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篇小說想說的只是一個人生的過程,原來是師生關係的一對男女,後來變成了在社會、道德、良心上的敵對者,他們的角色有了互換的位置。
如果說,這樣的小說有憤怒,那麼它的憤怒只是無奈而隱藏的,它沒有吶喊和強烈的抗議。
如果說,這樣的小說有滄桑,那麼它的滄桑卻是一種覺悟、自省,而不是頹廢。
杜文燕是一個出生很貧窮,多難的女孩,她受到一個老師的啟發後自我成長、圓熟,有自己的看法、見解,行為變得正直而勇敢,面對社會上一些不公平的事,她挺身而出口誅筆伐,而她在一次最大規模和惡勢力對抗的過程中求救於當年教她的老師——沒想到,這個老師正是為這股惡勢力做宣傳的主謀者。
我想,這不是諷刺,只是一種警醒。做為一篇創作、諷刺、抗議都是無效、無力的,最多只是提醒每一個人做自我反省而已。
小說的功能,大概只有這樣吧。
1亞當的情人
他們稱這種會議叫動腦會議,就是所謂腦力激盪吧!天曉得人是多麼可憐的動物,連思考都無法單獨的、隱密的進行,還得拿出來和別人交換、競爭。煙霧隨著人們的話語一陣陣的湧出,我捧著小型的「空氣清潔器」可以很冷靜地望著煙塵從濾網上吸進去。那些主管們都很習慣我這種怪動作,就如同我忍受他們抽煙使我提高致癌機會是一樣的公平。
他們正熱烈地討論著有關亞當百貨的廣告企劃案,高總正吹噓著他如何贏取這筆令同業嫉妒的生意,提到亞當國際集團的總裁周逸陽時的那種興奮就像晉見到一個王國的君主那般:「周先生的個頭比我還高,兩鬢是銀色的、發亮的,長的非常英俊,伸出手是這樣的——把你緊緊握住,一股熱量就傳過來,他媽的,就是不一樣。人家在美國有三家大銀行,在亞洲有五個聯合金融公司和土地開發公司。他這次願意投下幾百億的資金在台灣蓋全亞洲最大的百貨公司,就表示他對祖國的向心力。」
「能夠替他做所有的廣告和促銷活動,就是少賺一點,我也甘心。」高總很激動的做了結論。
「哎呀,合理的利潤是要的,對不對,老總。」邱副總永遠比較冷靜,話才一出口,大夥笑成一堆。
「我想亞當百貨可以吸引三種消費者——」企劃部的林經理開始傳播他的理論了,他在兩所大學教廣告學,有個留美碩士頭銜,不過任何案子到他手中都會納入他的系統分析中,據說他這一套消費行動理論是他的畢業論文,可以混一輩子沒問題。他說的三種消費者我已經會背了,什麼慣性消費、衝動消費、個性消費,從另外一個角度看都是廢話。
果然,他說的內容都被我猜中了,底下他一定要談亞當百貨的地理位置,接下去便會分析顧客對象、商圈重點、附近有關的百貨公司……等。
企劃部的其他同事也紛紛舉手發言,把構想提出來,恨不得在最短的時間內打動高總的心,肯定他們是一批優秀、反應靈活、嗅覺敏銳的廣告機器。其中有一位竟然這樣說:「我認為周總裁是一位熱愛祖國的大企業家,我們應該強調亞當百貨為同胞服務、為社會服務、為祖國服務的這種企業理念。」
偏偏林經理立刻同意了他的看法:「對,我們順便可以利用各級學校來傳播這種理念,認定亞當百貨是愛國的百貨公司,只要買亞當的東西,就像買愛國獎券一樣,消費以外又愛國,我們要貫穿這理念——實施一種愛的教育,愛家、愛國、愛亞當……」
「對,要強調服務的精神,人生以服務為目的。」邱副總竟然也適時的加入了「肯定」的行列,可是他似乎話中有話:「我們強調亞當百貨為全國同胞服務。當然,服務要收取一點服務費——就像我們為亞當百貨服務也要收取一點點小意思。」
「合理的利潤,對不對,哈哈哈——」高總開懷朗聲大笑了,邱副總的話總是搔到他的癢處,難怪他笑得如此放肆。也難怪邱副總竄升得快,嘴甜而已。
「吳里夫——你認為呢?」高總忽然指了指在角落的我:「你的文案很重要呀,你的筆是我們的搖錢樹啊。」
「該說的,大家都說了。」我摸摸空氣清潔器很謹慎的發言,我知道那些主管們都不怎麼希望我多說話:「各位都是廣告專家,我就像這台小機器一樣吸收各位的——寶貴意見,給我三天時間想一想。」
