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武,「蹲馬步」是最重要的基本功,雙腳打開,沈肩落胯,一站就是一小時,無趣,煩躁,痠痛得手腳發抖,只有忍得下來的人,未來才有脫胎換骨的可能。
練武有基本功,為學、創業、修身與治國,天下事一以貫之,都脫離不了基本功。基本功,反映的是一種重視實質內涵的精神,一種願意長期耕耘以換取成就的積極態度,更是一種氣定神閒,時時回觀事物本質的思維。
歲末年初,回顧過去一年,我們欣見許多人擁抱基本功的價值和精神,堅守崗位。在這個講究速度、權謀、表象,甚而只問目的、不擇手段的時代,他們看來懷抱著古風,且目光遠大。
在迎向下一個階段努力的此刻,這些基本功的故事,也許能帶來一點啟發。
細雨的早晨,又溼又重的風由陽明山掃向山腳的天母棒球場。球場的本壘區旁,楊志瑋滿頭大汗,雙手高舉球棒,虔誠一如執劍。
揮棒擊球是棒球運動的力量展現,卻也是最難精通的關鍵環節。

穩,準,狠
「從選擇投身棒球的那天開始,選手一直到退役前都要不斷練習,一天也不能懈怠,」站在楊志瑋身邊指導的台灣體育學院棒球隊教練林華韋說,「揮棒要有力量,更要有巧勁,而後者的訓練難度遠高於前者。」
對著練習網、單臂投球機,甚至是餵球投手投來的球,或者只是一個人練習,國小4年級開始打棒球的楊志瑋歷經少棒、青少棒和青棒洗禮,日復一日的用力猛揮,讓他緊握球棒的雙手,即使套著手套,仍一再磨破、流血又重新復原,直到長出厚厚的老繭。
「就說重心的問題好了,國小開始,教練就一再提醒我們『揮棒要有重心』,」楊志瑋解釋,「但是一路練到大學,我才感覺自己好像抓到一點訣竅。」
跨開雙腳,膝蓋微微彎曲,眼睛專注地向左側投手板看去,白色棒球飛速襲來的瞬間,楊志瑋一邊目測球速,在心裡默數1、2、3,當白球快速飛來的同時,他由下半身開始,腿帶動腰,力量傳至雙手再到球棒,用力揮擊,重心順勢由後腳移前,身形也完美地逆時針轉了近270度。
「為了保持揮棒時的重心,各式各樣的方法都有人用,」林華韋指出,除了不斷的耳提面命,有些教練用繩子綁在球員的腰部、或者在球員的前腳放個障礙物,只為了讓球員在揮棒的剎那,身體不要太快往前傾。「一旦重心向前,不僅容易產生視差,也常因此減弱了揮棒的力道。」
不過,作為台灣的國球,即便職業棒球已經發展了17年,「打擊重心不穩」的毛病仍然常見。2005年10月舉行的亞洲盃職棒大賽,代表我國參賽的球季總冠軍興農牛隊,面對基本功紮實的日、韓,頻頻揮棒落空,身體也失去重心甚至當場翻倒,結果拿到令人失望的第3名。國內的資深國際裁判廖文靖感歎地表示,全球棒球技術在最近20年其實沒有重大的創新突破,比的從來就是基本功。
楊志瑋揮汗苦練,同一時間,在關渡的台北藝術大學教室裡,也有人一式復一式,勤練基本功。不過,在這裡,他們練的不是速度與力量,而是鬆弛與緩慢。

