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映時代的聲音
評介「一九八五台灣散文選」
張潮在幽夢影中曾說:「藏書不難,能看為難。看書不難,能讀為難。讀書不難,能用為難。能用不難,能記為難。」
今天,讀書、用書、記書仍然不易,而一般人又多了一難:選書為「難」。世界上每月、每日都有那麼多書出版,到底什麼樣的書才是好書?
在這個專欄裡,我們嘗試每個月在出版的新書當中,挑選一本國內作家的作品,透過作者和專家、學者的評介,為您展現這本書的面貌。
本期為您介紹的是由楊敏盛(阿盛)主編的「一九八五台灣散文選」,全書分為三輯:一、屬於感性散文的「看過春秋說心情」(十二篇作品),收錄林清玄的「佛鼓」、簡媜的「漁父」等文;二、「寫在大地上的愛」(六篇),由種種環境破敗的跡象,喚醒我們對這塊土地的關愛,收錄蔣勳「天何言哉」、陳列「水湄小生涯」等文;三、屬於社會評論的「社會檔案七十四」(主篇),收錄賴聲羽「電玩迷回憶錄」、龍應台「幼稚園大學」等文。
編者立意打破文學的派別門戶,打散文學體裁,便文學樣貌多元化。
我們除了訪問編者,並請到師範大學國文系副教授鄭明娳,來談她對這本書的看法。
阿盛:打破派別門戶,才見得寬闊的文學平原。
書名:一九八五台灣散文選
編者:楊敏盛
作者:林清玄等
出版社:前衛出版社
出版時間:七十五年二月十日
文學選集經常是一般讀者對某一時期,或某一地域文學,獲得系統性知識的來源,因而在文學流變的歷史過程中,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
就像我們對唐詩的認識,誰逃得過「唐詩三百首」的影響?
然而,要選出一篇足以代表一位作家的作品,實非易事;要編出一部足以代表一時代風格的作品,又談何容易!
翻開各報副刊及各類雜誌,每日、每期所競相刊載的文學作品,已經浩繁得令人目不暇給,何況還有如春筍般的單行本新書,到底佳作在裏?怎樣才是理想的散文?
阿盛表示,通常他都是站在讀者的立場想,「如果能感動我的文章,大概也能感動其他人。」
當然,編者的風格立場,難免主觀,也就會影響到編出來的書,因此,他也坦然指出:「絕對會有遺珠之憾」。至於「一九八五台灣散文選」是否足以代表去年台灣文壇散文趨勢,編者阿盛認為,這必須由他人來判定。
他希望這本散文集可以使文學的樣貌多元化,所以他在序言中宣稱「文學無派別」。
他指出,現代文學創作,其實並無主流旁支之分。文學創作的題材無限,形式不限,無非是有所感,發抒成文,舊時的主旁之分,如今已不適用。「文學的天地應是天大地大的花園,指定何種花為『花王』,沒什麼意思。」他說。
因此他認為我們必須心平氣和地看待各種文學創作,無論是「閨秀文學」大為暢銷,或「逃山文學」乘時興起,都無須苛評。
這種理念,也明顯出現在文集的選材上。
我們如果比較九歌出版社所編選的「七十四年散文選」和這本「一九八五台灣散文選」,就會發現二本書選文的重心都在於寫景抒情的感性散文,和由關心生態環境為出發點的作品。重覆收錄的文章有:林清玄的「佛鼓」、心岱的「跪牛」、奚淞的「姆媽,看這片繁花」,以及林文義的「見過我父親嗎?」
此外,前衛版中的「社會檔案七十四」,收錄十二篇類似社會評論的文章,則是年度散文選的新嘗試。但是,這種文章算不算散文,則有所爭議。
阿盛認為,文學創作的體裁形式,是約定俗成的,形式並不是決定作品好壞的標準,而作家對社會事務有立即反應,是一個可喜的現象,表示作家比較「入世」了,因此值得收錄。
洪素麗一篇「多多鳥的傳奇」,由多多鳥的起源繁延,到人類破壞它們居住的生態體系,導致此種鳥類的滅絕。作者希望藉著這篇很「專業化」的文章,提醒人類對文明殺傷自然的認知,進而對我們生活環境、生活目標提出調整的方向。
關心這塊土地的聲音也由各方傳來。
「社會檔案七十四」中,收錄劉大任的「台北一月」,久居國外的作者,猛然感受到台北的各種轉變,引發一陣「心聲」。
他說:「台北一月,我看的最多的是人,我想的最多的,也是人」。