「他們還要兩首歌,一首是用在電視、廣播上、像大同大同國貨好——」高總五音不全的唱了起來,顯然他心情太愉快了:「另外一首是早上升旗典禮時員工合唱『我愛亞當』——吳里夫,這個工作也偏勞你啦。」
我很習慣,其實也是逐漸學習而來的儘量隱藏自己。把最好的構想在最適當時機說出來,像現在就是一個很好的時機,沒人可以偷走你的想法,高總也相信是我在現場想出的,我可以爭取更多的信任。
「我想到一句簡單的文案,我說一下。」我忽然舉手,一個字一個字的慢慢說:「讓我們成為亞當的情人,或者是——走進亞當,你便是他的情人。」
「亞當的情人?嗯,很有情調。」又是邱副總那種夾著諷刺的話:「對,情人,只要肯掏出銀子的人便是亞當的情人。吳里夫,你不愧寫過現代詩啊。」
「嗯,這句話是不錯,不過,有沒有更好的,再想一想。」高總摸摸雙下巴,點著頭,很欣賞的看著我,但是我知道他腦子裏在想別的事。
然後又是一陣子討論,那些嗡嗡的話語,夾著國、台、英語,都是那些不下千萬遍的術語,什麼消費動機、塑造形象、促銷活動……等,他們比劃著以顯示他們的積極。
聽著聽著,我不知不覺也給自己點燃一根煙抽了起來,林經理忍不住指著我笑了起來說:「同流合汙。」
會後有一個飯局,高總請客的慶功宴,我沒參加。因為家裏的傭人走了,剛找到一個新的歐巴桑和我約好來家裏談,我得趕回家中。
2水淹五股
每次回到家裏,望著一地因為泡了水而損壞的櫸木地板,就像面對一次水災後尚未清掃的現場一般狼狽,好幾次下定決心花上幾天時間重新整修,都因為工作忙碌而一再拖延。
我從冰箱拿出昨天自己炒的麵放在瓦斯爐上熱,瓦斯爐也壞了一個,油垢積了厚厚一層。朋友每次來家裏都會丟下一句話——該找女主人啦!
我放一遍電話錄音,其中有一通是心格從鳳山打來的,她依然是沒說清楚,或者說不下去時間便到了。和心格認識了六年,感情糾糾葛葛始終沒完沒了,約定好了分手起碼也有廿次以上了,總是會有一方耐不住寂寞找個藉口又來往了起來。這一回,我是下定決心不理會她了。
把麵吃完,碗也洗了,歐巴桑並未如約而來,一小時後我接到她的電話,她吱吱唔唔的說:「吳先生,很對不起——我本來是和我先生吵了架一氣出來想找工作,所以,所以要到你家來幫忙。可是,我先生又把我找回去,所以,對不起,我不能去了。」
「沒關係,你回去吧,我再找。」我掛了電話,反而鬆了口氣。到現在,我對會見陌生人都仍然心存恐懼。
在茶几上拿起一份政論雜誌隨手翻看著,讀到一篇署名是「孟呂夫」的報導文字,題目是「水淹五股」,我對這樣的署名,和這個題目特別的敏感。我曾經用「呂夫」做為筆名寫過一些新詩發表,而五股又是我大學剛畢業時被分發教過一年書的地方,那也是我唯一的教書經驗,改行以後便再也沒回去過了。
我細細讀著這篇文字,起初是很嚴肅的報導。
「民國七十年七月『莫瑞』颱風襲擊本省,為五股一帶的低窪地區帶來洪水,造成新台幣一億元的損失。當時記者便曾專文報導此事,並且呼籲有關當局對林口工業區施工單位提出警告,做好水土保持工作以免再度發生慘劇,結果七十一年八月十一日的一場大雨又導致五股一帶的水患,有十六個人被倒塌的房屋活埋,稻田被沖毀五百多公頃,萬餘公尺的堤防護岸被沖垮,兩千八百戶居民無家可歸,是近年來最悲慘的災變。記者訪問了許多專家學者,將陸續在本刊登出他們不同的觀點,其中將包括:
(一)台北盆地是否有發展成大都會的條件?
(二)河川整治工作的必要性。
(三)重視環境影響評估(EIA)。
(四)山坡地濫建的問題。
(五)如何使受過專業訓練的地質人才發揮所長?
這篇文章的最後引用了幾句詩,竟然會是我過去寫在札記本從未發表過的文字:
「請不要嘆息,五股,你只是一個破舊的臉盆遭人遺棄也不要哭泣,五股,你的存在只是等待一場滂沱的淚滴將混濁裝盛滿溢。」
我幾乎是以顫抖的手抓著那本雜誌,反覆念著這幾行觸動我內心深處隱密的句子,是誰知道我的這首詩?是誰用了這樣的筆名?又是誰寫了這樣的報導?
