不在乎的植物、蔬果,這一點他很受早期探險家「異地內化」觀念的影響,「這就像去澎湖,如果對澎湖人講台灣的旅行,我會覺得對不起他們!」
台灣是根,但劉克襄體認到,一方面是「當你站在異地,就得要認真看看腳下這塊土地,」另一方面,「有時候站在別人的土地上,會把台灣看得更清楚。」
回頭看走過的路,劉克襄說他終於明白人生的意義,人生是小事的慢慢積累,堆疊出未來,同時形塑自己的高度和亮度,他一直努力變成這樣的小行星。而在許多人心中,他早已經是。

劉克襄的手繪圖:左上至右下依序為植物「加羅林魚木」、黑面琵鷺,油菜、水牛,細緻生動。右頁為劉克襄以座頭鯨、風鳥、信天翁為主角的動物小說。

坐著慢行火車,悠閒踏踩每一個細微角落,並留下紀錄,是劉克襄的心願。圖為往花蓮玉里的火車。

劉克襄看到的,是大家身在其中卻視而不見的台灣。

劉克襄的手繪圖:左上至右下依序為植物「加羅林魚木」、黑面琵鷺,油菜、水牛,細緻生動。右頁為劉克襄以座頭鯨、風鳥、信天翁為主角的動物小說。

劉克襄的手繪圖:左上至右下依序為植物「加羅林魚木」、黑面琵鷺,油菜、水牛,細緻生動。右頁為劉克襄以座頭鯨、風鳥、信天翁為主角的動物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