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年來,台灣流行音樂不但人氣旺、偶像輩出,從台灣一路紅遍香港、大陸、東南亞,成為華語音樂的主流,流行樂界本身也不以市場訴求、商業化為滿足,而力求突破與多元。其中,原住民音樂的打破主流,與樂團的除偶像化都備受囑目。來自卑南族、在今年金曲獎大放異彩的新科歌王與最佳作曲獎得主陳建年,和獲最佳新人獎的紀曉君,除了為流行樂注入新聲,也代表了社會大眾渴求創意、重視「異聲異見」的心聲。
陳建年與紀曉君的音樂有何特色?他們在什麼樣的環境中成長?想用音樂表達什麼樣的感情?他們與早年的原住民歌手如萬沙浪、高勝美,今天的天后張惠妹所受的歡迎有何異同?為什麼獲得金曲評審的一致肯定?又能夠帶給樂界什麼樣的靈感、刺激與反省?
郭英男的聲音在奧運會場上飄揚;張惠妹的魅力在海峽兩岸持續的放射,加上四月間金曲獎最佳男演唱人陳建年、最佳新人獎紀曉君等人的得獎,彷彿「原住民的時代」真的來臨了!陳建年更由於警察身分,引起群眾的好奇與關心。在面對蜂擁而至的媒體時,熱愛工作、注重家庭生活的陳建年相當無奈,「我只是想有一張以為紀念的專輯呀!」聽起來大家似乎都把原住民想像的太沉重了?

在金曲獎典禮上大放異彩的陳建年與紀曉君,他們清新的歌聲,是來自山海間的孕育及生活中的累積。(林格立)
在陳建年得獎之前,聽過他的音樂、熟悉他的人並不多。像我,也還是為了採訪,在跑了很多家唱片行之後,才買到瀕臨絕版的《海洋》專輯。原來,與陳建年合作的唱片公司──角頭音樂幾乎是在沒錢作宣傳的情形下,首批只發行五千張CD,而根據過去的經驗,能賣出六、七千張已經是不錯的成績。沒想到這次在陳建年雙料金曲獎加身後,市面上的《海洋》專輯立刻洛陽紙貴,一片難求。代為發行的魔岩唱片,雖然趕著包裝出貨,但是仍然供不應求,現在已經銷售近五萬張,可見聽眾對於金曲歌王的陌生與好奇。
手裡捧著好不容易買到的專輯,立刻在辦公室暫用談不上什麼音響效果的電腦CD播放程式試聽。雖然周遭頗為嘈雜,但當《海洋》專輯中的「序曲」,隨著吉他聲伴著海潮聲湧上時,我的思緒馬上被帶往幾十公里外東北海岸清晨的沙灘,或是徜徉在灑滿銀白月光下的一片深藍,只屬於海洋的溫柔與放鬆,在瞬間完全的被呈現。接下來的「海洋」,簡直就是一個人獨處時,隨心所欲地哼唱,彷彿你就走在陳建年身旁,跟著他一同前往垂釣,正心滿意足的做自己最愛的事呢!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原住民音樂的特色,但我的確是被他那樂曲中片刻生活的從容所深深吸引著!

