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解」連環計
問:能否進一步談談您又如何研究探討民間傳說和章回小說的關係?
答:有一次「中國曲藝戲曲研究學會」在美國開會,會中專門討論了我卅八萬字的著作「三國演義和民間傳統的關係」。
他們有興趣的就是我仔細研究了羅貫中如何利用三國志平話、元雜劇等資料,即民間文學對羅貫中的影響。例如三國演義中第八、九回講連環計,我把故事分成小段,王允和貂蟬在庭院中見面為一段,王允和呂布的談話是一段,共分十八段,發現其中十六段,母題均來自過去的資料,只有在表達儒家思想的兩小段內容是羅貫中創造的。
除了羅貫中的創作方法,捷克有個著名的漢學家普魯士格認為,中國的民間說書是一個系統;水滸、三國演義等章回小說是另一個系統,兩者無關,布拉格漢學家之間爭論的很熱鬧,但缺乏具體研究。
後來我由大陸揚州、上海、蘇州找到三個較晚期的三國說書本子進行分析,例如其中諸葛亮探周瑜病,入幕前一景,諸葛亮很躊躇,思量要不要進入,三國演義中只有一頁,寫的很簡單,十來個動作;說書講的卻很長,有近百個動作;諸葛亮又是舉右腳,又是舉左腳,我將動作分解,並畫了圖,發現小說中有的,說書也都有,可以證明說書是沿自三國演義,這是反過來探討三國演義對民間文學的影響。
從古代神話到章回小說
問:您對中國民間文學的研究,在您回頭比較俄國文學或其它文學時,有什麼樣的影響嗎?
答:我研究古代伏羲、女媧到十六世紀明朝的「開闢演義」當中一些人物描寫的演變。我發現,中國文學有很清楚又連貫的發展脈絡,這是別的文化缺乏的,比如當代的埃及、希臘文學可以說和古埃及、希臘文學已完全無關。以我自己的國家為例,十八世紀以前,俄羅斯民間文學根本沒有文字記載。
因此有許多理論,像近來文學界提出「一個情節可以在民間活多久?可能活上千年嗎?一個形容詞的壽命又是多久?」這樣的問題,學者間意見紛雜,但許多國家的文學無法用來做這樣的研究,利用中國的材料就有辦法進一步探討。在中國神話中,伏羲在上古時代是半人半獸,到了宋朝,已完全人化,我們還可以進一步探究為何有這樣的變化,它和整個社會發展的關係。
問:您在為中國民間文學追根究柢的過程,一定有不少發現新材料的尋寶之樂吧?
民間調查樂趣多
答:我在德國、捷克、奧地利、越南、外蒙古,差不多都發現過新材料,例如明版的水滸傳、石頭記抄本,比漢代淮南子還要原始的女媧故事;上海古籍出版社也正要出版我蒐集的三種戲曲選。我和兩位東幹朋友蒐集的回族故事早編成「東幹民間故事傳說記」;而回族民間故事,幾乎文革後大陸才有人蒐集。
當然,做這些事花掉許多時間,在丹麥皇家圖書館我就花了一個星期看目錄、做筆記,不過我真的喜歡這樣的工作。
我在列寧格勒東方研究所發現的紅樓夢抄本,如今更成了漢學界一個專研的題材,這也算為中國文學盡了一點小小的心力吧!
問:能否談談您在外蒙古蒐集口頭文學的經驗?
答:文革期間我去過五次外蒙古做調查,蒙古有許多本子故事是譯自中國古典小說,我想了解蒙古人如何譯介中國小說。蒙古人早有木版印刷,但只印佛教典籍,其他作品往往都是手抄本,有些故事在漢文中已找不到,蒙文卻還保存,我就在一位外蒙古科學院院士家媯o現小說「鍾國母」,是講齊宣王很醜、卻很聰明的太太鍾無豔,在中國幾乎已無人知曉。
腦袋裝滿故事
內蒙古南方一帶,許多地區十八世紀已逐漸漢化,很多蒙古人中文、蒙文一樣好,韓天明征西、五龍盜寶等許多故事就這樣被譯介過去。
當然這不表示蒙古沒有自己的口頭文學,他們的說唱文學發展已到很精緻、嚴謹的程度,他們講自己的敘事史,是用馬頭琴。講中國故事則用胡琴,說唱調名有卅多種,什麼樣的情節要配什麼樣的調子,非常專業。
只要我有時間,不論那一民族、任何形式的民間文學我都喜歡,當我看小說時,腦筋常一直想這個典故是由那個民間傳說來的,知道他們的來源,使我很快樂。尤其民間文學,只看自己研究領域的書是不夠的,調查愈廣,愈明白故事的來龍去脈,也了解各個民族間想法的異同。
問:您蒐集年畫,也和民間文學研究有關嗎?
答:當然,我調查過蘇聯、德國、捷克、奧地利幾個國家典藏的年畫,理由就是因為它和民間故事、傳統相關。我曾在莫斯科一家賣古董的信託商店買過唐朝羅成的年畫和「青地三國」。我也和大陸研究年畫的知名學者王樹村一起編過年畫選,上海古籍出版社也要求我為他們編本具有歷史、風俗題材的年畫選。蘇聯藏有不少和中法戰爭、中日戰爭有關的歷史題材年畫。
蟄伏清華大學
問:大陸文革後,與蘇共關係惡化,前次我們訪孟列夫先生時,他一直到三年前才有機會到大陸,您呢?
答:文革之前,我在北京大學念書,結果只待了八個半月就發生文革,我是在亂七八糟之中逃走的,亂的沒時間刮鬍子,後來人家問我何時刮鬍子,我開玩笑說等文革結束吧!但過去消息很封閉,也不明白文革是否真的結束了,就一直蓄著這把鬍子。
不過七○年代後,我去過大陸不少次。今天,即使到了四川,和他們溝通都不成問題,到現在我還是認為,雖然有些老教授說我去東幹對說中文有負面影響,但東幹味道也好,甘肅味道也好,總是比莫斯科味道的漢語好吧!
問:您來台灣兩個多月了,生活上還適應嗎?
答:除了上課,我大部分時間在宿舍看書、寫文章。我在莫斯科時,最大的敵人大概是我的電話,大家知道我喜歡做事,所以有大多人打電話請我做這、做那。去年莫斯科電視台要我介紹北平故宮,其中十四集是我介紹的;我是國立中央圖書館漢學研究中心的客座通訊員,要為他們報導俄羅斯的漢學會議。前年我去大陸時,大概有一百件他們託我辦的有關出版、寫稿等等的事;去年我來台灣,文藝出版界要我辦的事大概也有四十件。所以我週末一定留在莫斯科城外的家,那兒沒有電話,可以專心看書,現在清華大學就像我城外的家。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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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於研究的李福清,難得偷閒,在莫斯科紅場前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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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來台,李福清在淡江大學中文系介紹「舊蘇聯」的漢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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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淡大演講完,聽講人追隨而出,意猶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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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福清在聖彼得堡大學,談他在台灣的見聞,說、演俱佳,隨手戴起由阿里山曹族部落帶回的飾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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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民間傳說,中亞東幹村也保存許多傳統的民間手藝。圖為東幹刺繡,繡花鞋上也有「故事」。
P.128
李福清喜愛收集和民間故事有關的民藝品。圖為與賀后罵殿、紅樓夢故事相關的年畫。
P.129
工作地點在莫斯科,李福清卻不時拜訪聖彼得堡東方研究所,除閱讀東方所收藏的漢學史料,也和漢學界老友敘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