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平時,陳朝寶非常隨和;面對繪畫,他卻頑固得驚人。
在國內,「阿寶」是個很親切的名字。八、九年前,一向比較嚴肅的報紙新聞版面,居然出現了漫畫。這些與時事配合的漫畫,幽默、生動,又不失忠厚。慢慢地,陳朝寶就此打開了國內「時事漫畫」的路。一幅名為「你需要補助嗎?」的作品,還曾透過美聯社,轉載於世界各報。
但是「阿寶」顯然並沒有安於他自己的成就。一段時間以後,大家心目中的漫畫家竟然頗為「大膽」地開起畫展,而且風評並不壞,「原來他也是個畫家」的想法,才逐漸立足。
三年前,陳朝寶又做了一件令人意外的事;他竟然在毫無支援的情況下,攜妻挈女,遠赴巴黎。

(林柏樑攝,陳朝寶提供) 「儷人行」,一九八四年作。
到巴黎去!
巴黎是世界人文薈萃的藝術之都,有十萬名藝術家聚集此處,競爭激烈;成龍成鳳者,卻可以數得出來。當時陳朝寶在報社擔任特約漫畫,有穩定的收入,作品更廣載於國內許多雜誌。他為什麼要冒這個險?
「就像拳擊手,打拳總喜歡找比自己強的挑戰;」陳朝寶的野心是要和世界一流的高手較量。
如此堅持,頗令朋友訝異。他的知交,文學家雜誌總編輯林文義說,陳朝寶在個性上,是一個老實得不知如何爭取的人,受了委屈,只會讓步。唯獨對畫例外。
廿年前,當他在彰化老家屋無片瓦、便當填不滿白飯時,由於美術老師劉伯鑾的啟蒙,他愛上了水墨畫;高中畢業,同班同學都以一般大學為志願,希冀將來開創一番事業,唯有陳朝寶選擇了「前途不看好」的國立藝專美術科國畫組。
從軍中退伍後,劉老師要為他在員林找一份安定的教職,陳朝寶卻又不領情,偏要往台北跑。

刊登於美聯社的政治漫畫:「你需要補助嗎?」(聯合報提供)(聯合報提供)
無心插柳畫「求職」
到了台北之後,他四處求職,四處碰壁。但一個因繪畫結下的機緣,卻幫助他安定下來。
原來,陳朝寶在馬祖服役時,軍旅生涯難免枯燥,專愛畫畫的他,便順手將軍中所見所聞畫了下來。退伍後,他懷著忐忑的心情,將畫冊寄到皇冠雜誌社,沒想到發行人平鑫濤愛才,立即將他延攬旗下。
自此,他保持白天畫漫畫,夜晚作水墨畫的習慣。只因為漫畫能維持生計,純藝術創作卻始終讓他掛懷。
「他視水墨畫為宗教」,林文義說。
正式進入皇冠工作的第一個作品,陳朝寶畫下了他四處求職碰壁的遭遇,結果以「求職記」為首的系列漫畫,大出鋒頭。此後,在聯合報的時事漫畫,又使他的作品登陸國際報壇。
漫畫帶給他知名度,也帶給他舒適的生活和四處旅行的經濟來源;但阿寶出其不意地開了三次「水墨」個展。

