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傳統生活用品逐漸被現代化產品代替,近來排灣族年輕老師潘世珍卻彷彿重新過了一回排灣先民的生活。
台東排灣族大鳥村,隔著海洋與蘭嶼相對。在這裡,植物的開花變色曾經是人們生活作息的依據。
野地裡,人們見到「鐵牛入石」的藤心冒出新芽、悄悄抽長,知道:春雷快響了!春天來了。山芙蓉跟著開了花,催促著人們快快種下芋頭,才能換來一個豐收季。待到台灣欒樹花由黃轉紅,大伙已爭相沿著溪畔捉毛蟹去了!
現代的時間節奏悄悄改變山中歲月,生意盎然的花草逐日失去它在大鳥村的作用。
山中無甲子
日據時代,三個排灣族部落由大武山上遷移至大鳥溪北岸山麓平台上,組成大鳥村。一千六百多人的大鳥村,居民們以務農、做工謀生,少數人兼以狩獵和採集為副業。
民國八十四年秋天,在此出生、成長的台東師範學院學生潘世珍,回到村落,不同的是,過去假日回部落是與家人團聚,這回她還開始記錄、辨識部落生活中仍被使用、與被生活逐漸遺落的各種植物。
走進大鳥村,許多人家門口掛著野生高粱編的掃帚,院子裡,到處長著半人高的樹豆,樹上長的豆莢裡是一顆顆比花生小的圓形果實,「比花生好吃!」潘世珍說,樹豆拌著米飯和煮鍋樹豆湯都好吃。
檳榔、生薑等外來植物逐漸佔去大鳥村的農作面積,不過,一些植物仍承繼著長久傳統在餐桌上被享用。田裡,除小米、地瓜等重要主食,在村落走一圈,經過老祭司的地,種著「蘭嶼竹芋」,在台灣,只有與蘭嶼同一緯度地區才生長得起來。
「這是姑婆芋?」有人提著姑婆芋般的植物走過,老人家搖搖頭說:不能吃的是姑婆芋,這是山芋,「山上長的都被野豬吃光了,我帶回來種,大家都喜歡吃,」老人家怳彌o意。
不能亂種,不能亂摘
過去,每種植物在生活中都扮演著特定角色。今天在人們眼裡等同亂草一堆的茅草,過去卻是蓋房子的材料,「是珍貴財產,不能亂摘的。」走過構樹旁,潘世珍說,構樹皮可以做衣服;至於平地到處可見的月橘,樹莖堅硬,常被製成木湯匙。
走過人家堆著高高木材的院子,潘世珍說,過去有待嫁女孩的家中,若堆著木材,表示已經接受定親。
許多記憶還未在潘世珍腦海消失;但是靠著老人家的回憶,潘世珍才能對周遭的植物如數家珍。
特別是老祭司,是村落的「百寶箱」,在現代醫藥尚未進入東台灣這遺世獨立的村落,她負責為村人治病。她在自己庭院裡種了許多藥用植物,即使今天還是有人求助於她。
在她與老獵人帶領下,潘世珍已在村落記錄到分屬六怳閂鴘漱@百四十一種植物,其中存有排灣詞彙的有一百二怳遣裡,生活中用到的植物佔百分之五十七。近來台灣盛行吃天然野菜,原住民的食用植物為此大出鋒頭;食用植物在大鳥村的生活用植物中不過佔四分之一,食衣住行之外,藥材、地標與繩索、包裹、砂紙等野外工作的各種工具,幾乎無一不可由植物身上就地取材。
活生生的地標
指導潘世珍進行調查的台東師範學院環境教育中心主任劉炯錫,特別喜歡對人提起排灣族有別於漢人以地契標定地界的方法。如今在山上的舊部落,幾戶人家之間,仍長著作為屋界、地界的文茱蘭。當大鳥部落人們蓋房子,同時種下文茱蘭,隨著文茱蘭長大、向四周擴展成圓形草叢,村民則以中間的樹枝為準,拉出直線,就是中界線,文茱蘭非常耐活,「石頭會倒,木頭會爛」,老祭司說,當界標用的文茱蘭是不可以亂種的。
過去漢人婦女以豬膽洗髮,據說秀髮因此烏黑發亮,大鳥村民則將小米莖燒成灰,洗髮也有同樣的功能。至於尋常病痛,如患眼疾,可以水煮火炭母草來洗眼睛。腺果藤可以將牙齒染成黑色,防止蛀牙,增加牙齒咬合力氣,祭司笑說,「染黑的牙齒與排灣人幽黑的皮膚相襯,比較漂亮。」
萬能羅氏鹽膚木
上山工作,意外情況接踵而至,有了豐富的植物,讓排灣先民們可以見招拆招。
長著小卷葉、像蕨類的海金沙,對外傷怳嬰陵纂C萬一出野外肚子痛,一種屬菊科的鬼針草,隨手可摘,整株吃下可以止痛。
羅氏鹽膚木的果實,是長在樹上的天然鹽巴,在山區,不僅果實可生食,還可作為鹽分的來源,加上木材極易燃燒,磨成粉可充作火藥代用品。夏天羅氏鹽膚木開花,吸引來大量昆蟲吸食花蜜,居民就將心材腐朽的九芎放置於樹下養蜂。
劉炯錫、潘世珍跟著獵人上山採集,獵人現場演出,將山芙蓉枝條樹皮剝開,以裡層的黃綠色樹皮,製成一公分寬、厚,長五怳膜尷滷a子,兩人使勁力拉不斷,山芙蓉至今仍被居民用來綁小米穗,防止散落。
專門獵取肉類蛋白質的獵人,也得靠植物吃飯。果子狸、獼猴、松鼠以山棕、山枇杷、大葉楠、黃果豬母乳、台灣芭蕉果實裹腹,山雞不時也撿拾落果。當這些果實成熟,獵人就在樹幹附近放置獸夾捕捉前來覓食的動物。為防不知情者誤踩陷阱,獵人將一叢路邊的五節芒葉片揪成一大結,代表此處安有獸夾,是村落裡一條重要的公共法規。
男生草,女生草
在潘世珍稱呼VUVU(晚輩對長輩的稱呼)的祭司帶領下走出部落,路邊散生著許多小黃花,「VUVU!這是什麼?」潘世珍問。「唉呀!上次不是講過了?你怎麼忘記了?」VUVU說:「這個可以治長疔子。」大概很難要求已經很少用到野生植物的年輕孩子,能記住每種植物樣貌、名字,何況野生植物、特別是草本植物,看來不都很相似?