我翻開雜誌找電話號碼,迫不及待的撥了過去,對方響了兩聲便有人接,是一個小女孩的聲音:「喂,前衛論壇雜誌社。」
「喂,我能不能打聽一位記者——」
「對不起,總編輯和其他人都出去了,請留下電話和姓名。」
「哦,那就算了,我會再打去。」
掛了電話又開始慶幸沒有找到這篇文章的作者孟呂夫,面對這樣的文字,這樣的人,我忽然有一種被人探到隱私的畏縮。還是不要知道的好,也許這位作者是被我遺忘的友人,也許我們曾經熱切交往過,因為環境的現實造成人與人之間的疏隔,我竟然會為自己猜不出這位作者的身分而感到深深內疚。我看著那幾行詩,念著那些生澀的句子,五股,五股,一個老是泡在大水中的小鄉鎮,老是和一些分屍案產生聯想的地方,我曾經全心全意愛過這個被人丟棄的、小小的臉盆,也為它寫過一整本的詩。
我暫時不想去打聽「孟呂夫」這個人了,因為就連我曾經用過的筆名「呂夫」的這樣一位作者,對我而言都已經印象模糊,我甚至快忘了「呂夫」這個人——現在我四周的同事已經沒有人知道吳里夫就是呂夫了,雖然他們也很可能從來沒聽過「呂夫」這個名字。
可是對我而言,那一段用「呂夫」為筆名的日子卻是千呼萬喚也難再重現了,那些清晨五點半便摸黑起床到「人人百貨」門口搭三重客運去五股上課的日子;那些光著上身和學生在雨中賽籃球的日子;那些放假以後陪著學生坐在山上土地公廟旁念書的日子;那些中秋節只領五十塊錢月餅費的日子;那些為女學生在我桌上放紙條而不知所措的日子……那時候的呂夫很瘦,永遠穿著顏色不對稱,太鬆或太緊的牛仔褲。
3三年四班的第一堂課
我面對著一張台北縣政府的公文發呆,上面寫著:「茲介聘臺端在五股國民中學任教,希於本年八月六日以前赴該校報到,聽候分配任教課程。依據教育廳×年×月×日人字第×號辦理。」
對於這樣一紙簡單的命令,我竟然無所適從。我沒聽過這個地名,也搞不清楚它的方位。我從小在成功新村附近長大,然後建安國小、大安中學、師大附中、師範大學,我幾乎沒有離開過大安區,平平安安的一輛破單車便貫穿了我漫長的求學生涯,我永遠也分不清台北大橋和中興橋。過了淡水河以西的地方,就像到美國一樣遙遠陌生。
第一次去學校報到還是媽媽陪著去,後來就變成其他老師的笑話了,他們動不動就會說:「吳里夫還是三歲娃娃,新生訓練要老媽帶著尿布陪著。」
那時候我滿廿二歲了,而且也出了一本詩集。當教務主任分派我去當三年四班的導師時,其他女老師都竊笑著,她們說:「吳里夫會被三年四班的女生活埋掉。」
「其實,她們只是比較淘氣而已。」教務主任笑著解釋。
後來我才明白「比較淘氣」的說法的確保守了些。在第一堂上課時,我終於領教了她們。
當然也要怪我在上課卅分鐘,寫滿一黑板的方程式以後,還不敢正眼朝台下望的那種緊張模樣,給了他們太好的機會。當我感染到台下有此起彼落的笑聲時,才被迫勇敢的面對底下五十多位清湯掛麵卻已青春洋溢的女生:「你們笑什麼?」
「吳老師,是不是我們頭上都長了角,還是我們太醜了,你不願意多看我們一眼。」一個坐在後排戴眼鏡的高個子忍住了笑首先發難。
「老師,你的綽號叫吳三板,因為你只敢看天花板、地板、黑板。」又一個女生叫著,引來哄堂尖笑。
「老師,我建議你把鬍子剃掉,眼鏡拿掉換隱形眼鏡,比較帥,比較迷人。」
「老師,我們調查過你,你出過一本書,寫得不怎麼樣,我有看沒有懂。」
「老師,第一堂課輕鬆點,還沒有送我們見面禮,唱一首歌好了。」
底下的笑聲一陣又一陣,許多女生都笑到桌子底下去了,有人更誇張的摔了一跤,坐在地上繼續笑。在那樣毫無心理準備的尷尬場面中,我也一直跟著傻笑,除了笑,我答不上一句話,更不要說發怒了。就在這時台下有人用噓聲制止了太過放浪的笑聲,那是一個坐在中間的細細瘦瘦的,乾乾淨淨的女生。
「杜文燕少雞婆!」第一個發難的眼鏡仔不甘示弱的站起來叫嚷著:「杜文燕,請你有幽默感一點。好不好?」
那個被叫杜文燕的女孩子並沒站起來,她只是用很清晰的聲音說:「我只是覺得太過份了,我們不應該讓新來的老師難看。」
「噓——」有人不服氣的噓了起來:「老師,別忘了給杜文燕加十分。」
「老師,杜文燕是吾愛吾師。」又有人接應著。