陳朝寶對巴黎麵包的印象。(轉載自皇冠「陳朝寶漫畫巴黎」)(鐘永和)
豈只是個「畫漫畫的」
他的水墨畫令素來把「陳朝寶」視為「漫畫」同義詞的人,眼光一亮。阿寶的畫,線條簡練、暈染自如,題材詼諧而有創意。他的人物尤其生動,有用柔韌筆觸勾出的裸體美女,也有厚拙粗獷的神話人物。
大家最驚訝的還是他思緒的活絡:在一幅名為「一樣的年華」的畫中,廿世紀身穿露背裝、足登高跟鞋的妖嬈美女,斜躺在古代盛裝的天女足下,而兩人的面容竟有幾分神似;另一幅畫面上,彷彿鋪陳著一張斑駁剝落的扇面,名為「史蹟」。
這些水墨畫每能令人會心一笑,但絕不只是詼諧幽默而已。當時,著名的水墨畫家陳其寬就指出,陳朝寶能把古代的繪畫題材帶入現代,把古人和現代人的看法融在一起;這種獨特的創意,和引人共鳴的時代感,對水墨畫的發展,頗有建設性。
三次風格新穎的水墨個展,使陳朝寶不再總是聽到:「啊!你就是畫漫畫的!」的這類稱呼。
這是阿寶不以為傲的一句話,他並不完全同意這種品評。他曾經在一篇文章中透露這個想法——漫畫本身因為畫面小,所耗時間不多,所以價值感就給人打了折扣。但漫畫與純藝術之間的分際並不容易斷定;也許有時候,漫畫比純藝術更能表達某一特定時候的人性。且不談畢卡索之流的作品,有多少漫畫意象在其中,宋朝梁楷的潑墨仙人,明代的一些道釋人物,也很接近漫畫的誇張。
「或許可以這樣說」,他形容:「漫畫像速食麵,純藝術是滿漢全席,我當然不以能夠做出方便又好吃的速食麵為滿足。」

陳朝寶的古錐、樸實,不減當年。(鐘永和)
不虛此遭巴黎行
「速食麵」的調理,帶給陳朝寶的顯然不只是知名度和安定的生活。漫畫誇張線條的運用、社會關懷,和敏銳、準確的觀察力,在在豐富了他的表達能力。
為了培養更犀利的觀察力,也豐富時代嗅覺,陳朝寶經常和林文義結伴出遊。除了淡水夕照,蘭嶼、澎湖的離島風光,也令他們留連忘返。每次,陳朝寶總是相機不離身,四處攝影,留下作畫素材,也捉住構思的靈感。
幾年來,他也遠至國外,走遍了日本、紐約、加拿大、東南亞,以及德國、瑞士、義大利,和法國巴黎。
他最愛的是巴黎。巴黎雖然有許多特色,吸引陳朝寶的卻只是到處可見的畫卡、海報;書店裡擠滿了跟繪畫有關的書籍、街上處處有人拿著畫架寫生;住所不到二百公尺距離內就有十多家畫廊,還有市區十八、九世紀的建築景觀。
最讓他流連的是博物館展出的印象派作品,梵谷、高更、羅特列克、塞尚等大師的奮鬥史,還有畫家的信札、羅曼史和傳記。這些完整的資料讓阿寶深刻地瞭解他們的思想和畫路歷程。
對他影響最大的,則是參觀了巴黎雙年展。這是世界畫壇的大事,其中有來自世界各地的畫家作品,無論油畫、插畫或漫畫,只要展現個人的風格和特色,就會受到同等重視。他特別注意參展作品中的漫畫,這使他對自己畫畫的方式、意念,信心十足。阿寶歡喜巴黎自由的藝術氣氛。

在國內時的作品:「一樣的年華」,一九八○年。(鐘永和)
麵包藝術難兩全
就像他多年前,在一無把握的情況下,選擇台北;三年前,儘管全無支持,他選擇了巴黎。
只不過,藝術與麵包不能兩全的問題,再度降臨在陳朝寶的身上。在寫給林文義的信中,他透露了苦滋味。
第一個令人發愁的,就是無處安身。
巴黎人口多,市區多半是十八、九世紀的建築物,房租很貴;加上當地氣候寒冷,房東一旦將房子租出去,不得任意驅逐房客。因此一般人要有薪水單(有職業證明和穩定薪水),才租得到房子。陳朝寶是個異鄉人,當然沒有這種機會。幸好在法國朋友協助下,一家大小暫時棲身朋友家中。這個問題,直到申請到藝術家住屋,才獲得解決。
由於只帶半年的生活費上路,陳朝寶必須開源節流。妻子趙曼娟,在國內時是個養尊處優的嬌嬌女,到了法國,她勤於寫稿,只為了投回國內以貼補家用。為維持生活,陳朝寶也以巴黎生活為背景,畫他的副業——漫畫,寄回來後登載在皇冠雜誌上。因為學費昂貴,法文也只學了三個月。

