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道天心

中國十八般武器，洋洋大觀，大俠為何偏愛寶劍？「美術刀劍保存協會」理事長黃德傳說這得從劍的製作與造型說起。「劍開兩邊刃，中間脊厚，焠火拿捏不準容易卷曲，比製刀難上許多，」喜愛收藏寶劍的黃德傳說，特別早期秦、漢使用鐵器，冶煉技術雖進步到多層疊打、刃部焠火，但鐵的雜質多，難濾除，易出現瑕疵，自古出現好劍的機率只有好刀的百分之一。寶劍鑄成不易，威力遂容易被神話，傳說中的名劍，總是在鍛造的最後關頭遇到瓶頸，也才有莫邪、干將雙雙跳入劍爐，以身煉劍的故事。

劍開雙刃，打造難度高，象徵不偏不倚的儒俠精神，自古有「百刃之君」的雅稱。（卜華志攝）

百刃之君

寶劍難得，神話附身，劍的地位相對提昇，但劍被視為「百刃之君」，還有多種因素。從審美角度來看，相較於流星錘、大彎刀、雙節棍等等短兵器，劍修長纖細，造型優雅，古代講求六藝並重、文武合一，將、相流行以劍作配飾，也成為後世傳統。

何況武俠小說中的大俠，遊走江湖，居無定所，講究輕便俐落，風神俊秀，「負劍形象美觀大方，不失壯士風度，」在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平原眼中，扛大刀或持雙斧實在難以遠行江湖，「書劍飄零」在文學作品中是個相當高雅的「意象」。

即使真槍實刀較量起來，「劍是冷兵器中最難練好的，」六歲開始紮基本功、蹲馬步的鑄劍師阮子星現身說法，兵器是雙手的延伸，學武之人，必須從拳練起，然後刀棍槍，最後才練劍。劍靠尖端刺擊，須要練夠內力，揮劍時力量不洩開，劍不搖晃，勁力全數貫在劍尖，才能力透劍尖，若內力不足，手勢與肌肉動作影響力量凝聚，刺擊也就軟弱無力。武俠小說中的第一男主角之所以仗劍天涯，意思很明顯，象徵他的功夫高深莫測。

再進一步看看大俠使劍的姿勢與招數，相較於用勁劈砍的刀、斧，講究刺、擊的劍耍將起來，姿勢顯得斯文流暢，殺氣相對減低。使劍甚至昇華為舞蹈藝術，從唐代公孫大娘舞劍，千姿百態，酣暢淋漓，一舞劍器動四方，直到今天，公園、綠地都還可以看到人們為了修身養性、與練好身段而舞劍。

事實上，東漢末年，適於劈砍的環柄刀已經取代適於推刺的長劍，成為軍中主要短兵器。劍雖退出戰場，就因為造型佳、殺氣少、好劍難得等等原因，反在生活與文學中光大起來。

醉裡挑燈看劍

尚武的唐朝，詩人更無不以詩文詠劍，崔顥的「仗劍出門去」、阮籍的「揮劍臨沙漠」，都以劍象徵豪情。灑脫奔放的李白更是熱愛劍術，十五學劍，羨慕俠客能「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當劍逐漸步出戰爭舞台，卻變成了個人意志的延伸與精神的投射，」淡江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林保淳以宋朝辛棄疾的詞「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解釋，當人年紀漸老，夜裡撫劍長嘆，回憶少年一生戎馬功勞，志切北伐的雄心壯志卻無以達成。此時寶劍能否出匣，代表人的志氣能否得伸，當劍已藏入匣中，無法嶄露鋒芒，只能取出緬懷、感慨。

林保淳指出，劍與人生合一，因此文人俠客看劍，其實是看著自己，劍不只是工具，而是生命的全體，「劍在人在，劍亡人亡」，也就是此意。所以，哭窮出名的戰國謀士馮諼，窮的寄人籬下，仰人臉色，沒將寶劍典當，反視如知己，同進退，共死生，三不五時高呼：「長鋏，歸來乎！」

