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屋・台灣的亭

自西元1120年開始，隨著分區都市規畫觀念弱化，坊巷制取代原先的里坊制，主打住商混合的「街屋」陸續在閩粵都市出現。

相比傳統院落建築的寬闊，街屋外型狹長、面寬僅存單開間，內部結構卻一點也不馬虎。前門一或二「坎」（「店面」代稱）面街，能作生意、迎賓和儲貨之用；以中庭與店鋪隔絕的後兩「落」（「居住空間」代稱），則是生活起居的主要空間；中庭邊緣巧妙地設計名為「過水」的小空間，還能作為廚房、倉庫之用。

這類建築形式，後續隨閩粵華人遷移，落地台灣、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著有《百年街屋》、《街屋視野》等多本台灣街屋研究專書的作者李東明指出，這類建築應被稱為「僑鄉建築」。

到訪大稻埕，不妨走入街屋內部，或許能驚喜發現連棟街屋共築的中庭天井。

從「僑鄉」簡樸到「洋式」繁華

在台灣早期建設的城市中，只要作為商業活動中心的區域，街道兩旁多會有街屋。先民因資金缺乏，透過合資合建打造房屋，街屋也以公牆與鄰居相連，形成一片密集而有序的建築群落，俯瞰猶如蜈蚣般蜿蜒於大地上，在械鬥頻仍的年代，額外增添防盜禦敵之效。

此時的街屋，也採用相對簡樸的工法與建材，例如將瓦片如魚鱗般覆於土埆牆外、具保護作用的「穿瓦衫」，或現今僅存於鹿港地區、以甕疊成窗欄的「甕窗」，達物盡其用的目的。在大稻埕現存的閩南式街屋，還有尚未發展出立面的「崁頭崁面」（khàm-thâu-khàm-bīn，意即正面被遮蓋）外型，都展現出台灣街屋最原始的樣貌。

隨著台灣於1858年開港通商，歐美洋行、領事館及倉庫所使用的「殖民迴廊式」洋行，帶入在1860至1895年通商港口碼頭一帶蔚為風潮的磚砌連續半圓拱之拱廊式建築工法。

特別是走廊或花台上所使用的花瓶式欄杆，「當時的台灣人看和洋人做生意這麼風光，便紛紛開始仿造洋樓建築，打造仿洋式街屋立面。」李東明指出，現今台北市南京西路塔城街口，過去因歐美洋行在此建造六棟洋樓，而獲「六館街」一名，而該地區也是台北大稻埕商行洋風化的源頭之一。

由石柱與壓艙石撐起的街屋，是台灣西式建築的先驅典範。李東明透露，據傳當時一根石柱的造價幾乎相當於一間街屋，可見這種工法的奢華程度。

1851年落成的林五湖祖厝，被認為是大稻埕迪化街的第一間街屋，也是現今保存最完整的閩南式街屋。

商業競爭的建築語彙

19世紀時，台灣社會與經濟面臨劇烈變化，也帶給建築翻天覆地的變化，除洋行之外，吸取國際建築思想與觀念的近藤十郎、森山松之助、井手薰等多位日本建築師也是推手之一。

當時政府引入水泥、磚造技術，以及洗石子與磨石子等劃時代建築技術，應用在台灣各地，包含總統府、公賣局與台北賓館等公共建築，連帶也讓街屋「長」高至二、三樓，並同時在島上吹起模仿新古典主義、後期文藝復興等「樣式建築」的流行風潮，讓街屋外觀更加西洋化。

最為明顯的，便是受巴洛克建築影響而出現的「山牆」，打破以往和緩平順的天際線輪廓，演變出半圓、金字塔等各式造型；自然也不能忘記宛如街上美術展覽的二樓立面，有的以洗石子技術打造擬石造，有的則運用開模印花，浮雕出精緻花卉、枝葉等圖樣；至於一樓支撐店門口亭仔腳的圓柱，則有擬希臘式石柱，以及使用三分之一、四分之一圓磚堆砌之磚柱。

街屋立面至此成為商家彼此競爭與炫耀的方式。在商店街不吆喝的默契下，繁複且靈動的街屋立面彷彿說著建築才聽得懂的語言，相互比拚，究竟誰才是最光彩奪目的商行。

李東明分享，日本政府在1912年正式推動全台的「市區改正」計畫，要求各地街屋須依據當地法令進行調整。桃園大溪老街於1919年改建過程中，不僅整修下水道系統，還重新規劃路寬，商家因而需要同步修繕立面。施工期間遮掩施工立面的黑布背後，暗藏商家間的較勁意味。最終，大溪仕紳呂鷹揚與其子呂鐵州所經營的「蘭室」脫穎而出，其山牆上展翅飛翔的老鷹雕塑，以及建築中融入森山松之助常用的Norman Shaw風格，至今仍吸引無數遊客駐足欣賞。

