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有些「忠實的讀者」還在努力地調整腦筋彎路,想把張大春的《大說謊家》琢磨出個端倪的時候,他用大頭春的名字又出了一本書,書名是《少年大頭春的生活週記》。書中說的幾乎都是真話——但是仍有些地方待人思量。
一般人相信頭大的人聰明,大頭春的腦袋確實盛滿了思慮和意見。作者用台灣中小學多年來使用的週記方式,先在報上連載發表,一年後成書,幾個月內已印行了三萬多冊。
喚起共同記憶
這本書不僅得到青少年讀者的迴響,也引起了許多初入中年讀者的注意,因為它書寫的形式和反叛、質疑、困惑的聲音喚醒了許多人共同的回憶。
張大春寫作策略創新的速度,可以比美今日世界科技產品的速度。他在第一本小說集《雞翎圖》的序中即言,一個小說家是一個詮釋者,「如果說小說的詮釋植基於描述,那麼小說的描述是什麼?描述的程度與限制又是什麼?在根本上,小說的『真』是不是能夠趨近普遍及恆久的基準。」
他已經涵思衝破樊籬和限制,所以到了第二本小說集《公寓導遊》,序中即出現了經常被利用的宣言:「在我找尋答案的生命裡,新的小說語言、新的語言遊戲、新的遊戲規則以及新的規則殘骸,正在不斷地蘊釀、呈現、破滅。我已經試著離開《公寓導遊》。」
在令人困感了三年之後,他又正式離開《大說謊家》,新創了一個看似純潔的真話世界。
形式簡單,文體顛覆
他不用日記而用學校的週記形式寫這個少年的故事,是一個深思熟慮的策略吧?週記規定的四欄似乎僵硬,但到了張大春筆下反而成了更大的運動場,供他跑、跳、投、射,儘量舒展,好生歡喜!
這四十六篇週記標明瞭自民國八十年六月至八十一年六月,這個初中二年級的男孩正面臨著家庭的丕變、性別的知覺,和社會的轉型期。他用「一週大事」欄寫父母婚變的種種跡象、寫同學老師的新聞;「重要新聞」寫國內外政治、社會新聞;「學習心得」欄寫他的感想,這一欄中作者涉入較深,經常以少年口吻嘲諷各種歧異、荒謬的台灣社會現象。
「導師評語」一欄則以老師口氣,諷刺教育的呆板方式。如第四十一頁:「不雅之事不可寫入週記作文中;警察工作繁重,壓力較大,不可過於苛責;『秋風秋雨愁煞人』為革命烈士秋瑾絕命詩句,不可胡亂引用。……」最後還有「錯誤訂正」欄,將錯字重抄十遍。
這種分欄方式看似簡單,四十六篇合讀即有連續性,每欄自成天地,今日人生的諸多貪、嗔、離、合都有清楚脈絡可循,慧心讀者不至誤導。
少年看盡人生百態
張大春這個策略成功地顛覆了《大說謊家》龐雜重覆的謊言世界。《大說謊家》在報上連載時,配合每日報紙新聞,頗易令讀者會心微笑;而大頭春的週記卻是在成書後,才顯出作者用真話策略的深意。這番深意在連載時是不易察覺的。
大頭春實際上是個憂心忡忡的孩子,雖然在行動上似乎是在興致勃勃地做一切十五歲男孩喜歡的事。他必須每天看著父母親之間的裂縫日益擴大,終至仳離。眼看著一個溫暖的宇宙破碎。
當父母簽離婚證書前,「假裝很民主、很開放那樣叫我去客廳談話……,我因為還要寫功課,實在沒時間,就說『干我屁事啊?』就走開了。那天晚上我睡不著,也沒有很難過。」(頁八十八)「有一天整理房間發現很多從前的照片,心情卻有一點難過,因為快樂的感覺不能像照片一樣一直保存下來。現在我寧可自己只是一張照片而已。」(頁一○五)這些是僅有的敘述傷感之處。
作者以新人類的了解,對大頭春怔忡的心加以「酷」包裝,使他顯露出不在乎的冷靜姿態。但是他寫此書動機豈非在寫失親的悲痛,和舊人類一樣牽絆不捨的悲痛嗎?對家庭之愛與穩定是人類恆久不變的期望。
當然,這本書除了這條主線之外,透過少年大頭春的眼晴,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繁雜多色的人間世;富裕而無義的社會中生活方式之貧乏;男女兩性之對立,和尋求慰藉而問訊宗教的心態等。
展現作者語言天份
張大春也不斷適時展現他的語言遊戲天才,如用導師評語指出成語誤用的許多有趣例子。結束篇的學習心得欄說他看了兩本書,教人幫助因生病而痛苦的動物,「可惜的是我們生活裡的醫藥書太多,動物卻太少了。」當也不是偶然閒讀吧。
書出不久,張大春又在報上發表四首詩「逃亡秘笈」:無風帶少年、一定會忘記、單親流行、夜行少年。可說是大頭春週記的綱要詩,據知已灌錄唱片,使此書之訊息更廣、更多彩多姿。
讀此週記,深為這十五歲孩子故意的漠然與冷靜感到不安。許多年前的童年,人人都曾受夏丐尊所譯亞米契斯的《愛的教育》影響,書中意大利少年以日記體裁,寫國家之愛、家庭之愛、友伴之愛,對許多人的性情塑造有深潛的助力。而生當今世,大頭春大約不會相信那般單純的愛與信賴吧?
作者張大春和他這一代青年人,也許因為不必揹感時憂國的包袱,而可以冷靜觀察這凌亂的人生、破碎的家庭、無可奈何的現實,進而從容佈局、塑造、顛覆,嘻笑怒罵之餘,為新人類找出新的平衡點來,進而建築一個合理的新世界。
〔圖表〕
P.82
作者:張大春
出版者:聯合文學
定價:120元
頁數:17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