(林格立)
在金曲獎揭曉後,陳建年與紀曉君的家鄉、遠在台東市南王部落的鄉親與家人們開心的不得了。陳建年的父親陳光榮高興地說,「當時不知道金曲獎是做什麼用的,建年得獎後,才知道是這麼重要的獎,對自己的兒子感到很光榮。」但他還是加上一句,「不過得獎後,不能得意忘形,一定要謙虛。」家鄉的親友們也特別在五月十二日舉辦一場慶功宴,共同為陳建年及紀曉君喝采。
在卑南族青少年會所前,一大早陳建年就和友人將從山上砍下的竹子搭成兩道圍幕做為舞台背景。來到陳建年家中,從家中的擺設到貼身的「配備」,在在都看出陳建年生活上的用心,也顯示他細膩的個性。他身上的襯衫有著自己手繪的卑南古文符號,吉他上是自己設計的花紋圖形,甚至連隨身cd928小海豚手機上都刻劃著卑南人像。「我們是同胞」一曲中所吹奏的排笛,也是他自己研製的。
不多話的陳建年,想引起他的談興,最好是提到釣魚和音樂,尤其一講釣魚,他可以說上一整個下午,讓人看到一個生活就是生命、事業的陳建年,而這也正是他音樂創作的特色。
陳建年成為音樂人的契機,是在國一那年。班導師相當有心成立的國樂團,讓陳建年學會演奏梆笛與南胡,也為陳建年開啟了音樂生命中的第一扇門。升上國二,民歌風潮正盛,陳建年開始接觸吉他,嘗試改編歌手羅大佑的「童年」,而在情竇初開的年紀,自己也寫起情歌。升上高中之後,陳建年對音樂的濃厚興趣促使他與學長組成「四弦合唱團」,在救國團的自強活動中走唱。當時創作的「也曾感覺」一曲,還成為救國團必教歌曲之一。他的許多歌曲更在台東的部落流傳開來,他也成為許多年輕原住民的偶像。在《海洋》專輯中所收錄的許多歌曲,即是他長久以來所累積的創作。

山村一逢陰天,天色就暗得特別快,才下午時分,石岡鄉土牛村的劉傢伙房重建小組會議便點上燈,在貨櫃屋旁簡陋的會議桌上展開熱烈討論,希望早日再建家園。(薛繼光)
來到慶功宴的現場,在擔任主持人的陳建年表兄弟林志興帶動下,陳建年及紀曉君家中的親人,也不讓二人專美於前,紛紛上台一展歌藝舞技,唱得正熱時,台下的媽媽們圍成一圈,開懷地跳起舞來。南王國小的小朋友們,更是穿戴傳統服飾,滿場的舞著,吸引了現場所有人的目光。受邀前來的阿美族的郭英男也以多音性答唱上場高歌,族人、家人、友人,甚至小朋友輪番上陣,在吉他、鈴鼓、月色、晚風的伴奏下,台上台下的分際,已全然在一雙雙發光的眼神、銀鈴般的笑聲中,消融於無形。我也忽然心領神會,感受到陳建年與紀曉君音樂中屬於天地間自然韻味與力量。
慶功宴的隔天,紀曉君特別與姆姆(卑南語對祖母的稱呼)來到山間繼續卑南古調的練習。「我特別喜歡唱老人家吟唱的古調,聽起來會有想哭的感動,」紀曉君誠摯地說著,她是跟著姆姆長大的小孩,從小在姆姆身邊,跟著哼哼唱唱,紀曉君在音樂專輯中,因而堅持以卑南母語作為演唱方式。她也以專輯中的一首歌曲──「搖電話鈴」為例,說明音樂也就是她生活的記憶與感動。
專輯的曲調來自卑南南王部落的傳統民謠,吟唱裡有幾段紀曉君幼時的聲音穿插其中。在「搖電話鈴」這首歌中,紀曉君低迴小時候與姆姆的一段往事。當時媽媽叫她對著錄音機講話,好寄給在遠方的姆姆聽聽孫子的問候;而年幼的紀曉君,以為錄音機是電話,不停地對著錄音機說話,還納悶著姆姆為什麼不理她。這段錄音便收錄穿插在得獎專輯之中,紀曉君邊聽這段對話、邊唱歌時,五歲的那天下午因想念姆姆而錄音的情景歷歷在目,歌聲中的感情自然宣洩而出,聽眾雖不懂卑南語卻不難認同親情的濃郁溫馨,隨著紀曉君時而高亢時而低迴的歌聲,進入兒時的甜酸苦辣。