直至戰後，國際上承「包浩斯設計運動」而生的現代主義吹進台灣，街屋立面才又開始走回力求拋棄繁瑣、追求簡約的路線，不過此時的街屋，仍沒有放棄「說話」。例如，大稻埕乾元藥行的建築形式以現代主義的藝術裝飾，山牆上圓窗圍繞人參浮雕，便是欲凸顯其藥材行的本業，讓不識字老嫗也能一眼識別。

繁華雕飾與曲線各異的山牆，讓商業街道的天際線變得活潑。

牆面上以洗石子或開模印花妝點古典希臘式花樣，展現出台灣建築師在傳統與西式建築工法之間探索與融合的巧思。

隨近現代建築風潮興起，山牆不再流行繁複與花俏，開始以相對低調的方式展現店面特色。圖為乾元藥行山牆窗戶的人參式樣。

亭仔腳的日常與多樣

隨當地風土產生無數變化的街屋，在台灣彷彿是記錄下時代變遷的大型畫布，除了立面，也不得不提亭仔腳。

在街屋一樓靠近街道部分建成的走廊，被稱為「亭仔腳」（tîng-á-kha，台文「亭仔跤」，現多稱「騎樓」）此一建築形式並無明確起源，多數認為與多雨潮濕氣候有關，特別在直直落地讓人措手不及的西北雨，店前讓出的一小塊區域，便是民眾躲雨的好去處。

在清朝時期，亭仔腳有如今常見、隨店面後退而讓出的「步口式」；還有在海港區域常見的「軒亭式」，在街道兩側的商鋪中間，為顧客搭起連綿的亭子，不僅能遮風還能擋雨，蓋著一整條街的形式，也得「不見天」之名，在鹿港尤其出名。

亭仔腳從過往被民眾拿來當作曬衣場、初一、十五祭拜區域的祭祀空間，在商業活動的蓬勃下，也被商鋪作為挑茶與曬茶的工作區域、擺放各式各樣貨品的展示區，也是進出貨時暫時安置的暫留地，偶爾客戶來訪，搬張板凳、泡壺茶，還能兼當迎賓廳。

隨市區改正整治計畫的推行，雖讓「鹿港三不見──不見天、不見地和不見女人」中的「不見天」，因街道拓寬，從此成為記憶中的畫面，卻也讓亭仔腳從自由心證，變成法律規定，格式、尺寸統一，誕生出連綿不斷的亭仔腳風貌，讓人能自由穿梭其中，是台灣街屋建築風貌中獨樹一幟的存在，更與東南亞街屋「五腳基」無統一性廊下通道形成鮮明對比。

值得一提的是，由於建造技術的限制，早期的亭仔腳接連處，如同店面立面多有圓拱形設計，或是為磚造，在高雄旗山也有出現石造圓拱造型。開採自旗山的岩石，每一石造圓拱以平均33塊的數量堆成，成為當地建築特色。

李東明近年推出數本作品，致力保存大稻埕豐富的街屋建築文史，為守護家鄉文化盡一份心力。

連綿不斷的騎樓，不僅讓遊客在陰雨天也能輕鬆漫遊街景，更成為古色古香的最佳背景，吸引無數人來此拍照留念。

街屋串起的台灣與世界

台灣街屋的魅力，不僅源於歷史的積累，更來自這片土地上多元文化的交融。正如李東明所言，街屋承載著不同時代與地域的建築風格──從清朝的傳統樣式，到日治時期引入的各式西洋設計，再到戰後現代主義的精練簡約，無不體現台灣與世界之間的緊密連結，「這些都是我們台灣獨有的特色。」他如此表示。

漫步在台灣少數同時保留各個時期街屋的大稻埕，李東明提醒，切勿走馬看花，務必在連綿的亭仔腳下細細欣賞一番，感受不同時代台灣人吸取全球精華後創造出的建築美景，特別是還能品嚐台灣南北各地乃至世界的豐富美食，「在迪化街試吃不是給你一點，是整個給你，因為這些商人沒在跟你客氣的。」他笑道。

吃完、看完，也別忘側耳傾聽流傳在商鋪間的軼聞。不論是曾以賣布起家、後來轉售食品的義裕商行，在山牆上雕刻鳳梨裝飾，彷彿預告了其創辦人謝成源日後為台灣鳳梨打響國際名號的傳奇故事；還是大稻埕迪化北街上，聯華食品的街屋立面即使從五連棟縮減為三連棟，仍保留日治時期連總督都曾親訪聯華大舞廳的昔日輝煌，笑談間的一字一句，都讓人彷彿穿越時空，回到當時紙醉金迷的黃金年代，也看見台灣自古以來與世界密不可分。

擺滿商品的亭仔腳與熙來攘往的人群，彷彿重現老街昔日作為商業重鎮時的繁華景象與富庶氣息。

擺滿商品的亭仔腳與熙來攘往的人群，彷彿重現老街昔日作為商業重鎮時的繁華景象與富庶氣息。

當您漫遊台灣各地老街，品嚐美食或選購伴手禮之際，不妨抬頭仰望這些建築，細細品味時光在磚瓦間保存下的風華歲月。圖為台南新化老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