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潮在幽夢影中曾說:「藏書不難,能看為難。看書不難,能讀為難。讀書不難,能用為難。能用不難,能記為難。」
今天,讀書、用書、記書仍然不易,而一般人又多了一「難」:選書為難。世界上每月、每日都有那麼多書出版,到底什麼樣的書才是好書?
在這個專欄裡,我們嘗試每個月在出版的新書當中,挑選一本國內作家的作品,透過作者和專家、學者的評介,為您展現這本書的面貌。
本期為您介紹的是「我的探索」。這本書是韋政通教授在中國論壇編輯委員會提出的構想,自民國七十二年一月推出一個新專欄「我的探索」,陸續刊登十一位學者的自述,並集結出書。
書中十一篇文章的作者,分屬文、史、哲、心理、社會、政治、法律、外交、科技等九個學門。他們在文中暢述個人的學習經歷、研究心得、生活哲學,以及自我角色的反省等內心感受,而從他們的所見、所思、與所感中,也多少描繪出近卅年來台灣社會與文化變遷的縮影。
我們除了訪問本書的原始建議人韋政通教授,並請到去年文壇最熱門的作家——詹宏志,談他對這本書的看法。
韋政通:
這是學人自述的一次嘗試。
這本學人自述式作品,集合國內聲譽卓著的各界學者,由他們娓娓道來在社會急遽變遷中,摸索、追求與成長的諸般經歷,在中國傳記史上算是一項創舉。他們探索的軌跡,不但為年輕人提供「見賢思齊」的榜樣,也為當代知識份子提供相互借鏡的機會。
書中的十一位學者各有其曲折的學習過程,隱約可看出他們在選擇未來道路時,內心的掙扎與權衡。
例如研究憲法的李鴻禧。他中學時受到學校讀書、討論、自由主義、浪漫思想的風氣濡染,在探索人生應走的方向時,已能梳理出「理想」與「現實」盤根錯雜的「結」,並說服自己放棄習「醫」的功利現實念頭,改為學「法」的理想浪漫想法。
他母親為說服他別對學法律有太多期望,特別提出日本「天皇機關說」事件——一九三五年時,以東京帝大教授美濃部達吉為首的一派憲法學者,採襲西方「國家法人說」的理論,認為國家是一個「法人」,天皇就如國會、內閣等,是國家法人屬下之機關。這種理論,在當時極為忌諱,美濃部達吉於是被奪除貴族地位、解聘教職,但他仍凜然不屈。
不料,李鴻禧欽仰讀書人的知識道德勇氣,學法律的動機更強烈。
也有人像很多聯考「失意」的考生一樣,未考進自己希望就讀的科系。像蕭新煌在考入台大社會系後總是「悶悶不樂」,「一方面是遺憾自己考不進工商管理系,另一方面又錯過法律系」。
後來,他高三的導師問他「是不是真的對商那麼有興趣?對法律行業又是那麼有把握?」
「當時的我,對很多事情,實在說都沒什麼把握,經周老師一提,我開始轉移了疑慮的對象。……他說我國文底子不錯,肯學、肯想,對社會現象的反應也相當敏感,可能還是比較適合社會系。」蕭新煌自認這番話為他打下「一個心理建設的樁」。
爾後教他社會學的朱岑樓老師又告訴他:「為什麼不利用大一這一年,認真下工夫念好普通社會學,說不定就會念出興趣;再說,即使想轉系,也得有好成績。」蕭新煌衝著這句話,天天泡在圖書館借書、念書,果然念出興趣,就此改變一生的學習生涯。
黃光國的祖父、父親都是醫生,原來家境富裕,但大陸淪陷時,他父親沒能來台,家境急轉直下,看盡人情冷暖。因此他考上台大心理系時,「滿腦子功名利祿,一心只想以學位做為手段,來追求名利」。
他後來所以下決心讀心理學,是受到外祖父一句「讀再熱門的科系,也有失敗的人;讀再冷門的科系,也有成功的人」的影響。
雖然書中多位學者,在彷徨時都曾得到良師益友或家人的影響,但在「師父領進門」後,個人修行就看投入的程度了。
例如楊維楨考取公費留學、負笈東瀛,是放下三個孩子,辭掉安定工作後的決定,這時他已是離校十年,重提書包的老學生了。
他還一直記得日本東京大學一位教授說過的話,並終身引以為戒:「一個人儘管在學校接受相當程度專門知識的訓練,假如畢業後少翻專門分野的書刊,將會不知不覺間呈現知識老化而趕不上時代的現象,假如知識的老化率為百分之五,則在不進修、不吸收新知情況下,不到十五年可用的知識量會幾乎減半。其次,即使是高中或專科畢業生,只要每天用功一兩小時的科技知識,不到十年或廿年則可追越不事進修的碩士或學士……。」
