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一位和尚,最近突然成為台灣家喻戶曉的人物。
今年三月廿八日,他身披袈裟、赤裸雙足,帶領兩名弟子,和一群信徒,從台北縣樹林鎮的海明寺出發,雙手合十,三步一跪拜,計畫以一年半到兩年的時間,環島一周,朝拜全省名山寶剎。
望著他們沾滿泥沙的額頭、被柏油路燙紅的腳板,和似乎就要滴出汗水的濕透僧衣,圍觀的民眾無不讚嘆那是一支「不可思議的隊伍」。
然而,更不可思議的是——
由於三步一跪的舉動相當特殊,加上電視、報紙的追蹤報導,這支朝拜的隊伍,所到之處都吸引大批民眾圍觀。
司機忘了開車、郵差忘了送信,頂著一頭泡沫的婦人,從美容院衝到大街上來;修車店的老師傅,也丟下破輪胎,使勁往議論紛紛的人群裏鑽。
「師父啊!不要這樣吃苦,有誠心就好了啦!」搶到隊伍前面,對章能法師頂禮膜拜、熱淚汪汪的老婆婆說。
騎飛車的年輕人,拍拍胸膛說:「老大,你有什麼困難全包在我身上,這樣是何苦呢?」
一身酒氣的老頭子,走到他旁邊,偷偷地問:「師父啊!這一期幾號?聽說上一期被你猜中了,是嗎?」(最近盛行台灣民間的大家樂賭博)
還有一位修女對他說:「上帝愛你。」他回答:「佛陀愛你,也愛上帝。」
他不只是說說而已。四月間,當地行經新竹香山的天主教德蘭殘障中心,見他們經費短絀,竟然將沿途民眾布施的十萬元,捐了出去,讓中心的修女吃了一驚。

這支三步一跪的朝山隊伍,走過鬧市、走過荒野,沿途吸引了許多民眾的圍觀。(張良綱)
和尚捐款給教會
提起這事,和尚也有說辭:「家都出了,還看不破世俗的教派嗎?信徒布施金錢,是出於善心,我只要將它捐給需要幫助的家庭或機構,也就不違背他們的意思了。」
和尚說話時,雙目睛光閃現,遠處小徒弟倒茶時弄出點聲響,他敏銳地瞳孔一轉、眼梢一瞄,語聲縱然不歇,心裡已千回百轉。
和尚果然不是普通人。
出家前,他曾經闖蕩黑社會十餘年。如今撥弄念珠的手,過去只熟悉桌上的骨牌、籌碼,和桌下的扁鑽;那雙三年前踏入佛門、走向清淨光明的腳,曾經爬過監獄的圍牆、逃過全省憲兵的追緝,也曾在蘭嶼踩過管訓隊員的坎坷心路。
和尚今年卅四歲,俗名李裕慶,是三重分子尾一個困苦的家庭裏的老二。他兄弟姐妹很多,夭折的不算,還有八個。父親沒讀過多少書,年輕時候在琉球當了好幾年兵,留下他們母子以賣菜、撿破銅爛鐵維生。母親從小就是個苦命的童養媳,省吃儉用把兒女一個個拉拔大後,一直在小旅館裡,做清潔打掃的工作。
二、三十年前的三重埔,龍蛇混雜,是賣勞力的出外人到台北奮鬥的歇腳地,不少黑社會的頭頭,都從這裏發跡。特別是「分子尾」一帶,因為開闢許多新社區,出入的份子更是複雜,當地的「兄弟」,早就以好勇鬥狠出名。
由於家庭和生活環境的影響,李裕慶很小的時候,就與黑道結下孽緣。

(張良綱)
「無邊的罪惡苦業」
小時候,跟著母親在市場賣菜,李裕慶機靈的腦筋,和一張能言善道的嘴巴,不但招徠更多的顧客,也讓他自己很快跟四周攤販的子弟打成一片。大人做生意時,小鬼們無聊,便躲到牆角去擲骰子,原來只是學大人樣好玩而已,沒想到卻種下日後沈迷賭博的惡因。
小學五年級時,因為學業成績極差,又老愛逃學,被老師痛打了一頓。沒想到溜回家後,又被父親用掃帚趕出家門。他一氣之下就離家出走,開始了居無定所、三餐不繼的流浪生涯。
緊接而來的,就是一連串「無邊的罪過苦業」——他說。
十七歲,因偷竊工地的銅質水表被捕,經少年法庭調查,發現他有多項違警記錄,又是一名遊手好閒的慣竊,因此判他入感化院三年。
十八歲,他帶著一副手銬逃亡,過著通緝犯驚弓之鳥般的生活。為了賺錢糊口,他和兩個「兄弟」,開始合夥搞賭場。
廿歲,他入營服役,仍一心掛念三重的賭場,經常逾假不歸,最後乾脆就做「逃兵」,一走了之。不久被捕,判刑八個月,送礁溪「立德班」。
在立德班不到幾個月,他又乘隙脫逃,第二次被憲兵抓回,刑期增加為一年,並直接送感化院。由於他表現惡劣,後來又被移送台東岩灣,接受感化教育。沒想到積習難改的他,企圖越獄不成,又和牢裏的管理班長大打一架。
最後被送到蘭嶼管訓時,他已廿六歲了。

