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山上。
樹影婆娑間,蟬聲此起彼落。樹上,五色鳥敲木魚般地聲音不斷,紅嘴黑鵯顯得聒噪。樹底下,有兩人的行徑卻讓人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遠離塵囂,不享受難得的景色,卻手拿皮尺、忙著給樹量胸徑、樹高,是樹的選美大會?
猛禽知音
幾乎台北人都上過近郊的觀音山,沿著清楚的路徑上山,再到凌雲禪寺去用素齋;野鳥學會的林文宏上觀音山,次數比其他人多,數也數不清了,雖沒嘗過寺裡的佳餚,但他看到了人們未曾看過的。
八十年春天,在六百萬人口邊緣、離淡水河口只有二公里的觀音山頂,他見到幾百隻過境猛禽。隔一年,他索性連續在觀音山上逗留一百天左右,結果記錄了六千多隻灰面鷲、兩千多隻赤腹鷹,加上其他種類,將近一萬隻。說給大台北市民聽,誰都覺得像天方夜譚——誰相信烏煙瘴氣的大台北,還有這樣的奇景?
沒料到的,包括許多賞鳥經驗豐富的「老鳥」。林文宏說,他由地圖研判,從墾丁北返的鳥,會選擇某幾個高點歇腳,再出海,北部較高的地區,只有陽明山系和觀音山。陽明山是東西走向,但候鳥由南北返,若由陽明山走,稜線高高低低,隊伍必定四分五散;若依著靠海、又是南北走向的觀音山,等於順著山勢,較不吃力,隊伍也較集中,減小危機。
藍天綠地,任我馳騁
在鳥會負責研究、調查猛禽的林文宏,交通大學資訊工程系畢業後,在中山科學院工作四年半,「我很喜歡電腦,但不喜歡電腦相關行業,覺得它太過於理性,缺乏感情。」到鳥會上班,得自己規劃、設計研究計畫、組織調查隊伍,有很大的發揮空間——就像鷹擁有的天空那麼大,可以盡情發揮想像力。當然,到野外又是他最喜歡的事,如今電腦只是輔佐整理資料的利器。
就像現在,他正處於坡度四十、必須雙腳使力踩住樹頭才能站穩的原生林坡地上「工作」。他以一棵相思樹為中心,劃十二公尺半徑範圍,辨明裡面的每棵樹種與找出每棵樹和中心樹的方向、距離。
只因為一對大冠鷲曾在這棵樹上共築愛巢,哺育過一對愛的結晶,如今完成重任,鳥去巢廢,風吹雨打,已快不成形。為了了解大冠鷲所鍾情的繁殖、棲息地的環境,林文宏遂找來年輕鳥友——台灣大學森林系碩士班的方韻如幫忙進行樹種調查、記錄。
天上鷹飛,地上人追
猛禽類所盤據的領域廣泛,常常一座山可能只有一隻鷹抖翼盤旋;比起一般小鳥,猛禽體型較大、雙翅長、飛行能力強,一個美麗的滑行,就這山到了那山,天然林到了人工林。它隱居的地形也較險惡,台灣數量最少的熊鷹、林鵰分佈在一千公尺以上,許多鳥友想一睹面目,連找都不知哪兒找起。在鳥類中,猛禽也不易被「欣賞」,往往只能瞥見剪影般的身形於高空飛行。
林文宏如何發現這險勢地區的鷲巢?原來,大冠鷲在天上飛,少一對翅膀的林文宏就在地面追。追到山腳,看準牠衝入的樹林方向,即勇往直前,「不管前路多艱險」。若運氣佳,掌握巢位,就不時上山遠觀、記錄,等鳥兒棄巢後,再更進一步地到棲息地調查。
要看猛禽?跟著林文宏,就沒錯。在「鷹況」最不好的七月,已過了萬物蠢蠢欲動的繁殖期,鳥要換羽,過境猛禽又尚未到臨,「但由台北出發,半個小時車程之外,一天之內可以看近百隻猛禽沒問題」,林文宏說,如果是過境期,甚至可以看到數百隻。
林雕峽、猛禽谷
林文宏說,賞鷹和觀賞其他鳥不同的是,猛禽喜在高處搜尋獵物或巡視領域,例如大冠鷲常出現在開闊地、正對谷口的山地最高點,鷹群也往往會飛向此地。上午十點前後,太陽高升,熱氣流旺盛,鷹常出來巡視自己的山頭領域。鳥友可以找幾個視野廣闊的山谷,也可以由稜線與天空的交會線,來辨識是否有特別的黑點。
