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毒的十字路口

期待，在監獄裡是個禁忌的話題。雖然在監獄裡上課的老師們，總喜歡用期待喚起「同學」對於未來生活的想像，從而激起他們改過遷善的念頭，但期待，在日復一日的鐵窗歲月，在期待還未成真的日子來臨之前，滿懷著期待往往也滿懷著折磨。

「你不能想著在外面的事情，日子會變得很難過，」28歲，進入新北市新店戒治所已經半年的小林聊起母親和女友，心情總是忐忑。170公分高、帶點圓滾滾的身材，小林跟所有很少曬到太陽的「同學」一樣，全身皮膚有點鬆弛，而略顯肥胖的身材更它讓部分露在內衣外的刺青變得模糊，只剩下一團淡淡的青色，「我不是第一次入監，我太了解了，所以我平常很少去想外面的事，就算是媽媽和女友也很少去想。」

新店戒治所是台灣少數專門收容毒品戒治人的機構。這裡，共有三百多位「同學」，平日的生活被課程填的滿滿的，除了反毒等政令宣導，生涯規劃、自我表達和宗教課程佔了頗大的比重，「第一次入所監時，我其實聽不太下去，有點無聊，」小林說，但他現在學會了要認真上課，這樣，日子過的快一點。

毒癮患者彼此的社會網絡交流，往往也是讓再犯率居高不下的主因，如何適度介入輔導，在這場對抗毒品的戰爭中同樣重要。

佔地不到八公頃、約十個足球場大小的戒治所，除了空間的限制，「同學」們的時間也受到嚴格管理，起床、整理內務、打掃、上課、吃飯、休息，再上課…。人類對付海洛因、古柯鹼、安非他命、快樂丸、大麻等藥癮最常見、最傳統的方式，就是完全隔絕，以抵抗藥物的來源。

對於戒癮症狀強烈的海洛因藥癮者來說，戒癮時期的盜汗、痙攣、暴躁、發抖、吼叫、嘔吐等強烈的身體反應，往往令藥癮者痛不欲生。

「好笑的是，這次我進來，戒癮期反而沒有那麼痛苦了，」戒治所內另外一位同學、睡在小林隔壁寢室的小黎說，可能是因為現在的「藥」沒有以前那麼純，所以才會戒起來沒那麼痛苦吧。

做為北部最主要的戒治中心之一，在戒癮之外，新店戒治所也曾實驗過其他的戒治手段。2007年，這裡一度試辦「美沙冬入所」，是台灣第一個嘗試在戒治機構提供美沙冬的監所。

一般大眾可能聽都沒有聽過美沙冬，但在2005年起，國內實施減害療法後，全台十幾萬名的藥癮患者，幾乎把美沙冬當成戒癮救星。

到底，什麼是美沙冬？

美沙冬是一種合成類鴉片的藥物，二次大戰期間由於醫藥物資短缺，1941年由德國軍醫發明用來替代嗎啡以外的一種止痛劑。1970年代，美國和許多歐洲國家開始使用這種無嗅無味的美沙冬，當作海洛因的替代療法，也就是讓藥癮者放棄吸食海洛因，改為吸食美沙冬。

由於美沙冬的毒性較輕，價格便宜，藥癮者在接受政府提供的美沙冬後，可以讓政府有效掌握這些由地下轉為地上的毒品犯，雖然替代療法實施後偶有爭議，但是所有實施減害療法的國家中，沒有一個國家中斷過。

以鄰近香港為例，1972年開始試行，1976年全面實施，迄今33年，目前一年參與減害計畫者高達240萬人次，平均一天約6,700人次。由於藥癮者要完全戒毒成功十分困難，當時海洛因供應短缺，市場價格暴漲，港府擔心引發藥癮者犯罪，於是引進美沙冬減害計畫，讓不願意接受住院治療或其他治療方式的藥癮者，提供替代治療。

1980年代愛滋病出現後，口服的美沙冬因可避免由靜脈注射毒品所衍生的愛滋病感染問題，在部分國家的反毒、抗愛滋作戰中，美沙冬的重要性更為突顯。

2010年國內在監人數的犯案類型

2005年底，衛生署也在多年的思考後，引進美沙冬，企圖打一場反毒、抗愛滋的戰爭。起因則為2003年藥癮愛滋案例突然上升，由75例陡升至588例，2005年更大幅增加至2,269例。為此，衛生署首次在台北縣市、桃園縣和台南縣實施「減害試辦計畫」。

1990年代初期，毒品問題在台灣日漸嚴重，部分參與戒毒工作的醫界人士就曾出面呼籲政府，考慮引進美沙冬協助戒除毒癮。1994年，總統馬英九在法務部長任內，也曾指示研究引進美沙冬以治療海洛因藥癮。不過，當時國外研究顯示，大多服用美沙冬的藥癮患者必須終身服用，僅有約不到5%的人可以成功戒除藥癮，是否以毒攻毒，始終停留在紙上談兵。