情「畫」綿綿:市立美術館內,品味「阿寶」水墨畫的參觀者。(鐘永和)
我覺得能夠放手畫畫了!
他將所有心力放在吸收訊息和作畫上。巴黎是世界藝術中心和漢學中心,陳朝寶趁此機會,接觸了來自各地的第一手資料。其中,甚至包括了中國的唐俑和山海經。
新的刺激帶來新的靈感;阿寶發憤作畫,也投石問路——試著開了次畫展。他說當時舉行畫展的木框還是他自己做的。顯然陳朝寶的木工並不如理想,他回憶道:「那些木框讓我的畫看起來好寒酸!」幸而國畫本身充滿創意,讓法國人耳目一新,評論認為,陳朝寶的水墨畫,不會令人聯想到任何一位前輩畫家,不模仿別人,線條也簡潔而有力,是富有潛力的畫家。
事後他一共賣掉了六張畫。內行的人認為,在高手雲集的花都,新手有這些成績,已經不容易。
前年十一月,美國籍的安菲飛正式成為他的經紀人。在安的資助和代理下,陳朝寶終於能安心作畫。
去年底,陳朝寶帶著一百多幅畫作,自巴黎返國,在台北市立美術館,舉行第四次水墨畫展。除了西王母、伐紂等神話、民俗題材,這次畫展中出現以往較少見,或首次出現的旅客、騎士(賽馬)造型。也有以油畫或銅版畫形式表現的水墨畫。

「力士與馬」,一九八五年。(鐘永和)
祖宗遺產的詮釋者
巴黎歸來展新畫,阿寶的人物畫仍然最是搶眼。他掌握古代語彙,詮釋現代經驗的本事,似乎更縝密傳神了。
對陳朝寶而言,老祖宗留下了非常豐富的遺產:壁畫、神話、詩歌、民俗藝品、生活方式……,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而觀察人生百態,體會其中妙處,再轉換成畫作,表達他對人性的感受,一直是他最大的樂趣。
他的好朋友林文義,在畫展中看到新的寶藏。他指出:「『武王伐紂』中的九尾鳥、封神榜中的三妖神,以及考究的服裝、武器,全是他辛苦蒐集的整體資料。」
藝評家于還素則說:「他不僅畫看到的、也畫聽到的、想到的、感受到的,把取材範圍擴展到想像的世界。很多的神話,我們只是聽說或由典籍中得知,陳朝寶卻用畫筆使它們鮮活起來。」

陳朝寶認為,素描忠實反映畫家的情感。圖為他的「瞄」。(鐘永和)
阿寶變了
畫家邱錫勳,甚至由其中找到了電影的手法:「『力士與馬』中,僅以線條勾勒出的馬身,佔了過半篇幅,位居馬後的力士雖小卻清楚;好像把焦點定在力士身上,馬兒靠近鏡頭,反而白茫茫一片,模糊掉了。」
除了豐富、有活力的畫作,與他熟識的朋友更發覺阿寶好像變了。初、高中同學眼中「害羞、木訥、自卑的阿寶」,早成過去。如今的他自信、放得開之外,有時還妙語如珠——畫展會場裡,朋友指著阿寶喜歡的「力士與馬」問道:「這幅馬好在那裏」?他得到的答案是:「你不覺得這匹馬的肥屁股很性感嗎?」
阿寶對繪畫的執著,就像他在畫冊自序裏的第一句話——我很努力,但我不滿足。這句話恰可作為他巴黎之行的註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