杜文燕看看我,又看看那些說話的同學,然後低下頭沒再吭聲。
我笨拙地收拾了殘局,只有轉身擦黑板,繼續寫著教學方程式,硬把一節課的時間拖完。
才回到教員休息室,腦袋裏亂轟轟的,就看到門口有兩個女孩子拉拉扯扯的,一個是杜文燕,另一個就是剛才最先發言的眼鏡仔。顯然是杜文燕硬拖著那大個來的,她們在門口鞠躬喊了聲「報告」便一直走向我。
「老師,羅士真要向你鄭重道歉。」杜文燕拉著眼鏡仔的手,有些靦腆,我發覺她的面容泛著臘黃色,有些營養不良。
「其實不必,只要有幽默感,應該可以接受。」
羅士真笑了,她推了推杜文燕說:「你看吧,人家宰相肚裏能撐船,要你窮緊張,噁心!」
羅士真還打了杜文燕一巴掌,笑嘻嘻的拉著她離開了教員休息室。
望著她們離去的背影,我竟然很滿意剛才自己的反應,一天下來,總算能從容應付了一件事。我低身在一盆水中洗去雙手的粉筆灰,從窗口望出去,羅士真一路上蹦跳笑鬧著走在前面,杜文燕卻緊繃著一張臉低頭疾走。
回到坐位上,我找出通訊錄,查杜文燕的資料。上面只是簡單的記載著:「杜文燕,民國四十六年七月四日生,廣東梅縣人。」
在地址一欄中有更改,記得不清楚。
我向鄰座的宋老師打聽杜文燕,她笑了笑說:「她很乖,也很怪,常常搬家,也常常請假,媽媽在台北工作,爸爸好像不是軍人,家住在海邊。」
「海邊?這附近有海?」
「廢話,沒有海,怎麼會淹水?」
「對啊。」我好像想通了:「我們附近都是海,一片汪洋大海。」
我想,將來有機會家庭訪問時,我會去一趟海邊。
這兒的孩子大約只有兩種,一種是住在貿商和陸光眷村的軍人子弟,另一種便是住在田間的農家子女,聽宋老師的口氣,杜文燕和這兩類的人不同。
遠遠的,我還能看到杜文燕獨自一人站在白色的欄桿前向下望著,一直到上課鈴聲響了,她才緩緩進教室。
4青色的蝴蝶
今年年底的景氣依舊低迷不振,連聖誕節也都不再那樣華麗熱鬧,書店裏的紅綠燈泡都只是象徵性地垂掛著。我從信箱裏取出了三張賀卡,兩張是公司行號之間應酬俗氣豔麗的,另一張卻像是女孩的筆跡,小小的信封,上面寫著:「吳里夫老師收」
有八、九年沒人再稱我為「老師」了,我打開來,是淡藍色的小卡片上面飄浮著一隻青色蝴蝶穿梭於細瘦的百合花叢,落在地上,我撿起來打開,上面是很細的鋼筆字,很久沒看到鋼筆字了:
「老師:不知道這張卡片是否能安然到你手中,我只是試一試而已。
失去連絡很久了,前兩年家中連遭變故,我終於離開了令人傷心的五股,目前暫時住在木柵,也找了份工作,比從前安定了些。
該結婚有小寶寶了吧?有空會去探望您。
祝福您
杜文燕」
信封上沒有地址,也沒有電話,我有些懊惱竟然會是杜文燕,偏偏又是無法連絡的杜文燕。
我把卡片放在書桌上,看著卡片上小小的蝴蝶,想著杜文燕可能變成的模樣,是否依舊骨瘦如柴營養不良嗎?還是短短的頭髮?
那段搭三重客運去五股教書的路途上經常會遇到杜文燕,她手中總是握著一本書口裏唸唸有詞,除了打個招呼外,幾乎找不到話說。我問她:「數學還聽得懂吧?」
「第一次不懂,第二次懂了一點。」她有些害羞的笑了笑:「相信今天會懂更多。」
有一次,發現她提著裝便當的袋子中放了一本我的詩集,我興沖沖的說:「你也看我的詩?來,我替你簽個名。」
她搖搖頭,看也沒看我,說:「不必。」
後來才知道,她是向羅士真借的。
「你常去台北?」有次我試著多問一些。
「我媽在台北工作,我常去住她那兒。」她很快就轉了話題:「老師,你講課速度太快了,羅士真說你是——機關槍。」
就這樣,屢試不爽,她顯然不太願意我問到她的家庭狀況,每次看她穿的衣裙都整整齊齊的,很難想像她和其他同學不一樣。
心格又從鳳山打電話來,聲音微弱沙啞:「喂——你老是不在家。」
「我很忙。」我口氣冷冷的,是有意的。
「我想來臺北。」
「不要。」
「我到了臺北,不去找你。」
「不可能。」
「我想在臺北過聖誕節。」
「在那兒都一樣,冷冷清清的。」
「你真的不理我了?」
「不是講好了?長痛不如短痛,我們不適合。」
「可是,我……」
心格在那端哭了起來,哭的很淒慘。
「不要哭了,等我忙完手上的案子以後再說。」