台中縣石岡鄉的街面上,到處可見正在建築中、標榜可耐八級強震的新式房舍。(薛繼光)
「在卑南族的音樂中,凝聚情感是相當重要的一環,」前行政院原民會副主委,也是卑南族人的學者孫大川說。就如同為陳建年、紀曉君所舉辦的慶功宴一般,在部落中凡是有人結婚、入伍、出外工作求學、死亡等,全部落的人都會聚在一起,以歌聲表達祝福、互道安慰。孫大川指出,在聚會中,大家都會在熟悉的曲調中,另外即興創作歌詞藉以表達自己的心意。
「在沒有文字的民族裡,是以音樂作為創作傳承的模式,」孫大川說。在卑南的傳統中,音樂更含有多重意義與形式:如祭典時的領唱及對唱;宗教、文化的傳承;人格的陶冶等,所以在卑南族的認知中,音樂就等同於語言,是一種文學的書寫。卑南的傳統歌謠,更像史書一般,紀錄般的傳唱著卑南族發生過的史實,歌中有英雄事蹟、草木鳥獸的介紹、猴祭中教導獵首的經驗等,「這是所謂的『樂』教主義,較之中國所謂的『禮樂』,樂早散失,現在僅做到禮教而已,」孫大川補充。
卑南古調中還有一個特色,便是同樣的字義,以卑南古語(如中文裡的文言文)與卑南今語的前後呈現上加強表達,古語與現代語錯落,過去與現代用字對照,呈現一種音韻之美。也正因為是說話陳述的方式,所以卑南古調聽起來不華麗,但在平穩中更顯悠揚。
而以口傳作為傳承的工具,音樂所扮演的角色更有「音樂的社會史」的意義。孫大川解釋,像是陳建年的《海洋》專輯中有著同屬南島語系的南洋風味;在「八二三炮戰」背景下,卑南歌謠大師陸森寶創作的「美麗的稻穗」;以及五十年來紀錄族人從事工事、建築、擔任卡車司機的生命記憶,這些樂舞的傳遞,作者是無名的,成就也不屬個人。
更重要的是,這些在不同年代傳唱的歌謠,都是往後歲月裡,可以從中尋回生活點滴的線索。也唯有藉由歌謠的紀錄,才能尋回文化中的原素。

在海邊輕聲吟唱的陳建年與執行勤務的陳建年看似毫不相干,但其實都是他音樂生命中的創作泉源。(林格立)
在陳建年的《海洋》專輯中,擔任多首歌曲作詞人的林志興表示,「這些歌曲有一半是我的生活經歷,也有一半是建年的生活感觸。」林志興透露,「鄉愁」是他民國七十八年的詩作,「鄉愁,不是在別後才湧起的嗎?只因為父親曾對我說:這片土地原來是我們的啊!」林志興表示,這些歌詞中呈現出原住民共同的經驗、共同的宿命;社會結構中的失衡,外勞就業的衝擊,讓他有守不住原鄉的隱憂;在法規與生活相違背的事實下,土地依舊、人事已非,「這首鄉愁,是朋友中回響最熱烈的一首!」
而另一首「我們是同胞」,簡單明瞭地表現身為原住民的林志興,希望無論是主流的漢民族文化,或是長久被忽略的原住民文化,都能夠彼此欣賞、尊重。在這些從生活的經驗中所構思的詩作與歌曲,吟唱起來,似乎可以聽到許多歌詞背後的故事。
然而,樂界人士對陳建年和紀曉君的音樂卻有另一層的解讀。
「其實他們並不是原住民音樂!」第十一屆金曲獎評審召集人彭廣林指稱,他們正是流行音樂,是更多元化的流行音樂。
彭廣林坦承在兩個月之內聽了兩百多片參選的CD之後,多數的金曲獎評審一致認為作品的同質性實在太高了,所以才在這一次的評選精神中,以「創新」作為此次評審的重點。
「我們不要『移植』的音樂,要從這塊土地長出來的音樂,」彭廣林認為大眾市場在五年內必被分眾市場所取代,真正所謂的「流行歌曲」,更應反映現實社會中的景象,層次更加豐富的,從人文關懷出發的音樂。
彭廣林強調,陳建年與紀曉君的獲獎,與他們是原住民一點關係都沒有,反而看到了音樂的原創性,尤其呈現出與土地共鳴的諧和感覺,那不是移植,而是源於生活中的真正感受。
彭廣林擔憂的說,現代的流行音樂正走在十字路口上,每天跟著傳播媒體的意識型態起舞,忽略本身存在的意義,就像是九四年大紅大紫的范曉萱,沒多久被徐懷鈺所取代;而徐懷鈺很快地就被阿雅取代,就這樣以固定的模式製作的唱片,被取代的機率極高,金曲獎評審所願意肯定的是:「找到自己正確道路的音樂人。」。
同屬音樂人的MTV節目與製作部總監楊志光則有不同的看法,「流行音樂的商業化與媚俗化是不能被更改的,」對於陳建年等人的獲獎,他認為可以更鼓勵不同創作思考的作品呈現;「但是與商業脫節的作品,還是無法在市場上形成潮流,」楊志光提醒,像是陳建年的作品中太講究個人的經驗而無法普遍,也很難入口。紀曉君的專輯則考量到大眾的接受度,所以有較好的銷售成績。