「廿年的滄桑,在我一向自以為熟悉的台北人的臉上,製造了如許變化,這大概是台北一月生涯中最難適應的一個現實。」
「台北人的臉,不再消瘦了,當然也不臃腫。台北人的臉上,如今有一種能吃就吃、能睡就睡、能樂就樂、能不悲哀就不悲哀的表情,一種任它天翻地覆我自逍遙快活的滿足。然而這種滿足,看久了,你便知道,彷彿缺少一點什麼。」
久居台北的人看「台北一月」,未必同意作者的描摹,但是如果我們已經喪失憂患意識,就是應該驚醒的時候了。
賴聲羽的「電玩迷回憶」,是一篇反映現實的佳作,文章記錄了八○年代的一個社會現象。他說:「多年前,我在念大學時,課餘的消遣是單純的,如果要尋找刺激,嘗嘗『墮落』的滋味,頂多就是在學校對街那家彈子房裡,手握著球桿,等待上陣,一邊和上海籍的老闆聊聊天,啜幾口啤酒。雪亮的燈光下,柔軟的呢絨布靜靜地貼著檯面,紅色的球偶爾發出清脆的響聲,劃破沈寂。眺望窗外,金黃色的太陽,慵懶地灑在新生南路的柳樹上,大學伊甸園式的生活就在這慢半拍的閒逸中度過。
「這一切都隨著電動玩具的來臨而改變了。有一回,我信步逛到頂好市場的地下室,立刻有種錯覺,好像陷入了但丁的地獄,門口彷彿貼著一張牌子,上面寫道:『凡入此者,棄絕一切希望。』進到裏面,狹窄的走道有如迷魂陣,兩旁擁擠著震天價響的巨型怪獸,符咒般懾住了芸芸眾生。砰!砰!轟!卜!卜!咻!怪獸的怒吼喧囂此起彼落,不絕於耳。各路人馬惋惜、呻吟、悲嘆之聲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跌宕迴旋。
「……熱潮退卻之後,我不禁思索起它的負面價值。第一點,電動玩具終非『消遣』的玩具,因為它根本無法抒解玩者緊張的情緒。相反的,分數打得愈高,心情就愈緊張激動;分數愈低,心情就煩悶頹喪。所以電玩還是一直持續在緊張煩悶,激動頹喪的精神狀態中。」
反映現實的文章不一定就是不滿現狀,由筆下關注之情亦能看出寫作者的胸懷。
當然,如果想從這卅篇文章,就為去年散文風貌定位,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也許經過一段時日,回頭再看,就能找出「時代之聲」了。
正如編者阿盛所說:文學,是眾人之事,也唯有眾人關心、提筆創作,才能使文學展布到永遠。而文學選集希望扮演的,正是這樣一個擇菁粹以承傳的角色。
鄭明娳:文學選集的編選過程,應該抓住時代精神。問:您覺得「一九八五台灣散文選」這本書,是否具有代表性,能不能反映一九八五年台灣散文趨勢?
答:年度散文選是否具有代表性,要看它能不能掌握當年散文的產量、品質。
任何時代的散文作家都可分為老、中、青三代,通常說來老一輩作家的產量都很固定,我們應該看他是否有所突破,如果作品多而不精,就不一定要選;中生代的作家產量很多,我們也必須觀察有沒有進步;而對於年輕後進,編者等於在挖掘新人,甚至栽培新人,所以編者的眼光很重要。如果能在他還沒有被肯定之前就看出他的潛力,這種編者就非常難得。
此外,編者也不應涉及個人色彩,他必須有能力選出最不喜歡但是最好的作品,而不能選出最喜歡但最不好的作品。就這點而言,阿盛在序中宣稱「文學無派別」,大致表白了他的心態。
他的立場很對,胸襟也很開闊。但就實踐而言,他是不是純由藝術價值考慮、有沒有檢視作家進步情形,這在「編者小語」中未作交待。
其次,他漏掉去年很多具有突破性的作家、作品,譬如作家木心就是一個例子,所以他的視野還不是很廣闊。
這本散文集的特色是在分類上有所突破。他把文章分為寫情感的、寫自然的,和社會評論,其中後者就是前人所沒有的嘗試。但是我覺得阿盛在作這樣的分類時,應在前言中交待他的理念,因為這些文章論文性質較重,文學素質較少,它究竟算不算散文呢?如果是,那麼報紙社論、小方塊是否也算散文?可不可以選?這在編者對散文的界定中,應該有所交待。由此,我認為這樣的作法很有意義,但不夠清楚。
問:阿盛在序文中說,小說、散文的同質性很高,也無法界定,您覺得小說、散文需不需要界定?