(張良綱)
黑白兩道皆不容
在這段輾轉服刑的過程中,「重新做人」的念頭,並非不曾浮現,但是,由於周遭的環境和朋友,加上「我要改過自新」這句話說了太多遍,除母親外,家人都不再信任他、支持他,過去的種種造做,已糾纏太深,所以,他一面感嘆「回頭無岸」,一面又沈淪於吃喝嫖賭、打打殺殺的深淵。
退伍後,他的賭場生意越做越大,有時暴利滾滾,有時卻賠得一毛不剩。他的一身酒色財氣,不但一般人避之不及;由於脾氣火爆,久而久之,連黑道的朋友,也得罪不少。最後,頭被劈一刀、腰被劃一道,昏臥血泊,成了家常便飯。
到卅歲那年,原本鐵打的身子,突然不斷地衰萎下去。錢輸光了;親情、友情、愛情,也一併典當給那一段腥風血雨的歲月。
「你的人生要往哪裏去?」大病不起的李裕慶,忽然想到這個問題,剎那間心裡充滿了悔恨惶恐,冷汗簌然而下。
伸手想抓昨日曾有過的一切,卻發覺一切原來虛妄,對於未來的明日,又無從捉摸,那麼現在的我呢?我擁有什麼呢?
可是,誰又是「現在」的我呢?在我想「現在」的時候,那個「現在」,又成了現在的過去。
就這樣反反覆覆,沈思默想,他忽然心地一片清淨寬闊,找到了自己的去向——民國七十一年十月,在樹林海明寺受戒皈依,李裕慶自此成為過去,新生的是章能法師。

(張良綱)
佛祖慈悲?老母慈悲?
究竟是什麼因緣促使他遁入空門呢?
章能法師雙手合十,靜靜地說:「是佛祖慈悲。」
他的父親李樹木認為,「老母慈悲」是更重要的緣故:「我老伴為他操過最多心,流過最多淚。每次他被警察追到家裡,我恨他不成器,都不給他開門,但是,他母親是虔誠的佛教徒,一次又一次地寬恕他,從來沒有放棄這個小孩。人心是肉做的,年久日深,終究是會覺悟的。」
從一個醒來就吃喝嫖賭、張口就粗言惡語的流氓生活,到學習出家人的行止坐臥,章能法師承認那的確經過了一大段難以言喻的苦修,至於佛法的滋味,他只能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了。
為了懺悔罪過、消除苦業,並為跟他過去一樣的迷途青少年及天下蒼生祈求福祉,兩年前,他就發願要學朝拜五台山的虛雲老和尚,三步一跪拜,走訪全省的寺廟。
經過在台北市三次朝拜觀音山,克服過程中可能的困難後,今年三月廿八日,章能法師開始實行他的大願。

(張良綱)
入佛像開刀
目前,他已經走過三分之一個台灣了。他說,為他運送茶食、護持有加的父母和一路上結緣的大眾,所施的恩惠,點滴在心;艱苦的朝拜過程中,一些奇妙的感應,使他在無形中參悟不少道理,也大大加強了學佛的願力。
然而這段過程中,也發生過很多不愉快,或是十分滑稽的事。時過境遷之後,章能法師說,他不但毫無怨怒,還感謝佛祖磨練。
有人丟銅板到他腳邊,大罵:「神經病!」他用雙手把錢拾起來,再稱頌「阿彌陀佛」。
聽到他曾對修女說過:「佛陀愛你,也愛上帝」這麼一句妙語,聞風趕到他寄宿寺廟去一睹真容的民眾,都大笑失聲。有人乘興請他說法開示,他卻說:「開示、『開視』?我以前做流氓,國民小學都沒畢業,現在出家還不滿四年,你們是要我開什麼『視』?台視、中視,還是華視?」
「若要說個較不衛生的比喻,我入佛門真像在割痔瘡。狠狠一割,大苦可換永樂,坐著不動,則痛苦煩惱沒完沒了。」
「有人嫌苦、嫌熱、嫌人多,不肯跟我朝山,其實,那些都不是理由,只是自己看不清、放不下,不相信苦行可消罪業。要是三步五百元鈔票一張,五步一千元鈔票兩張,恐怕大家還嫌路途不夠長呢!」

(張良綱)
不是講經的和尚
雖然,章能法師說他自己不是講經的和尚,見到大家期待、好奇的眼神,都非常緊張;但是,他信手拈來的一些譬喻、辭句,還是常令在座的群眾大大吃驚,而他的臉上也不見惶恐的神色。
就在法師和信徒們的談笑之間,月亮已經悄悄地挪移到東邊的簷下。清涼的月光照在章能法師的身上,那雙犯過法的手,和那兩隻曾經誤入歧途的腳,此刻看起來又更加莊嚴了。
也許,章能法師並不需要講經,因為他為懺悔苦行的身軀,反倒對信眾做了更高明的開示。

(張良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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