「你是不是接了亞當百貨的廣告案?」她忽然停止了哭泣,口氣轉平靜,像沒哭過。
「你怎麼知道?」
「我打電話到你的公司,向林經理問你的近況。」
「他媽的。」我真的煩了,掛了電話。
不久,電話鈴又響,我乾脆把電話錄音按下:可是,忍不住,又偷聽她的留話,她只留下一句話:「里夫,我想,我們結婚好不好?」
我轉身往抽屜取出寫了一半的「亞當」的主題曲,繼續把它完成,然後大聲唱了起來,鄰居們也許都分享到我雄壯的歌聲,我想我是快瘋了:
「美麗的寶島、願是你坐標、氣派又尊貴、高聳入雲霄、讓生活和藝術、化為永恆的寺廟、讓繁榮和安定、化為堅固的城堡、使你雄據海上、不畏暴雨屹立不搖、祖國啊祖國、亞當是你步向康莊的指標、祖國、啊祖國、亞當是你邁向強大的驕傲」
我唱了兩遍,算是定了稿,我已經精確得像電腦了。然後我洗了一個很燙的熱水澡,渾身是血液循環加快,四肢癱軟,爬上床想好好睡一覺,可是卻始終無法入眠。
今年的聖誕,媽媽照常沒從美國寄些東西來。五年前她和爸爸剛隨著姊姊移民美國時,經常寫信、打長途電話、寄一些皮件和手套來,彷彿台北也像紐約一樣冷。逐漸的,他們在那兒的教會找到了他們忙不完的工作以後,連聖誕卡也能免寄了。
去年媽媽只寄了一張風景明信片給我,上面寫著:「里夫吾兒:紐約已下大雪,不知臺北如何?我和你爸最近去了一趟賓州參加一個退休會,那兒風景很美,我們過得很滿足。信主的人生活在希望中,千萬別忘了主日崇拜,對你的信仰會有幫助。代我問候心格,你們的婚期為何一再拖延?甚念。媽」
睡著以後便是一連串混亂的夢,夢裏有青色的蝴蝶,有紛飛的大雪,有破舊的三重客運,有一個奇怪的中年男子來敲我的門,說——我就是孟呂夫。那個男人向我發出猙獰的笑聲,彷彿窺視著我的秘密。然後,我又夢到心格來台北,她說她已經找到了另一個合適的對象,那個人就叫孟呂夫。
我從亂夢中昏昏醒來,扭開枱燈,又看到了那隻穿梭在百合花間的小小的青色蝴蝶。
5當我再見到她的時候
再遇到杜文燕是在燈火闌珊的中山北路,細細密密的雨澆得那些從歌樓賓館走出來耳根還發燒的人們四下逃逸。從一個友人的婚宴退出後,我穿過地下道沿著濕濕的紅磚道緩緩朝南走,並不刻意去攔計程車,一種難得的清冷吸引著我將自己紊亂的心緒理平。
「吳老師。」有人迎面走過來叫住我。
她撐著一把黑傘,穿著黑色風衣,領子拉的高高的,肩膀上掛著一個大大的帆布袋:
「我是杜文燕,記不記得?」
她一甩頭時,我發現她留著長髮,比過去胖了些,在黯淡的街燈下,氣色還不錯。
「我才收到你的卡片呢,真巧。」我忍不住的那種師生重逢的歡喜:「我們找個地方聊聊,喝杯咖啡。」
「現在不行,我和人家有約。」她說話時喘著氣很急促的樣子。
「你要去那裏,我送你一程,車上還可以聊。」
說著便攔下一輛計程車,我先鑽進去。
「先生,謝謝你,到亞當百貨。」她坐定以後對司機說,我感覺到她的反應比以前快多了。
一路上我們聊著彼此的近況,她很健談:
「我媽去年去了美國,其他兄弟姐妹計畫明、後年也要去。」
「移民嗎?」
「我媽曾替人幫傭,我沒告訴過你吧?」
「你從來沒說過。」
「她在一個老先生的家庭幫傭了好久,後來他們一家人去了美國開餐館,最近那位老先生特別從美國回來接我媽去,我想你知道,是用結婚的名義去的,其實是去幫忙。」
「你爸爸呢?」
「在一次大水災中,眼看著房子倒塌,從此不吃不喝,然後就——大概是自閉症吧。他常常吵著要回廣東老家。他在那兒有六個孩子,有太太,有田產。」
「你們一直住海邊?我從沒機會去過。」
「不去也罷,自己蓋的,經不起風吹雨打,垮了就沒錢修了。我們過去經常搬家,繳不起房租就被人家趕出來,很慘呢!海邊還是住最久的。」
「你沒想跟著媽媽過去?」
「暫時不考慮。老師,有幾個寶寶了?」
「我未婚。」
「我的天哪——老師,你老大不小了吔,我的同學都結了婚啦!你記得羅士真吧,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了。」
「你呢?」
「我啊——」她忽然開朗的笑了起來:「男朋友剛結婚,新娘不是我。」