減害療法實施以來，效果被認可，2006~2010年，國內新增愛滋感染人數由3,392例（2005年），下降到1,796例（降幅達47%）；愛滋藥癮的人數，也由2,269例，降至2010年的105例，降幅更高達95％。

當時透過藥癮患者彼此互通訊息，消息很快在海洛因藥癮者之間傳開。「那時我住土城，鄰近的八里療養院在中和的門診中心還沒有關閉，距離比較近，我每天從土城騎摩托車到中和吃藥，整整吃了快一年，」小林說。

針頭的誘惑︰2010年，全國地檢署共起訴四萬多件毒品案件，其中在第一級毒品中，海洛因是最主要的藥癮源，若能阻斷海洛因來源，就能有效降低毒品犯案。

有了試辦經驗後，衛生署思考在2006年7月擴大減害計畫，希望將實施範圍推廣到全台。除了增加發放清潔針具的點，實施美沙冬的院所也一舉增加到31家衛生所和11家醫院，便利想要戒毒的民眾。

「喝了美沙冬會想要睡覺，每天五點下班我就去喝藥，喝藥之後要快點回家睡覺，否則就會精神不濟，」小黎說，不過，隔天一早，他都可以起床上班，對維持正常生活來說，美沙冬真的還蠻好用的。

相較於海洛因使用者，為維持精神，一天得吸用3~4回，往往讓生活秩序大亂，特別是海洛因和針具不是隨手可得，「吸毒的人都有過念頭要戒掉，但往往意志不堅定，而美沙冬可以讓我們比較容易抗拒海洛因，」小林說。

此外，使用美沙冬的另一個好處是，不用再為了毒品四處找錢而被迫走上犯罪之路。因為海洛因費用每月動輒十幾萬元，而由健保給付的美沙冬，藥癮患者每月僅需負擔四千多元。

「這是美沙冬的主要效用之一，藥癮者比較不會為了錢鋌而走險，進而犯案，」法務部矯正署毒癮戒治科許國賢科長說，從防範犯罪上，美沙冬減少了海洛因吸食者為了毒品而犯罪的機率，也是所有採用減害療法國家看到的效益，「畢竟，有時犯罪問題比吸毒問題還大。」

「使用美沙冬來治療藥癮的過程代表著一種觀念的轉變，」署立桃園療養院院長陳快樂說，以前社會把吸食海洛因的人視為犯人，減害療法則把他們當作病人——對某種藥物成癮的病人。

陳快樂解釋，過往醫界對成癮者的治療，著重在心理建設與社會支持，除非是所謂的「急性解毒期」，很少使用藥物。「但藥物濫用容易演變成一種慢性病，而在海洛因成癮患者的藥物治療上，美沙冬是最有效的治療方式之一。」

長期關懷愛滋病患的台灣露德協會台中辦公室主任徐森杰曾走訪香港減害計畫，他比較說，台灣對於毒品使用者的法令規範比香港嚴峻，認為吸毒者是違法的犯人，無形中造成監所人滿為患；香港的思維則是「用藥無罪、藏毒重罰」，針對藥癮者提供全年無休、全面性的替代藥品服務，因為只要服務的供給一有空隙，藥癮者可能就會回去吸毒，而減害能否成功，除了個人的強烈意志力、穩定回診外，家屬的配合也是關鍵。

目前，國內共有79家特定醫院、23個給藥點提供美沙冬替代療法，普及度不算高，這也影響到毒癮者接受美沙冬療法的意願及成功度。

「特別是有許多毒品吸食者還有其他被起訴的案件，他們進入監所後，就中斷了治療，因此，衛生署和法務部開始思考，是否可能把替代療法帶進監所，」許國賢說。

除了銜接的考量，現行的監所戒毒成效不如預期、全國的藥癮患者持續上升更是主因。因為自從美沙冬實施後，雖然讓藥癮愛滋的人數下降，但吸毒人口並沒有同時下降，更重要的是，「從歷來的戒治經驗來看，吸毒人口的『再犯率』居高不下，才是問題所在，」新店戒治所社工陳妙平說。

從2006~2010年，因毒品犯案有罪的人數，每年平均約有三萬人。2010年，全台因吸食和製造販賣毒品而被起訴的人共有4 萬3,694 人，其中吸食第一級毒品占48.8%，第二級毒品占46.7%，跟前年相較，起訴案件上升了8%。