如今鳥會已在中央山脈媯o現了一個「林鵰峽」,有十隻以上稀有的林鵰活動,也發現了「猛禽谷」。大學剛畢業的方韻如,曾透過望眼鏡,在北橫山區親睹林鵰與熊鷹單挑,同一時空下,又有另一隻林鵰與二隻鳥鴉追逐。跟著前輩們看猛禽看出了心得,她考慮以林鵰作為碩士論文的研究對象。
「季節對、地點適合、時間算準、多了解猛禽習性,要賞鷹,就能省許多力氣」,林文宏說得容易。
「我只是到野外看鷹的時間比別人多」,有近百本關於猛禽書籍的林文宏說,因此他會比其他人容易「碰見」猛禽。他說,南非有一科學家研究黑鵰廿幾年,由於黑鵰雌、雄身體特徵完全一樣,長久的觀察,使他可以由兩隻黑鵰飛行姿態、位置,辨認出雌、雄。但林文宏放在心上的是,這位科學家將其廿年的成果寫成一本書,「其中的圖表都是廿幾年累積出來的數據」,林文宏希望,自己也能有如此紮實的成果。
路遙知馬力
四年前,他接下國家公園委託的墾丁猛禽調查,三、四年來,在許多鳥友的支援下,國內六種留鳥的出沒地點,已大致掌握,灰面鷲、赤腹鷹等幾種候鳥過境的數量也已初步估出。雖然猛禽數量在減少,但「某幾種猛禽並不如人們想的那麼稀有」,他說。問題也許是人們關在辦公室的時間太久了。
過去鳥友最迷雙十節左右準時抵達墾丁的國慶鳥灰面鷲,後來林文宏在沒有人看鷹的春天落腳墾丁,就在一個黃昏,看到海面上,一隻隻的灰面鷲像螞蟻般接踵到來。根據他的經驗,即使在都市近郊,每座淺山通常都還有一、兩巢猛禽,一些人工開發過的次生林也都有牠們的蹤影。被資深鳥友稱為「天空最後的英雄」的大冠鷲,在中正山,非繁殖期仍可以看到八、九隻。一些猛禽不苛求森林要多密,「但切記,你不會見到一隻健康的鷹站立在電線桿上」,他說,有樹才會有鷹。
鳥兒有了,接下來的工作將更困難:鳥兒生活史得一一調查,從覓食、成長,到繁殖、死亡,每一步驟,都可以是一篇論文。
大家來「追鷹」
國內推動墾丁賞鷹已十幾年,在林文宏前往墾丁調查之前,卻從未全面建立墾丁猛禽的普查資料,人們只知道不要錯過十月的國慶鳥,但若問數量有多少?只能猜測、或以誇張的口吻形容。林文宏以為,只要在灰面鷲秋天過境的五、六十天左右,請個工讀生每天去估算,不須什麼高手都能做。甚至只是鳥友賞鷹時額外的記錄、觀察,就能長久累積一地的環境資訊,人們也就能更了解自己生活環境的變化。
雖然賞鳥人口日漸增加,也有人開始對猛禽深入研究,但要提升人們對鳥的了解,需要更多人參與研究、調查。國外許多專業的鳥類雜誌上,發表論文的都只是業餘的賞鳥者。林文宏「邀請」更多人跟他一起「追」天上的鳥。要追飛行之王猛禽,光靠他和少數幾個人在地上跑,恐怕是不夠的。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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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音山上,鳥會猛禽資訊中心的林文宏記錄大冠鷲棲息地的樹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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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去巢空,樹林復歸沈寂,已無鳥可賞。但對研究者而言,無聲勝有聲,林文宏將帶著鳥友進一步做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