她說了很多,或許八、九年前認為是難以啟口的事在車上全都說了,她也變了很多,昔日那個營養不良細細瘦瘦的杜文燕不見了,換了一個容光煥發的、口氣堅定的女孩。我發現我們兩個人的處境相同,都是全家人去了美國,留下自己一個人獨行在清冷的,屬於自己生長的土地上,說到這一點,她又笑了:「那我們都該早點結婚吧,不然很寂寞哩!」
車子駛到還在連夜趕工的亞當百貨門口,杜文燕跳下了車,她給了我她的地址和電話說再連絡,便一甩長髮跑步進了亞當百貨。
「先生,你要上那兒?」司機問著。
「我回家。」
「回家?」司機笑了,他發現我有些失魂落魄:「你家在那裏?」
「算了。我也在這兒下好了。」我付了車資跟著下了車。
雨比較小了,當計程車開走以後我才想到一把傘遺落在車上忘了拿,我追趕著計程車,計程車已經右彎至快車道上,我沿著紅磚道和車子平行奔跑著,我口中狂喊著——喂,計程車,喂,計程車,喂,計程車……沿著慢車道行駛的幾輛計程車都靠邊停下來,司機們都把車窗搖下來看著我,我只好被迫停止了奔跑,低下頭往回走,沿著騎樓走,走了好大一圈才發現自己一直還沒離開過亞當百貨的商業區。
我昂起頭看著富麗堂皇的高樓建築,近乎廿層樓的高度,據說佔地起碼十萬坪以上,有兩千餘間豪華客房的大飯店,亞洲最大型的觀光夜總會,可以容納五千人的露天大花園,卅家各式不同的餐廳,歐洲宮庭式的酒廊,還有最大的購物中心,四家戲院,貿易服務中心……,我忽然開始構思有關廣告企劃,我滿腦子的廣告文案:
「亞當,亞當,環顧祖國河川。」
「這是消費者的天堂,也是人潮聚集的地方。」
「無所不包百貨櫥窗,服務周詳好印象,要流行這裏快半拍,大眾化價錢實在,食衣住行各種名牌,享受人生快快來。」
我為自己止不住的思維感到困惑,我不要再去想這些了,這是我的職業病,我不能讓自己一發不可收拾。
我望著亞當百貨巨大光亮的大型旋轉門,想著剛才進去的杜文燕,她是去找工作嗎?最近亞當企業集團對外大量招考職員,在車上她什麼都談,就是避不談她的工作,她只是說,三年內換了四、五個工作,最近的工作暫時不能告訴我,口氣有點故弄玄虛。
印象中,杜文燕有不錯的文采,她常常自己畫書籤,然後在書籤上寫著一些屬於小女孩對生命、生活、愛情的看法,她曾經在三重客運上送了我一些書籤,有些還是用樹葉、小果實壓扁曬乾黏在卡紙上的。
她有時候也會引用一些別人的句子,記憶中像史懷哲的「我的認識是悲觀的,但我的意欲和希望是樂觀的」;拉格維斯特的「人類太卑微但也太崇高以致無能塑造他們自己的命運」。還有一句我也忘了是誰說的——「人不過是暴風雨中的微光,只要那絲微光能維持下去,那絲微光便是一切」。
我一直保留著她的書籤,一直到我服完兵役,換了幾份工作,最後進了這家傳播公司以後才遺失。我是在很失意的心情下才進這家公司,進公司前失業了好一陣子,搬了兩次家,丟棄了很多過去珍惜的東西,大概書籤就夾在一些書報雜誌中賣給撿破爛的了。
我曾經懷疑那個年齡的杜文燕會瞭解那些句子,不過在那種環境與年歲,她顯然在思考方面超越了其他同學很多,至少她曾經一直對人之所以為人的自處之道充滿了興趣,而後來我才逐漸清楚她是生長在一個非常流蕩不安的家庭,忍受了比同學數倍以上的苦難,可是她所表現出來的依然是那份說不出的平淡中懷著一種篤定。
雨勢稍停了,杜文燕還沒出來,我也迷惑自己為什麼呆立在亞當大樓底下久久不離去,我對這幢大樓裏面的一切是全然陌生的,雖然我已經習慣在不必太瞭解一樣東西之後便為它吹噓廣告起來,因為那是我的工作。
回家吧,回去那個年久失修而空洞的老鼠窩,我伸手招喚計程車,一輛打著「空車」紅燈的車疾駛而過,司機卻向我搖手拒載。
6誰能救孟呂夫?
我交出了所有有關亞當百貨的廣告文案和歌曲,也被公司的主管和亞當百貨負責營業推廣的朱經理全部接受。我和朱經理見面時亞當百貨已經開始營業,可是朱經理卻皺著眉頭,他拿著幾本雜誌和報紙說:
「你看看這些報導全是衝著我們來的。」
我翻著那些報導,全是指責亞當百貨和亞當企業的文字,其中有一本是前衛論壇,我翻開來,赫然一篇標題是「請關閉亞當百貨!」而署名竟然又是「孟呂夫」!