蕭新煌在大學時代就強迫自己活用所學的知識,思考歷史上以及周遭的社會現象。譬如大一國文讀到易家鉞的中國家庭問題,他就花了一段時間,從社會學角度思考這問題;看了「齊瓦哥醫生」的電影,也試圖挖掘俄國革命時期的社會變遷;讀了「孔雀東南飛」,就會想去探討當時的家庭問題及婦女地位。以後到美國念書,在餐館打工時,也深刻觀察餐館內部的「社會結構」,因而對在美國的中國人社會又多了一層認識。
雖然作者們個別談求學歷程,但從字裏行間,可以令人感到一股共通的精神:他們似乎永遠在「求學」,不計年紀、不論地點。
正如韋政通教授所說:「學術研究,沒有捷徑可走,奮鬥很長時間也不一定有收穫,完全要排除功利想法,憑興趣、理想出發。」所以「這本書對少數有志於學術研究的年輕人,會有些啟發。」
「台灣的社會條件比任何時代都好,雖然不是很富有,但生活無憂無慮,比起三、四十年代好太多,但我們的成績是不是比那個時代好呢?」韋教授提出這樣的質問。
他有所感嘆地說:「為什麼我們有這樣的經濟環境,卻培養不出一流的藝術家、文學家、哲學家,這是值得我們深思的問題。」
做為作者之一,且是本書構想的原始提議人,韋政通教授在談到這本書時「謙虛」地表示:「這種學人自述的書,在中國是第一次,但因為學者並非專業作家,所以本書的可讀性可能不如一般文學作品,藝術形式也不夠完整。」
然而,「我的探索」畢竟走出了第一步;而且從書評人及市場反應來看,這還是很不錯的一步。
詹宏志:「我的探索」告訴讀者,學問是無數困惑累積而成的。
文.滕淑芬整理
問:請您先談談看這本書的感想?
答:我分二個部分來談,第一部分是對我自己的意義,第二部分是對社會的意義。這本書有個很難得的題材:國內十一位學者把求學的心路歷程,作一次坦露式的告白。讀書,是種主動探索的過程,各種材料、學問都是被動、不說話的,學者必須長期追索,才能形成自己概念的實體。所以他們敘述自己對學術的探索過程,其實就是表露其生命型態,這讓我第一次有機會「偷窺」別人生命型態的完成過程。
很多文章我讀了非常感動,譬如李鴻禧講他看了「美濃部達吉」的書而立志走上研究憲法的路,我在高中時幾乎有同樣衝動,想成為他的私淑弟子、追隨者或門徒。
這本書裏的作者,包括了老、中、青三代學者,每位學者的求學歷程都不相同。有的非常順利,大學畢業就進入研究所。有的過程曲折,譬如楊國樞;韋政通教授更是一個特別的人,他有點像中國古時的讀書人,像曾國藩晃蕩很長一段時間後,卅歲才志於學。由這看得出來,求學歷程沒有任何 regularapproach,就算有預備好的道路,也會有不同過程;而且,沒有兩個人會在求學過程中,得到完全一樣的答案。
這本書讓我們知道,所有學者專家基本上也是凡人,沒有人是天生的學問家。我的學習過程不是非常順利,而且一直都有世俗干擾,包括經濟上的波折,這本書給我很大的鼓勵。
這本書對整個社會的意義則是,從十一位知識分子記錄其探索知識的過程,讓我們理解知識分子扮演的角色。這在社會教育的功能,超過其他國民教育、道德教育的書。
問:這本書對年輕人有何啟示?
答:早年沈宗翰先生的「克難苦學記」,曾在社會引起很大迴響,這樣的著作應該得到足夠的支持和鼓勵,我覺得這種書應成為學生的課外讀物,甚至收錄在教科書裡。在現行教育體制下,從小到大,給我們的結論超過議程和方法;高中以前教育,整個教材編排的概念傾向於告訴學生世界上已完成的知識,是一種「what is」的概念,缺少一種歷程和「how to」的概念。
這本書可以讓年輕人知道學問是由無數困惑、而不是智慧的結論累積成的。這類型書的最大價值在此。
問:書中部分學者不是一開始就知道要往那條路走,而現在年輕人也不易發現志趣所在,究竟應如何發掘志向?
答:每個人都有一段摸索過程,有的人在廿歲就知道要做什麼,有的人可能到五十歲才知道,有的人一輩子都不知道。太早就沒有困惑的人不一定最有智慧,也許是他想得太少。
問:您會不會覺得現代年輕人不知道往那個方向發展,是受到教育體制的影響,譬如說升學、聯考的壓力?