「這是男生草,這是女生草,」VUVU卻可以辨認出草是男生或女生,「我們許多植物都分男生、女生的。」
繞過山頭,七抴X歲的瘦小祭司對著年輕孩子說:「我不知道什麼叫做累。」祭司的叔叔是村裡頭目,見她靈巧、聰明,選擇她當祭司,十四歲起開始向老祭司學習。過去,聚落新人結婚,就請祭司祝福,小米收成感謝上天,也需要祭司幫助進行儀式。三抴X歲時,教會來了,就不需要祭司了,「她問過我要不要跟她學習當個祭司,」如今已由師範學院畢業、在大坡國小教書的潘世珍好似反問自己:今天村落裡還需要祭司嗎?
種媽媽吃的菜
大鳥村的植物調查工作已經暫告段落,潘世珍也完成初步的大鳥村植物資源報告。只是,今天大部份的生活用品都有更方便的替代物,正如漢人許多傳統用品也任隨時間消失,一一記錄傳統植物的意義是什麼?將它們找回生活中來?
提議學生做傳統植物調查的劉炯錫解釋,「透過自然資源的記錄,讓學生認識當地資源,是未來進行原住民鄉土教育與母語教學的目標之一。」當然,意義不只於此,日據時代生物學家鹿野忠雄就曾經利用台灣原住民動植物名稱探討台灣島嶼上諸族的類緣與文化關係。
關係網親密的排灣大鳥部落,潘世珍到處尋訪部落遺事,人們也被喚醒記憶,有人在自己的地上留一方角落,試種「過去媽媽吃的菜」,傳統植物也不斷被「挖掘」出來。
在一排生薑、一排蔥、一排白菜之外,「我種了這個,」吳克榮從自己地上挖出一條長藤,上面小馬鈴薯似的長著一顆顆圓滾滾的塊莖,「發現新大陸了!」潘世珍接過來,指著這一串叮叮噹噹的塊莖,「長在地上的部份是苦的,長在地下的顏色較白,很好吃,叫做『Gaminau』」。旁邊走過的老人家說,很久沒看到這種好吃的東西了。一旁的祭司說,大的可以吃,小的拿去埋起來,因為要想想往後的日子,老太太隨口說的是遺傳自多少時光來的習慣?
檳榔或野菜?
豐富的植物資源是否可作為當地居民未來發展的文化財產,是劉炯錫最主要的考量。報告中就指出,「台灣胡椒、山柚、食茱萸、假酸漿葉均具有美味,市場價值待開發」。
「原住民與自然資源的關係,既是過去維持民族存續的主因,也可能是未來現代化社會中種族進一步發展的重要資源,」報告中寫著。
潘世珍曾經試著跟家人溝通,希望種些野生食用植物、開家野菜餐廳的可能性。但能否吸引遊客?有沒有人來消費?該種哪些植物?在人口外流的東部小村,卻不是一個家庭願意就可以放手去做,對家裡的山地,媽媽還是種木瓜、檳榔,潘世珍也無奈,但是,「我也不喜歡大鳥村因為野菜成為觀光區。」
不論未來有多少可能性,隨著老祭司凋零,隨著村落人口外流,隨著檳榔、生薑取代小米、玉米,大鳥村的一百四十一種植物,大部份恐怕只能是潘世珍研究報告裡的一筆筆記錄了。
p.109
在祭司帶領下,潘世珍「重新發現」部落,原來故鄉的花草株株都是寶。
p.110
祭司種的蘭嶼竹芋成熟了,雖然個頭不如市場上的芋頭來得可觀,享用過的村人對這「老祖母的食物」卻都回味無窮。
p.111
大鳥村裡戶戶庭院都種上幾棵樹豆,想吃就去採些來下鍋,開黃花的樹豆,既解饞又為庭院增色。
大鳥村裡戶戶庭院都種上幾棵樹豆,想吃就去採些來下鍋,開黃花的樹豆,既解饞又為庭院增色。(薛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