「又是孟呂夫!」我自言自語。
「你認識他?」朱經理似乎對此人恨之入骨。
「哦,不認識,我曾經打電話問過雜誌社,問過這個人,但是沒找到。」我越來越感到好奇了。
「他媽的,就是這個姓孟的最難搞,我上次為了擺平這些記者和編輯,飯也吃了,該做的也做了,結果呢,許多人還是寫,其中最過份的就是這本『前衛論壇』,不肯透露誰是孟呂夫,也從來不跟我們應酬——修理我們一篇比一篇兇悍,最奇怪的是,他有全部第一手資料,連你們的廣告文案還沒拿來,他就有了——吳先生,不會是你先露一手給他們吧?」
「不可能吧?」我有些被冤枉的委屈:「我直接交給公司,連女朋友都沒看過。」
「那就是你們公司有內奸!」朱經理懷疑的表情像是一個滑稽演員:「我們公司的一些業務情報也都落入他的手中。我最怕碰到這種對手,如果他只是藉著寫報導來向我們要些錢花,那倒簡單。偏偏不是,他什麼都不要,就要寫。我的下一步就是——利誘不成,那就要他好看!」
「其實人家也有客觀報導的自由啊!」
「他客觀我可是主觀,他講的那些問題又不是我們才有,別家百貨公司不也一樣,講特權到處都是,違規營業、違規貸款、自行變更設計又不是我們這一家,這件事搞不好另有內幕——有人在幕後操縱,不然一本小小的雜誌不敢如此囂張!」
「照你的說法,每件事都不單純,都有幕後的原因。」
「那是當然的。」朱經理很誇張的說:「再說的狂一點,如果我們沒有強大的後台,敢這樣硬幹到底?你說對不對?這年頭,就是比後台的,誰硬誰行,沒什麼道理。」
「那又何必在乎一本小小的雜誌?小小的記者?」
「哎呀!小鬼難纏哪。」朱經理用很尖細的聲音嚷著:「何況,我也得向老闆有交待,對不對?吳先生,你應該有不少在新聞界的好友,替我請幾個人,我出面請客吃飯,要他們為我們說幾句好話。方便的話,你自己就來一篇,例如『我心目中的亞當企業』,就像你的歌詞,哎呀,一級棒。我認為最客觀的是你,事成了,我一定包一個大紅包給你。」
從朱經理那兒出來以後便趕去車站接心格,她終於還是要來台北了。在車站,我買了一本新出版的「前衛論壇」,這是一本銷路並不好的新雜誌,才辦不久,但是報導相當深入,立場也很客觀、公正,據說是一批研究所才畢業的年輕人合辦的,我每一期都零買,就是不敢訂期,怕他們會提前倒閉。我仔細讀著孟呂夫寫的那篇「請關閉亞當百貨」,裏面資料搜集非常齊全,數據的比較和一些可靠的情報來源,分析目前台灣經濟上的一些問題,並且提到一些大企業財團的壟斷行為、違規行為,最後又引用了我為「亞當」寫的主題歌,只是他略略更改了歌詞:
「讓金錢和特權、化為永恆的寺廟、讓違規和非法、化為堅固的城堡、使你雄據海上、不畏暴雨屹立不搖、祖國啊祖國、亞當是你………」
我像上次讀「水淹五股」那篇文字一樣的顫抖著,可是卻有著不一樣的心情,上一次像被人窺到了隱私,引發了我青春時的一場夢,而這一次卻像是被人破門而入,全身被剝得赤條條的無處遁形。
他到底是誰?他為什麼如影隨形的跟著我,像是我自己的良心?孟呂夫,你到底在那裏?你到底是誰?