十多年的時間,超過百萬次的練習,揮棒技藝之難,可見一斑。儘管承認過程極其枯燥辛苦,不過,決定以職棒為目標的楊志瑋仍得咬牙撐下去。
鬆柔鬆透,守一入靜
出身大師熊衛門下的「太極導引」教練紀連成,站在教室前端,背向著學生練習放鬆的基本功。「鬆心、鬆身、鬆沈,」紀連成教導學生,從頭皮開始,一吋吋宛如水桶漏水般,將緊繃體內的壓力緊張慢慢釋放出來。學生們鬆腰落胯,斂目凝神,偌大的教室裡全無聲響,敏感一點的人卻可以隱隱感到指尖麻脹,體內的氣流轉,和空間裡的氣交感共振。
紀連成穿著寬鬆的運動服,示範太極導引的基本功「垂直升降」。只見他一面前傾一面緩緩上舉雙臂,在面前畫一個弧形後收回胸前,同時上半身保持垂直,雙腿慢慢平穩下沈,直到臀部將將觸地,腳掌卻始終緊貼著地板;調息片刻,然後收腹、提會陰、提氣到丹田,身體又緩緩升起;途中還要再收放兩次,將氣進一步從丹田提到胸口,再沿著脊柱帶動身體上升。
「要練基本功,吃苦是第一要務,」紀連成回憶二十多年前初學太極導引,「垂直升降」一做就是兩百下,站樁一站半個小時,第一天就瘦了2公斤。反觀這裡,短短12下,體質弱一點的同學已經手酸腳軟,落下不去也提不上來了。
相較於發展僅僅200年、強調力量外現的棒球,發展歷經600年的武當太極,在台灣開出太極導引的新頁,講究的是截然不同的沈潛力量。這套柔軟緩慢、絲毫不能著力的功法,強調養生怡性,藉由不斷的纏絲、絞轉、延伸、開閤,配合吐納與重心的虛實交錯,身體四肢運轉之際,經脈獲得疏通,五臟六腑也被自己體內鼓盪的真氣「按摩」得熨熨貼貼。
「太極發源以來,從來就是練功也練性。同樣的招式不斷鍛鍊,靜待量變產生質變,」紀連成說,練到最後「內外合一」,可以是孟子的「浩然之氣」,也可以是文天祥「正氣歌」裡的「沛乎塞蒼冥」,身輕體健,心平氣和,廓然無私,才算是得到了無上的太極心法。

學術疊磚塊
「傳統的中國功夫講求基本功,長久發展下來,這樣的概念也被引用到其他方面,修德進業、齊家治國,無事不曰功,」台大歷史系副教授吳密察指出,開中華歷史先河的商湯把「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刻在澡盆,每天提醒自己;連孔老夫子也得每日三省吾身。修身的功夫,必須每日不斷,長時間修煉才有所成,沒有捷徑或機巧可循。
「就連學佛,談的也是功;禪宗基本功就是坐禪,就是打坐,」吳密察指出,許多西方學者認為,強調基本功是東亞地區重要的教學傳統和優勢,華人不僅把基本功當做入門,而且學成後不論再怎麼精進變化,也要像武學宗師天天打坐一樣,終身不離基本功。
吳密察說,傳統的武術等技藝屬於「傳授式」教學;相對而言,在現行教育制度下的學科訓練,則多屬「啟發式」教學。
「不過,無論是傳授式教學還是啟發式教學,一絲不苟的基本功,與求新求變的思維創意,不但不互相排斥,還是互相激盪增長的。換句話說,紮實的學科基礎,仍是現代教育強調的重點。」
身為台灣史權威,吳密察對主動登門請求指導的研究生,也有一套特別的基本功要求。
「讀史,首要注重文獻的考證,」吳密察說,既然17世紀以來的台灣歷史資料散布在中文、英文和日文3種文獻中,要想做台灣史研究,這3種語言就成了基本的必備能力;又由於台灣與各殖民宗主國間千絲萬縷的關係,包括世界霸權勢力消長、地緣政經變化,甚至航海學與地理知識等,都要有清楚的概念。
研究室,學者的練功房,磚塊大小的書籍疊滿了書架,也支撐了知識的天空。
對於吳密察而言,學術研究其實就像疊磚塊,「一個事實確認,再疊著另一個事實確認,一層層小心翼翼堆疊上去,不能錯擺一塊,也不能有鬆動漏失。這就是基本功,否則便無以更上層樓。」

