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江山」是許倬雲先生近年的文集，由天下文化出版。書分三卷：生活與抒情、國家與社會、歷史與文化。卷名似乎相應於「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這句知識分子的自許。我們看到一位史學工作者，在專業領域的研究之外，對當前中國人的處境與中國文化的再生，付出如此深切的關懷與明智的建言，實在由衷感到敬佩。盛暑期間，細閱此書，不覺孕生一種宏觀的視野，好像可以縱攝古今、橫跨世界，感受天地悠悠眾生有情，對於風雨之中的江山應該何去何從，也增加幾分信心。

許先生的本行是歷史，但是寫起「生活與抒情」方面的文字，不僅充滿感情，而且文筆細膩，此中原因及於「誠」字，他相信：「修辭之其誠，到底誠摯的表達自己的意思，是人類在心意相通的主要目的。」為文如此，作人亦然。最明顯的例證是，許先生學術地位崇高，在美國匹茲堡大學執教廿年，又是中央研究院院士，因此海峽彼岸對他的邀請之殷切是可以想見的。但是，他卻「始終不忍踏上那記憶猶新的故國家園，而再三拒絕對岸的邀約。」

他的「拒絕」完全出自知識分子對於家國天下的傳統情懷。這份情懷錶現為「愛之深、責之切」的態度，對海峽兩岸各下針砭：「海峽彼岸神鴉社鼓，百姓苦於苛政；海峽這邊，紙醉金迷，如燕巢飛幕，不知其危險。」

接著，在「國家與社會」一卷中，許先生詳述他對當前國事之觀察心得。在理想層面，他預示了「台灣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將是「世界之中國」的接觸點，如果善盡其功能，將可決定中國十億人的命運，進而「對於世界的命運可以發揮決定性的作用。」然而，如何促使這個理想實現呢？在進一步思考答案之前，別忘了現實層面，我們還有不少危險的困境。

台灣社會的群體心態正在走向暴烈及誇張，政治風潮一再出現，封閉排他的情結不易化解，而經濟發展所帶來的拜金主義更在腐蝕國人的價值觀。許先生以「文化失落症」一詞提醒大家：「文化內涵已消蝕殆盡，遂致人心無可以安頓之處」。

由此可見，現實與理想之間的鴻溝極大，如何一步步拯脫困境，趨近目標，正是當代知識分子所面臨的最大考驗。許先生精研中國古代歷史，近年來擴展領域，從事「比較世界史」的探討，眼光與識見也隨之表現卓越的特色。譬如，他不再受限於中國本位的立場，對其他文化傳統皆以平等互重的態度相待。有些人關起門來宣稱「漢學是什麼顯學」，他斥之為「自欺欺人」。他一說到文化，就先介紹猶太教、基督教系統，伊斯蘭教系統，印度教系統，集各類特長，然後再突顯儒家的觀點，看看有無可以互補之處。這種平實穩健的作風，若非兼通中西、學養精湛而又深具自信，是難以表現出來的。

那麼，許先生的具體說法有那些值得參考的內容？本書第三卷「歷史與文化」可謂創見迭出，令人激賞。在歷史方面，他依據梁啟超「中國之中國、亞洲之中國、世界之中國」的三分法，再作新的詮釋，尤其對其中轉折關鍵之成敗，有獨到的說明。筆者受益最多的則是「推動歷史的因素」一文，其中分別就「獨立、複合、時間、文化、個人」等五項變數，來解說歷史發展的軌道何以如此。研究歷史的樂趣與收穫，在此表露無遺。以「時間變數」為例，包括三點：一、衰退與消耗，意即同樣的制度經過一段時間，本來的結構與成分不變，但是功能卻可能消耗、衰退到完全相反的狀態。二、同步現象，意即本來相輔相成的兩個變數，到一定時序之後成了互相干擾、抵銷的因素。三、初生與衍生現象，譬如研究西歐現代化與東亞現代化時，不宜視為相似的例子。

以歷史為借鏡，許先生指出今日台灣社會所需要的是「平凡人」，「不再需要英雄出現」。這堜珓的似乎是政治上民主理念之徹底實現，不僅如此，他還說：「我們不應再期盼有一位或幾位『大師』，做今日的聖人及教主。」這句話似乎涵蓋了道德界、宗教界，甚至學術界了。然而問題在於：第一、當一個社會的成年人未能在思想上、行為上達到某種水平時，沒有英雄或大師，就代表缺少具體的典範可以讓人仿效，結果恐怕是整個社會一起墮落。第二、所有的青少年在成長過程都需要選擇景仰或崇拜的對象，如果沒有大師或英雄，就很容易造成混淆，以時髦人物如明星、歌星為其偶像。

因此，與其不再期待英雄與大師，不如教育大眾走向成熟心理，培養獨立思考、抉擇及負責的態度。筆者以為，任何社會都有英雄與大師，問題在如何分辨清楚他們的資格與標準，以免魚目混珠。

其次，在文化方面，許先生強調儒家對「人」的觀點，亦即只有建立在人性正常需要之上所開展出來的，才是可大可久的文化。人有身體、心智與靈性三種生命，同時又有合群的本能，綜合而言則須自重重人，由近及遠，使人間成為和諧互助的世界。這是十分正確的描述。

那麼，儒家的基本思想是什麼？在許先生看來，第一是人文精神，就是由「由敬天法祖，而變為仁與孝，而發展為儀與禮」，一步步由普世的天命，推向普世的人文精神。如果許先生的「推向」一詞並不意謂替代或排他，亦即有了人文精神並不代表可以不要敬天法祖，那麼筆者完全贊同。如果以推向為直線發展，好像今日言儒家只須人文精神，那麼問題較大，因為孔子與孟子對天的信念是無可置疑的。許先生談到「天人關係」時，逕自就以天為自然界，好像儒家亦是如此。結果儒家思想在應用到實際生活時，只能強調自然、人群、個人，而缺乏敬天法祖的宗教情操。這一點或許值得許先生再作較詳細的說明。

最後，談到重建價值體系方面，許先生所列的具體辦法，如涉及教育政治及社會輿論者，皆切實可行，且必有成效。但是新的價值體系由何而來？傳統為一本源，另外則須求諸今日社會大多數人的共識。他說：「有了大多數人都以為恰當的新體系，我們實際上即已創造了一個新文化。」為了得到大多數人的共識，許先生的演講與著作應該廣為傳揚。「風雨江山」一書中，處處充滿知識分子的智慧與溫情，讀之必能受益。至於較為專業的部分，如李弘祺先生訪問作者談「文化交流與比較文明」一文，讀之亦可啟發嚮往之心，領悟史學境界之高之美。

〔圖片說明〕

P.93

作者：許倬雲

出版者：天下文化出版

定價：平裝220元

頁數：34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