接到心格以後本來要去看場電影再吃頓飯,可是她說旅途勞累想早一些回到我那兒休息,於是我們就直接回家。
回家以後心格便躺在我的床上說要好好睡一覺,當然,離開好一陣子,我不會放過她,就像她不會放過我一樣,我們開始很激烈的、肉體的野宴,在這方面我們都彼此強烈需求著,那樣彼此熟悉的氣味,熟悉的軀體,熟悉的小動作,熟悉的呻吟和呢喃,我重重的咬著屬於她的每一部分,她嚷著說:「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最後當她到了非常激越昂奮時,我便停止了動作。我們仍然沒有做最後那件事。
「你是全世界最殘忍的人!」她抱著棉被哭了起來,「我告訴過你,我不要你負責,但是我願意給你,我心甘情願。」
「不行,我不會娶你的。」我匆匆穿著衣服:「我要對你負責。」
「你以為這就是負責?」她用棉被把自己裹了起來:「你以為這就是道德?吳里夫,你是懦夫!」
就在心格住在我那兒的第五天的一個晚上,大約十一點左右,忽然有人在樓下用淒涼的聲音尖叫著:「老師,吳老師,請你開門,請你開門!」
然後是一陣門鈴催得人心驚肉跳,我衝下樓去開門,是披頭散髮的杜文燕,她的左腿似乎無法直立,整個身子佝僂著,而且痛得眉心緊縮。
「怎麼回事?」
「先讓我進去好不好?我被車撞了。」
我扶她上樓進了房間,看見心格,她似乎有些歉意:「非常抱歉打擾你們,我只是上來一下,很快就走。」
心格倒是一臉的狐疑,看著我送她躺在我的床上,她一直在忍著疼痛沒敢呻吟。我看情況頗嚴重:「我打電話叫救護車。」
「不必了,趟一下就好。」
「怎麼回事,被什麼車撞的。」
「沒看清楚,好像是摩托車吧?」她說話聲音微弱。
「你也夠糊塗了,被誰撞都不知道!」我轉身叫心格:「你打一一九,我送她去醫院。」
「她是誰?」心格還是忍不住問。
「她是我的學生杜文燕!」我近乎生氣了,大聲的對心格吼叫:「我的學生!我要送她急救!可不可以?」
一一九的急救車載著昏迷的杜文燕,我在車內陪著她,當我順手翻找著她帆布袋內的證件時看到一張字條,上面很凌亂的字跡:
「如果我遇害,兇手一定和亞當企業有關,因為我接到不下十通的恐嚇電話。
『前衛論壇』記者杜文燕(筆名孟呂夫)」
護士好奇的也想看這張字紙,我沒讓她看見,匆匆折起來放入自己的衣袋裏,我腦筋裏閃過剛才家門口一直喧囂著的摩托車,以為只是無聊青年的惡作劇罷了,想到朱經理最後的暗示,想到躺在我眼前,臉色慘淡蒼白的女孩就是孟呂夫,而她竟然就是八、九年前營養不良的那個女孩,那個曾經送我許多書籤的小女孩。想著「水淹五股」裏的那首詩,想著被她修改了歌詞的「亞當營業歌」,我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的抱住杜文燕,淚水像止不住的洪水般一下淹濕了蓋在她身上的白色被單。隨車護士拉住我說:
「先生,請別激動,也不要碰她,她的左腿已經斷了,你不能再碰她,會很痛的。」
我勉強支撐著起來,靠著車身繼續落淚,用袖子拚命擦也擦不完,我很久沒有這樣痛快的哭了,只有在離開五股的學生歡迎會上才哭過,那一次也是,因為杜文燕她唱了一首李叔同的「道別」,當她唱到:「一瓢濁酒盡餘歡,今霄別夢寒。」時忍不住當場拭起眼淚,使我也感染到那種離別的愁緒,後來她說她在不如意時最多夢,她以後寫作時一定要用有「夢」的筆名——孟呂夫——夢呂夫,我到這一刻才那樣清楚她內心底的世界和她纖細的情感。
急救車疾駛在這座不夜城的街道上,快十二點了,四處的燈火依舊明亮強烈得叫人心煩意亂。我看著昏迷著的杜文燕,她眼中彷彿有淚,逐漸的,從眼尾滑落出來,我掏出手帕為她揩拭,她虛弱的半張開眼睛,瞄到了我,忽然淺淺的笑了起來,我被她笑的不知所措,只好也陪著笑臉。但是我心裡好明白,我的笑已經不再那麼單純了,我的笑是那麼多的世故、心虛、狡猾和內疚所堆砌出來的一種習慣性的符號而已。
「她是你的女朋友啊?」護士忍不住問。
我毫不考慮的拚命點頭,像受了重創的孩子般。
「我一看就知道,你們很恩愛的樣子。」護士自以為是的分析著:「我想就算她跛了一隻腿,你還是會娶她的,愛是不在乎外表的,對不對?」
我仍然拚命點頭,杜文燕似乎聽到我們的對話,她仍然有氣無力地、淺淺地笑著,低低地說:「他要結婚了,新娘不會是我。」
說完,她又輕輕闔上了眼皮,護士很奇怪的看著她,又看看我,或者她又要分析一件三角戀愛的可能發展了。
我不再能說什麼,繼續在她帆布袋內翻找證件,在她的袋子裏放著一個小型錄音機、兩卷錄音帶、幾支原子筆、一張剩兩格的公車票、一疊複印的資料、一本高希均的「溫暖的心冷靜的腦」,我翻了一下,不是她的書,上面是簽著另外一個名字:「朱嘉,購於台北」。從書裏掉落一張書籤,上面是杜文燕的筆跡:「有時我必須走一大段路,才能夠心安一些,我常感到一點憂鬱,但我知道,明天我的悲傷就會過去的——柴可夫斯基在一次失敗演奏會之後的話。」
我默默唸著這一小段話,看著窗外的街市逐漸清冷的區域,怎麼還沒到醫院的急診室呢?這條奔赴急救的道路為何如此漫長?鳴叫器不停地發出警報聲,在漆黑的深裏無休無止地旋轉著那陰慘的紅燈,我握著杜文燕垂下冰冷的手,我從沒碰過她的手,再也沒想到,當我第一次握著她的手時竟是這般景象,我不敢對未來再有任何幻想和期盼,我只能為她那條腿禱告,希望她能靠自己站起來,因為她一直是這樣對待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