傳統的失落
基礎、站樁、蹲馬步。飄著大雪的峽谷裡,大俠閉關苦練神功。然而,在社會愈趨發展緊密的現代,個人的閉關修行已屬罕見。
「基本功要練得好,要有社會和環境的條件,」最近重作馮婦,回鍋擔任中華隊教練的林華韋舉例,「跟日、韓球員相比,國內球員基本功不好不是新問題,而是老問題。」由於球員養成期往往長達十幾年,歷經好幾位教練,「 我在十幾年前就提議要翔實編寫全國各級教練通用的教材,可是喊了這麼多年還是空中閣樓,各級教練仍然各自練功,甚至仍是土法煉鋼,教法中的錯誤沒有人糾正,孩子們面對各家教法,也無所適從。」
缺乏精益求精的精神,是棒球界的痛;而在近年成為顯學的台灣史研究上,吳密察面臨的,卻是另外一種難以施為的痛。
「基本資料缺乏是大問題,日本殖民台灣長達50年,但是我們卻沒有對於當時總督府的可靠研究,」吳密察舉例,「調查日據時代的台灣,只要觸及總督府的行政,馬上走進了死巷子,無法繼續往前。」
而由於日人研究台灣的資料豐富,近代的台史學家幾乎都會進修日文,以便閱讀日文文獻,不過,吳密察卻也經常碰到讓他啼笑皆非的狀況。
「有學者在論文後面列上了長長一串日文參考書目,但同時又附註『在下不懂日文,所以這部份日文文獻我沒有參考』!」
在同樣進展有限的文化界,近年也不時聽到重視基本功的呼籲。
「這幾年來我們不斷聽到『創意』,談『突破』,可是我們沒有聽到『基本功』、『社會的文化基礎』。功夫是一種能力,也是一種時間。」甫以年度演出《狂草》造成轟動的雲門舞集總監林懷民寫道,「『教養』的英文是 cultivation,也與『種植』有關。種東西,要注意澆水;種的是小樹,要想辦法把它變成大樹,不要老搬大樹來種……。」

快不如慢,口不如手
掌心放空,手指輕輕提筆,虎口的方向隨著筆順慢慢調整,一橫、一豎、一勾、一捺,星期天早晨的北投,陽光緩緩,幾位家長起了個早,帶著孩子在張梅駒的「書廬」耗一個早上,陪著孩子一筆一劃從「永字八法」開始練習。電腦盛行的時代,孩子緩慢運筆的神情彷彿留住了時間。書法要練基本功,也要有心性涵養,不經長時間醞釀,看不到成果。
然而,「快」,是數位時代的最大特徵。曾為「經濟學人」等多家國際媒體撰稿的英國暢銷作家歐諾黑在《慢活》一書中寫到,「一旦移除一切刺激的事物,我們便會焦躁不安、恐慌,想找點事情來做,什麼事都好,以便填滿時間。」其結果是我們變得沒有耐心,甚至連好好思考的意願都沒有。
「我們大人自己把時間表填得滿滿的,順便也把小孩變得很忙碌,鋼琴、英文和各種才藝課,」曾任教育部長的中央研究院副院長曾志朗說,「然後我們希望他『快』,快速學習、快速閱讀、快速記憶,而且準時收成。」
「從教育的角度來看,我們的社會充滿了揠苗助長的心態,」曾志朗說,「這種短視近利的現象反映了一種焦慮,一種快速競爭裡的不安。不斷追求快速,大家都彷彿被推上風火輪向前競速,你不能慢下來,一慢就會被大批追趕者推倒踐踏。」

每年舉辦的智慧創意鐵人大賽,有靈光乍現,也有苦苦推敲,處處可見學子創意和技術的展現。
虛晃一招的作秀哲學
「21世紀的台灣是媒體社會,『眼球經濟』當道,每個人都在搶鏡頭、搶麥克風。麥克風代表曝光成功,也代表權力,代表利益,」文化評論犀利的新新聞週報主筆南方朔從另一個角度剖析,「結果就是各出奇招,只顧作秀,只講權謀,只爭眼前的輸贏,看不到長遠的未來。」
在這樣的氣氛下,就連政治人物也有愈來愈短視的傾向。「年年舉行的頻繁選舉,政治人物在危機感和壓力驅策下,只願投資短期,做兩三年後就看得到成果的建設,甚至犧牲全民的長久利益也在所不惜。而真正需要下苦工去做的資料彙整研究、人才培育、法規改進、專案企劃等,都因為無法吸引外界掌聲而被忽略,」2001年到2004年間擔任文建會副主委的吳密察說,「那種思惟就像台語說的,『生吃都不夠了,哪還想到要曬乾?』」
「結果,口水噴了一大堆,但決策草率甚至偏離核心價值,沒有人願意捲起袖子好好做事,最後就變成所謂的『務虛不務實』,」曾入閣近距離觀察的吳密察憂心甚切。