樂譜、畫作、手工品,陳建年是一個多面向的創作者,生活中的點滴,都成了一件件感動人心的作品。(林格立)
不過楊志光也認為這幾年音樂的本土化潮流已有若干成績。他指出,「未來兩年,本土化的音樂會是被著重的方向。」本土化的風潮和原住民音樂的抬頭自然有著密切的關係,而原住民歌手在流行樂壇的表現,也和早年大不相同。特別留心於此的孫大川認為,早期的萬沙浪、高勝美等人,無論在唱腔或內容上並未表現出原住民文化或是特色;天后張惠妹,強調的是華麗,只有聲音富有原住民特有的熱情,作品則完全走流行的路線。
孫大川指出,原住民歌手中最早凸顯原住民音樂特色的是胡德夫。他以黑人靈歌方式詮釋原住民歌曲,並以原住民權益促進運動為訴求,引起社會注意。或許是因為本身對於原住民音樂與議題的投入,胡德夫最為肯定紀曉君努力唱祖先的歌,「她有年輕人的外表,卻有著一顆姆姆的心,這樣的音樂可以唱得很久很久的。」

樂譜、畫作、手工品,陳建年是一個多面向的創作者,生活中的點滴,都成了一件件感動人心的作品。(林格立)
正宗原住民音樂也罷,創新流行音樂也罷,陳建年和紀曉君只想多作一些自己的歌。
面對部落中KTV的盛行,陳建年不禁懷念起從前在部落裡大家聚在一起快樂唱歌,只有吉他、手風琴、口琴伴奏的時光。所以他在作品中加入自然的聲音,部落的感覺,希望呈現南王的風貌,「就像是『檳榔兄弟』的音樂,只用幾個簡單樂器,融合小朋友與飛鼠的叫聲,我要的是那種感覺,」陳建年特別喜好生活中的音樂,以樂會友,才是他最大的樂趣。
紀曉君則特別喜愛世界音樂的曲風,希望專輯中放入更多卑南族的傳統元素,像是古調的原版唱法與流行音樂版本的呈現,都是她對傳統與現代並重的堅持。對於身繫傳承這樣的重任,她不敢多說,但願意盡力而為。
不過慶功宴那天,家鄉的小孩們已經把陳建年與紀曉君兩人當作偶像一般,紛紛模仿他們唱歌。當紀曉君聽到部落的小朋友朗朗上口,大聲唱著自己的歌,那充滿自信的神情,她也越發肯定自己的道路。
胡德夫說,「只要敢唱,自信地大聲唱出來,就會成為普遍被喜愛的東西。」陳建年與紀曉君除提供給流行樂更多元化的選擇,同時也帶給同胞們更多的信心,將自己的想法唱給大家聽,讓山海子民的真實聲音為這個物化、庸俗的世界注入一絲清新。

因奧運發聲而揚名國際的阿美族郭英男夫婦,也為了同是東部原住民的榮耀,前來共襄盛舉。(林格立)

紀曉君演唱時認真專注的神情,傳達出卑南古調中蘊含的力量。(林格立)

慶功宴當晚,南王國小的小朋友不讓陳建年與紀曉君專美於前,紛紛上台跳出自信的舞步,大聲唱著自己的歌!(林格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