答:我覺得升學不應該是這麼大的威脅。古代讀書人也有科舉的壓力,像曾國藩廿八歲就中進士,可是他卻自稱到卅歲才知道怎麼讀書,也才志於學。那時,所有該考的試他都考完了,但他自己說因為「起步得晚」,所以自我要求特別嚴格,一本書沒讀完絕對「不及二書」,又有「忍之訣、耐之訣、恆之訣」等。
所以我想以廣義的「升學壓力」來看,古代不是沒有,原來就不可能有一個社會的條件是完美、適於讀書的。求學歷程中有很大部分就是要克服這些不完美的條件,有的人以征服來克服、有的人以放棄來克服、有的人是完全不在乎——不在乎升學所代表的意義、學歷所代表的意義。
我想幾千年來讀書的條件都一樣,關鍵在於個人決心,其他都是次要。
問:韋政通教授曾比較廿、卅年前和現代年輕人,認為時下年輕人受工商社會價值觀影響,變得較功利,您的看法如何?
答:有很多人這樣說,但我沒有證據這樣講。也許更老一輩的學者,已經覺得像書中作者這個年紀的人就很功利。我不同意他們的看法,因為他們可能並不知道我們怎樣讀書。就我所知,在我這年紀的人,很多人絕不是為了單一、直接功利目標在讀書。
問:韋教授一直很擔憂年輕人受工商社會價值觀影響,不願走學術研究道路,因此憂心學術命脈會斷送,您覺得呢?
答:我懷疑年輕人選擇的科門、方向愈來愈和傳統不同,某一部分的傳統學術精神可能會消失。以精神上或科門上來講,最近幾十年來,有太多人認為我們已經失去中國人本、通儒的學術精神;但這也不是今天才有的感嘆,宋朝時很多人就覺得「儒」已經沒有了,還有人說章太炎之後中國學術就已經死亡了。我覺得持這類說法的人,都是採取比較觀點——比較他預期和看到的那部分。
在年輕學者中,可能有些人積極地從事社會參與工作,頻頻在大眾傳播媒體上出現。以傳統觀點來看,可能不是正規做法。我不敢說這樣的參與一定和學術抵觸,如果他只追求大眾傳播帶來的聲名,那當然違背學術的精神,但如果介入大眾傳播是為了經世致用,為了社會改良,且又不荒廢學院研究,我覺得這類學者更可敬。以學者介入社會事務就斷定他在學術上一無成就,也是一種危險的說法。
問:這本書基本上屬於傳記類,很多人認為中國人寫傳多「隱惡揚善」,尤其是政治人物的傳記更不真實,您以為如何?
答:我想這個說法多是因循別人意見。幾十年來,很多人對中國的傳記文學都有這類批評。
中國固然有「隱」、「諱」的傳統,符號系統中也有「委婉語系」,但大家都知道委婉語實際代表什麼,所以儘管看到一組非常委婉的資料,還是能讀出真義。而且,中國「諱」的方式有其基礎和方法,並不會毀滅真相。
至於政治人物自傳不可靠,全世界都一樣。西方有個笑話:什麼是世界上三個最大的謊言,第一是小偷在法庭上的證詞,第二是女人對自己身材的描述,第三是政治家的自傳。
問:您認為這本書有沒有什麼缺點?
答:我幾乎不覺得它有任何缺點。我認為,這類作品最重要的是,夠不夠誠懇;表達技巧是其次的問題,這些學者中很多並不以文學見長。
以我看蕭新煌的文章為例,我對他很好奇,也很注意他在社會學方面的編著,覺得他是國內能跟上台灣的脈動——立刻感覺有新生事物發生,並對其有所判斷、解說的學者。我本來一直懷疑他有很曲折的求學過程,但看了他的文章以後,發現他的學習歷程可能是最正常、規律的,大學畢業就出國、得到學位,只有內心的掙扎,沒有曲折的外在環境。因此,我又發現一個人最後表現的型態,和生活經驗並不是必然成一種關係。
我看蕭先生的文章還有一個感觸是,他的一部分內心掙扎,如果從社會大環境來看,多少是過度多愁善感,他可能說的很感性,但看起來並不那麼動人。相反地,有幾位學者的文章很平鋪直敘,像袁頌西的文章最樸質、平淡,但是反而有另一種力量。
可能這並不是本書的缺點,只能說每個人寫作方式、情感,和讀者接受的程度都不一樣。
如果說,這本書有任何值得批評的,大概就是作者的背景有相當的一致性。基本上,這本書是以人文科學學者的經歷為主,其他科門也許有不同型態的摸索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