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區向前走──中寮生活染坊

文‧蔡文婷　圖‧卜華志

2000 12月

梔子花、荔枝葉、紅茶、洋蔥皮，身邊隨手可得的免費材料都可以染出這樣耐看又環保的顏色來。（卜華志）

九二一大地震之後，除了家園重建工程，最令人擔憂的，是原有經濟體制的殘破和人民長久生活所需究竟該如何解決。

在眾多的重建工作中，「社區資源交流協會」在中寮開起了染坊，利用這個水果農村原有的檳榔、龍眼、荔枝，還有梔子花、九芎葉、洛神花和洋蔥等天然花果，開發出具農村樸實特色的植物染方巾，試圖為日薄西山的災後山村尋找新出路。

彰化客運的車子在鄉親寮放下了多數的乘客，原本是客運總站的所在地，現在空蕩蕩一片，「這塊地，過去攏是厝，地震時，一樓攏糊在地上。單單是這裡就壓死了三十多人，曾經擺滿了百多具屍體，晚上行過會驚哦！」採雲歐巴桑說。

已經過去整整十四個月，在中寮鄉過去最繁華熱鬧的市集──永平路，依然三步路就可見一塊只剩地磚的「遺跡」，而被壓成了「三明治」的中寮鄉公所還在原地矗立著。

在九二一大地震中，位於南投縣山區的中寮鄉，房屋全倒和半倒的超過三千棟，百分之一的人口，一百七十九位鄉親不幸罹難，損傷慘烈。

三色小屋站起來

也就在這塊空地上，一些還停留在中寮的服務團隊，利用早已廢棄多年、未被震垮的舊宿舍，重新粉刷整理成粉藍、粉紅、粉橘的三色小屋，持續救災之後的安頓和重建工作。

走進三色小屋中，人氣最旺的粉紅小屋，屋內五、六位中寮鄉的婦女低著頭，用力在綑綁待染的胚布，或埋頭車縫布邊；屋子的後院，歐巴桑和社工們，有的拿著竹竿攪動著熬煮的染料，有的在大水桶內漂洗已經定色的成品。陽光下，一排排鮮黃、粉紅、淡茶色的方巾掛在晾衣架下迎風飄動，看著自己的成績，歐巴桑也不免自豪地說：「真水，真好看。」

正在攪動染鍋的施遠說：「這些荔枝的枝仔和葉仔，攏是用柴刀一刀一刀斬成碎片，用多少苦工哦！」前幾天，她們一群人全副武裝，包著頭巾，戴著長手套，背著蚊香，去砍伐荔枝樹枝葉。由於還找不到適合的絞碎工具，只好用柴刀來砍碎質地堅硬的樹幹。

施遠目前帶著三個孫子住在組合屋裡。像這樣年輕父母皆出外打拚，徒留阿公、阿媽在家裡種水果、帶孫子的隔代教養方式普遍存在中寮。「這些不一定是地震直接受災戶的弱勢族群，經常被忽略，也是我們生活染坊的主要工作對象，」染坊的負責人張慧君表示。

香蕉王國的落寞

中寮鄉，是個完全沒有工業的農村，境內沒有任何省道經過，水果是鄉內唯一的產業。日據時代，來自中寮山區的香蕉風味特殊，深獲日本天皇喜愛，因此造就了中寮的香蕉王國。香蕉停止輸日之後，製作太白粉的樹薯，接著成為新貴。一如台灣所有的農村一般，缺乏整體性的農業計畫，農民因應市場風向，輪番在有限的地力上，更換一種又一種價格看俏的水果。民國七十年代，中寮的柳丁因為酸度夠，可以貯存的時間長，供銷與其他產地分開，於是香蕉王國又變成了柳丁王國。好景不常，在一窩蜂種植柳丁之後，價格下滑，一場無可救藥的柳丁病毒，使得柳丁盛況也成為過去。於是，高高的檳榔樹一下子又種滿了山坡地，在民國八十年前後，歷經六、七年的黃金歲月，好年冬也在供過於求之後結束。十年前一甲地可以淨收五十萬元的檳榔園，現在大概只剩十萬。原本產地一顆四、五元的檳榔，也慘跌成裝滿一台農地搬運機的檳榔只值數千元的價格。

有的果園還因為老一輩無力照顧，年輕一代不願接手，再低的租金也租不出去，「經常可以看到沒人照顧的龍眼、荔枝掉的一地，」中寮鄉農會推廣組組長田水金表示。因此，地震之前，中寮的農業依然還是以不需噴灑農藥，照顧簡單的檳榔佔栽培面積的一半以上。