微脂體的故事
現代社會講究出奇制勝,先佔先贏,弔詭的是,搶先者未必能夠持盈保泰,反倒只有基本功紮實,信念堅定,才不會隨著別人見風轉舵;一旦機會來臨時,也才能比別人更迅捷出擊,一擊中的。剛剛榮獲「經濟部產業科技發展個人成就獎項」、在癌症藥物傳輸系統大放異彩的台灣微脂體公司董事長洪基隆,對孤獨練功的寂寞挫折與搖擺疑惑,了然於胸。
大小僅僅只有幾奈米的微脂體載體技術,就像是藥物的導航系統,靶向鎖定、確認癌細胞生長的部位之後,再釋放出抗癌藥物。利用這種精確性,藥物可以避免損害正常細胞,提升了用藥的可靠性和效能,延長病患壽命,而癌末病患常見的掉髮及嘔吐等副作用也得以緩解。
在全球生技市場中,這項逐漸受到矚目的微脂體技術,是少數可以讓台灣揚眉吐氣的新銳科技。
1997年回台創業之前,洪基隆曾擔任美國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微脂體研究實驗室負責人,二十多年的努力,讓他成為這項奈米級傳導技術的先驅。不過,當年洪基隆帶著這項先進技術回台灣時,看好的人並不多,願意投資的人更少。
「新藥開發的成功率只有5000分之一,需要的時間往往又長達10年以上,」被稱為「台灣微脂體之父」的洪基隆回憶,「習慣快速獲利的國內投資人,很少願意做這種看似沒有盡頭的投資。」
看好微脂體應用卻無銀行資金挹注的洪基隆,只好向親戚籌措資金,開始了漫長的技術研發過程。為了培養作戰團隊,洪基隆與台大藥學研究所長期合作,引導有醫學背景的學生從事微脂體研究。這群學生現在已經成為台灣微脂體公司的研發中堅。
30年的學術根基,7年的人才佈局,2004年,微脂體開發的新藥面市,歷經多年財務困窘後首度獲利,洪基隆的堅持獲得了可觀回饋。

職業性的定義
相傳禪宗祖師達摩從印度來到少林寺,選了山上的五乳峰山洞面壁練功,9年不息,最後連自己的影子都「粘」在壁上,也使得坐禪成為禪宗最重要的基本功。流傳至今,不管潮流如何更改,講求凝神專注,定心靜氣的初衷是一樣的。
「基本功,英文叫做basics,也可以翻譯成基礎,」曾志朗認為,「放在專業上來說,就是支撐起專業高度發展的最底下的礎石。」
「在專業區分日趨細密的今日,談基本功,更需要給它一個普遍性、共通的原則,」南方朔認為,「在我看來,那應該就是一種類似職業道德與行業規範的精神,讓每個行業的從業的人都能夠自安其份,同時與日精進。」
這樣的礎石,各行各業都存在。
這樣的礎石,有時化身為各式know-how、工作指南和從業指南留在架上,隨時供人參考、翻閱;更多時候卻和練功者相互結合,內化為練功者個人的一部份,就像由畫作可以看見畫家的內在,由行為談吐可以看出人品一樣。
台上3分鐘,台下10年功,基本功背後的人間好風光,值得細細品味。

纖纖佛手,拈花微笑。不論行色如何匆忙,也要留點餘裕,讓自己時時回歸生命基本面。
基本功秘笈
- 總則:
基本功各行各業不同,但有其一以貫之的共通性;在一切慣性都和基本功背道而馳的飛速時代,更需要時時放慢腳步,拉回原點,默練基本功。
- 起手式:
- 心無旁騖,定力和耐力,是練功的第一步。
- 由慢入快,慢功不紮穩,快功不能成。
- 由少入多,慢慢積累,不要貪多務得。
- 由淺入深,最簡單的地方最能看出功力。
- 固手式:
- 拆解動作,注重細節,最小處最關鍵。
- 反覆練習,熟極而流,內化於心。
- 心心念念,時時刻刻不要中斷。
- 決手式:
- 遇有疑難,仔細琢磨。
- 將點滴的心得詳加紀錄,時時歸納整合。
- 保留自由探索與偶爾「出格」的空間。
- 應付創意時代,多元學習,異業激盪。

土法煉鋼30載才遇明師,一輩子不離文房四寶的張梅駒,如今學生遍及台灣和美國。

功夫入深處,心物合一。帶領著學生做太極導引的旋轉、升降等動作,紀連成(左前)緩緩運氣、吐納,肢體上則展現了傳統武學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