而在上述四萬多人被起訴中，共有3萬5,460人確定有罪，其中有3,225件屬於初犯，至於累犯則高達3萬2,235人，比例占了91%。

「傳統的戒治方法在反毒戰爭中並沒有效果，甚至節節敗退，」陳妙平指出，讓美沙冬進監所，替代藥癮患者對於海洛因的依賴，是另一種新思維。

針頭的誘惑︰2010年，全國地檢署共起訴四萬多件毒品案件，其中在第一級毒品中，海洛因是最主要的藥癮源，若能阻斷海洛因來源，就能有效降低毒品犯案。

而從政策的角度觀察，無論是法務部還是衛生署也把美沙冬視為反毒希望之所繫。

繼推動減害計畫後，法務部又推動「毒品危害防制條例」修正草案，於2008年在立法院三讀通過，讓檢察官在毒品犯到案時，可以要求毒犯接受減害治療，不必向法院聲請觀察勒戒（即不必入監）。

2009年7月，衛生署也放寬美沙冬補助條件，取消之前針對每名個案一年補助1萬3,960元，且終生只補助一次的限制，改採依照實際醫療需求實支實付，只要患者願意持續接受治療，都能享有補助。同時也將藥癮愛滋患者初診的補助費用增加為4,600元（非藥癮愛滋患者為2,600元）。「終生只補助一次，要求他們一次就成功，對藥癮患者來說非常困難，也不切實際，」陳妙平說。

從法令面、從醫療面，台灣在放寬使用美沙冬限制的同時，監所內的準備工作也持續進行，「除了新店戒治所，我們也會繼續試辦，地點會在雲林和基隆戒治所，」法務部矯正署署長吳憲璋說，從新店的經驗來看，只要走出戒治所之後的轉介和輔導工作做得好，美沙冬的確可以讓部分患者就此脫離海洛因。

（藍春曉攝）

其次，為了避免服用過量以及轉賣等問題，接受減害療法的病人必須固定每天到醫院回診，在護理人員的注視下服用美沙冬，因此，在新店戒治所試辦期間，衛生署也協調桃園療養院，派出護理人員進駐戒治所。

「在28名接受試辦計畫的同學當中，有25名已經出所，其中有15名仍在持續接受治療，」陳妙平說，「相較於平均高達九成的海洛因再犯率，這個些數據讓人我們很滿意。」

歷經多年爭議而終於進入台灣的美沙冬，在成功降低藥癮愛滋患者之後，是否要擴大進入監所？恐怕又是新爭議的開端。

「來這裡就是要戒掉啊，如果只是換一種毒品，那幹麻還把他送進來關？」新店戒治所內一位等著探望家屬的女士不解的問，「以前不是都可以成功戒掉嗎？現在用美沙冬，還有誰會想真正去戒掉呢？」

長期協助各類藥癮患者用宗教力量戒除毒癮的晨曦會董事長林治平為文指出，數十年來歐美國家採用的美沙冬戒毒法，以及台灣的以毒攻毒法，這些專家學者面對毒品的猖獗汜濫無計可施、無法可擋的情況下，只好棄兵曳甲，承認人永遠離不開毒品，永遠必須依賴毒品。

「近年來社會對於毒品犯的概念已經有了轉變，他們是病人，而不是犯人，社會應提供協助，而不是一味的限制與懲罰，但說起來容易，實際執行時卻是問題重重，」法務部矯正署科長許國賢舉例，以監所監護人員的角色來說，如何調適自己，做到真正把他們當作病人來看待，把自己轉為協助者而非管制者，這類困惑是免不了的。

是病人還是犯人？面對毒品，我們應該戒絕或者共存？以毒攻毒的美沙冬像支兩面刃，一方面帶來希望，另一方面又像墜入現實的黑暗，會不會讓藥癮者永遠脫離不了毒品的控制？但儘管兩難，台灣仍需面對這個痛苦的決策——在這條暫時看不到盡頭的反毒路上繼續走下去。

2006~2010年國內毒品案件統計

資料來源:法務部

美沙冬大事記

資料來源：法務部、衛生署（李國盛整理）

吸毒者是病人而不是犯人，要戒掉毒癮，除了意志力、穩定回診外，家人與社會支持，也是關鍵。

小林因吸毒已是第三次進入監所，類似他的個案也讓人思考，面對毒癮戒治者高達九成的再犯率，合併美沙冬展開追蹤，才是讓毒癮患者擺脫海洛因的最佳選擇。

新北市一家醫院內，一位護士正看著毒癮患者喝下美沙冬。在傳統的隔離和宣導外，反毒戰線已從矯正單位延伸至醫療主管機關。

原本無毒的戒治所如今反要引進美沙冬，以毒攻毒，讓以宗教教化協助戒毒的宗教團體，陷入掙扎，幾乎是一面倒反對。圖為晨曦會在苗栗成立的戒毒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