經常與農民接觸的田水金補充說，中寮的農民大多是年紀上了五十歲的中老年人，過去黃金歲月的收入不是用來建築房舍，就是交給了出外打拚的孩子們購屋，自己就是守著老屋，靠著越來越差的水果栽種度日。地震一來，最大的打擊不是震壞了農地，而是震毀了棲身的房子，加上台灣即將加入世界貿易組織，農民們自然難免對未來不抱持希望，過一天算一天了。

大地震，不僅震毀了多數居民賴以安身的家，也震出中寮鄉存在已久的農業問題。「事實上，中寮的災區重建工作，幾乎全部都與農業復甦有直接或間接的關係，」社區資源交流協會秘書長張紅雅指出。

中寮之友

地震的第二天，立刻進入中寮的社區資源交流協會，在一連串煮飯、洗衣、捐助機車等救災行動之後，緊接著中秋節到來，然而中寮的文旦卻銷不出去，於是協會與立法委員潘維剛發動相關人脈與組織力量，很快地在台北組成了一千八百多人的「中寮之友」，發動每人每個月直接吃中寮水果五百元的行動，直接串起災區與都會區友善的供輸系統。

中寮的農民，透過農會，省去中盤商的剝削，得以較高的價錢送出水果；而台北的中寮之友，這一年來，每個星期，則收到中寮農民送來的龍眼、荔枝、文旦、香蕉、芭樂、火龍果、梅子，或是最新看好的日本甜柿，還有蜂蜜、龍眼乾等農產加工品。

然而，在中寮服務一年多來，最初的安置救援事業已經告一段落，產業振興卻似遙遙無期。社區資源交流協會發現，原本是一家之主的中老年男性顯得相當消極與失志。相反的，每天在中寮從早忙到晚的張慧君發現，婦女們卻因為獨特的生命力，及對後代子孫的母性責任，反而成為一股維繫家庭最深厚的力量。

於是在今年中，他們在中寮開起染坊，希望幫助中寮的婆婆媽媽們，以中寮在地的植物和人力，開發新的產業，帶進新的視野。「中寮原本就是一個零污染的地方，面對地震與WTO的撞擊，諸如生態觀光和這樣環保的植物染等有機農業，將中寮由初級農業提升到四級農業，是農村勢在必行的方向了，」代理鄉長鄭肇家表示。

荔枝紅、梔子黃

植物染在台灣有長久的歷史，不論是原住民或是清代移民，婦女們都懂得採些富含色素的花草或種子當染料，再以清澈的溪水當漂洗場，像是三峽、美濃一代的藍染就有多年歷史。而過去中寮的婦女們，在年節前夕，也經常會採擷相思樹皮，將黃舊的床單、被單再次染紅，增新喜氣。

植物染是一種純天然環保的古老手工藝，不但使用過後的染料與廢水不會污染河川，而且利用的染材都是已無利用價值的植物。像是過老的檳榔子，可以染出燦爛的淺酒紅色，而龍眼、荔枝在收成季節過去後，農民則會修剪砍伐果樹的枝葉，這樣「落萎」後的枝葉，也是絕佳的染材。荔枝枝葉染出來的顏色，是一種介於棕色與粉紅的古樸顏色，龍眼枝葉則可染出桂圓色，至於土芭樂的葉子則可以染出渾厚的芥末黃來。還有廚房內不用的洋蔥皮，花園裡的梔子花，樣樣都是中寮隨處可得的材料，可說既環保又經濟。

古老工藝科學化

只是，植物染在現代社會，大多止於工藝家量少質精的藝術製作，至於大量生產上市，並無前例可循。在發展方向上，資源交流協會在五月時與手工藝研究所合作，招收了第一批媽媽當學員，生產先染再拼的衣服、眼鏡套、提包等產品。目前這一批媽媽們，每人自掏腰包合組工作室，近來，在台北火車站藝廊和百貨公司都做過展售，儘管口碑不錯，然而卻因來不及生產，不敢接下大量訂單。

對於這樣成本過高的植物染產品，社區發展協會也覺得不易推廣為市場產品，發展成一種產業文化。因此，協會與手工藝研究所分道揚鑣，在九月份又重新招收了一批阿媽們，以形式花樣都簡單的方巾作為初級目標。一遍又一遍地實驗，試圖找出每一種染材大量生產的科學公式來。