歷史上第一流人物也都隨身配劍。至聖先師的畫像中，腰際上配有紫薇劍；出身市井的漢高祖有提劍斬白蛇起義的故事；「冷面殺手」包青天則隨身攜帶尚方寶劍，適時斬奸除惡，伸張正義公理；風流倜儻的劍仙呂洞賓也身背能飛天鑽地的紫陽劍。

「劍成為最有文化意味的武器，武俠文學中的俠客在江湖上行走也就人人負劍，」陳平原在《千古文人俠客夢》書中寫道，武俠小說家對劍特別青睞一點也不奇怪，千百年來無數壯士為劍術的發展嘔心瀝血，無數騷人為寶劍的光華歌吟讚嘆，寶劍成了最適於俠客打鬥而且最有文化味道的兵器。「俠客撫劍獨行游，為人間平不平，報恩仇，這其間，劍不只是一種殺人利器，而且是一種大俠精神的象徵，一種人格力量乃至文化傳統的表現，」陳平原指出。

劍文化與刀文化

在俠、儒合一的傳統下，允文允武的俠客們必須謹守武德，講求恕道，此時，劍更成為大俠們的最佳選擇。「劍開雙刃，不偏不倚，象徵中庸之道，提醒習武之人以禮法約束自己行為，」十八般武藝皆通的阮子星表示，「劍者，檢也，」劍是內斂、自省的象徵，從練劍開始，師父就耳提面命，必須時時檢視自己行為，要修習到「手中有利器，心中無殺意。」正如至聖先師配著紫薇劍，卻不以武見長，這也是中國「劍文化」與日本刀文化不同之處。

武士刀結合了刀與劍的功能，顯得霸氣，加上受禪宗影響，「日本將劍道當成個人修煉的工具，利用劍道體驗生命的最高意義，由劍道了悟人生，」武俠前輩諸葛青雲曾提出這樣的觀念，認為日本人講劍道即人道，人可以藉由劍道追求個人生命的最高境界與理想目標。但這個境界由於個人觀念、深度與所追求願望的不同，顯得非常自我。

「一個人一生當中應該去追求一個最圓滿的自己，可是這個圓滿的自己與他人是無涉的，因此在追求過程中，為了自身圓滿可以採取非道德手段，比如劍客可以殺人試劍，當劍客想法有所偏差，劍道也往往成了魔道，」林保淳進一步分析日本刀文化。

中國武俠小說總是細細描寫打鬥招數，日本武俠文學中的武士刀卻總是一擊必殺，瞬間決定勝負，顯得冷靜、嚴峻，與中國大俠手上帶著溫度、感情的劍截然不同。豪邁放恣的古龍，就曾描述西門吹雪不准假丹鳳公主用劍，因其背後傷人有違武林規矩，不配用劍。小說裡的寶劍，更是有德者得之，德薄者失之，因為，「錯用此物，必遭天誅地滅。」

慧劍斬情絲

話說回來，劍的本質仍是武器，武俠小說吸引人處，往往也就在豐富的技擊過程，「特別新派武俠小說，大部分都在描述打鬥過程，這也是讀者樂趣的主要來源，各式劍法、劍譜、劍學也才在小說裡發揚光大，」陳平原指出。武俠小說中，大俠的劍術也就一個高過一個。

看看當代武俠小說盟主金庸筆下的主角：《天龍八部》裡，手無縛雞之力的段譽無意中練成「六脈神劍」；《笑傲江湖》中，令狐沖思過崖上知遇師叔風清揚教授「獨孤九劍」；《神雕俠侶》楊過與小龍女雙雙勤練「玉女劍法」。至於《倚天屠龍記》裡，張無忌當著敵人面前發揮「頓悟」本事，一套太極劍，現學現賣，打得各大門派顏面無光。

明朝後，氣功被引入武學，內力成為練劍的絕對條件，有了強大的內功，人人都可以是張無忌，從漸悟一轉而為頓悟，再往上精進，由有形以至無形，終於「精氣所致，草木皆可為刃」。對真正的大俠，手上有沒有真槍實劍，已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