「植物染的變數很多，」張慧君舉例，是荔枝染，樹枝和葉子的比例，不同季節取得的枝葉，大火小火熬煮的間隔，浸泡的時間，甚至每一批不同的胚布都會影響染出來的顏色。而綑綁不夠紮實，染汁過濾不夠乾淨，或是煮染的過程攪拌的不夠，染出來的方巾又會出現染斑或花紋不明顯的瑕疵。「每天的工作都有一些修正，」張慧君表示。這也是儘管協會已經接了六千多份訂單，但是還不敢大肆宣傳、迅速擴大規模的原因。

要打卡的

目前，在生活染坊裡，有八位專職的婆婆、媽媽，都是生活困苦的弱勢族群。其中六十五歲的陳廖採雲，丈夫和孩子都已過世，媳婦早在孫子還小的時候就已離婚，目前和兩個不滿二十歲的孫子住在半倒的房子裡相依為命。而施遠、彭阿秀和越南新娘麗華都是房屋全倒的受災戶。一邊使力紮緊待染的胚布，一邊閒話家常，中午的時間，採雲帶來自家種的葫蘆瓜和空心菜，吃素的麗華帶來越南的香菇，你煮飯我洗菜，工作中，互相為伴，化去一些沈鬱哀傷的心情。

除了這些一個月領一萬五千元的專職婦女，還有許多前來受過訓，一小時八十元的臨時工。在缺少工作機會的中寮，街坊鄰居們相互通報，不少連臨時工也插不上的歐巴桑，沒事就來閒晃，希望有候補的機會，可知需要這一份工作的不在少數。「哪不是協會，又有什麼地方會要我們這些老伙仔工？」施遠表示。

儘管招收的是一些需要幫助的弱勢族群，然而在工作流程和品質上，社工人員卻是認真而嚴肅的。歐巴桑們打卡下班後，工作人員難得坐下來，討論著工作人員分工配置，每人每天應該有多少產值，還有產品的包裝與設計怎麼樣吸引人等等問題。這樣以企業體的經營方式運作，目的在使植物染能脫離一種手工藝的規模，變成可以存活的產業經濟。

送你一條方巾

中寮鄉的生活染坊正式開張不過三個月，放眼未來，資源交流協會希望藉著植物染，可以肯定並保存中寮樸實的農村特色，也給婦女們一種自信與驕傲。日後，這些種子媽媽可以將植物染的技藝帶到中寮鄉十八個村落，與街坊鄰居合組工作室，發展每一個村落的特色植物染，結合農村觀光和民宿，吸引外地民眾前來學習，而成為一種文化產業。協會也計畫讓這些身懷「絕藝」的歐巴桑們到其他有植物染的鄉鎮去交流，拓展她們的生活視野。

生活染坊的第一波產品──方巾行動，將兩條一套二百九十九元平價出售。透過繫在頸上或貼身攜帶的方巾，購買者可以感受到由歐巴桑們操勞的雙手所染出來的一份樸實與溫柔，還有中寮人對所有外來關心的答謝。如同中寮之友吃水果行動，「這是一種人與人的交往，並非只是單純的消費行為而已，」張紅雅強調，那是一種平等對待的關係，而非一種高高在上的救助施捨。因為，每一條方巾的製作，都是中寮婦女站起來的努力，每一條方巾的購買都是一個關懷中寮的心意實踐。張紅雅和中寮鄉的村民期待，植物染將成為中寮與外界溫馨連線的美麗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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梔子花、荔枝葉、紅茶、洋蔥皮，身邊隨手可得的免費材料都可以染出這樣耐看又環保的顏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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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色小屋的後院裡，中寮的歐巴桑們忙著熬煮染料，並過濾湯汁，試圖找出植物染的量產公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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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好吃的日本甜柿，可是咱們中寮鄉的新貴水果。透過中寮之友的水果直銷，農民可以省去中間剝削，讓台北的朋友吃到這甜甜的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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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是中寮鄉最熱鬧的永平街，在九二一浩劫中幾乎全倒，被壓成三明治的前中寮鄉公所猶見地震時的慘烈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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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怕了，街邊新蓋的房子，不論樑柱或牆面都加強式地包裹上一層密密的不鏽鋼網，真是銅牆鐵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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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先將染材的枝幹剁碎，再將已經清煮過、按照花樣捆綁的胚布放入染汁中以大小火替換熬煮，經明礬定色之後，還要經過漂洗、晾乾和整燙，一條方巾的完成，有著無數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