答:文學分類的目的,是為便於討論、閱讀,我覺得創作的人不應該分不清楚。當然,當創作到了一定程度時,這個問題就不那麼重要了。
值得討論的是,一篇文章的成功,到底是在於文學部分的表達,還是社會性討論的分析?我個人認為把一篇討論社會問題的文章收錄散文集裡,還不如並入經濟論文集或社會論文集。至於收錄像小說的散文,並不算是缺點,作家本不應受分類的限制,但編選者應對小說、散文的分類很清楚。
問:那麼您認為編文學選集的人應具備什麼條件?
答:首先,編選者必須熟悉他所編的文集類別,例如編散文者就必須深入認識散文;其次編者必須有創作經驗,最好還有評論經驗。
我覺得讓作家當編輯是一件很可惜的事,因為第一、會妨礙創作的時間;第二、作家選文章很容易主觀——這不是他們的錯,作家本身就需靠主觀創作。
一般說來,有創作經驗的人可以瞭解創作的甘苦;有評論經驗的人就可以跳出來看,窺其全貌。最好編者也要有整理資料、作論文的經驗,例如編者小語、作者簡介,就需要有這種能力。爾雅出版的「七十四年詩選」,書後有相關附錄,包括詩壇大事記、去年出版的詩刊、詩集,以及新詩作品發表調查報告……等,由此可以看出編者有相當好的訓練,才會有這樣的整體觀念。
我們不能說這本,「一九八五台灣散文選」的編者不認真,但比較起來,條件就不齊全。譬如附錄中若有出版的重要散文集、以及參考書目,我們就容易察覺這本文選集是否有遺珠。總之,如果看到好文章而沒有收錄,表示編者能力不夠;如果編者不去發掘好文章,就表示他努力不夠。
問:能力之外,編者本身應抱持什麼樣的立場、態度?
答:我覺得編者自己在前言裡,就應該交待他的態度、原則、價值觀,明白告訴讀者什麼樣文章才被考慮收錄,和一篇好散文所具備的條件。
問:怎麼避免遺珠之憾呢?
答:編者時常會表示遺珠「在所難免」,但我認為這是推託之詞。編者應該盡其在我,做到了無遺憾才交書。
因為編者必須掌握所有資料,除非有的刊物找不到,但這種情形台灣不可能發生。如果已經掌握所有資料還有遺珠之憾,表示編者的能力不夠。
我以為年度文選的編者應有歷史使命感,使現代文學的諸多樣貌得以流傳,這是承先啟後的工作。所以在編輯過程中,編者應該抓住時代精神,點出時代變化如何影響作家的創作,譬如鄉土文學流行的時候,就不能不選這類作品,以反映這一類作家群的文學觀。
此外,風格特異、觀念前衛的作品也不應遺漏,也許他並不能反映時代風格,卻能代表文學變異。
如果已經掌握所有資料,並按照自己的體例編排,別人仍然認為有遺珠,編者至少問心無愧了。
問:中國歷代著名文選,都是由後人所編,這與今天的方式比較,有什麼不同?
答:古代的文學作品能夠流傳下來,多經時代自然淘汰,已經被定位得很清楚,譬如唐宋八大家的作品就有一定價值,所以編古人的書多按形式、特色分類,像晚清小品、歷代尺牘……等。
中國有很多不朽的選集,例如唐詩三百首、古文觀止,但是這二本書都沒有說明編者的原則,所以還不算最好的選集。最好的選集是「昭明文選」,在序言中,蕭統就說明他的原則是「事出於沈思、義出於辭藻」,而選出來的文章也能符合這個要求,所以即使有遺珠,也不能說是他的錯。
現代文學的年度編選,未經歷史淘汰,必須從原始的資料中選擇,但是,不論古代選集、或現代選集,最重要的還在於編者的學養、能力,才能選出足以代表時代潮流,以及作家本人的作品。
問:能不能談談國內文學選集的發展趨勢?
答:目前台灣的文學選集有:詩選、散文選、小說選、文學批評選,以及科幻小說選。
一般說來,小說選的歷史較久(自民國五十七年開始),所以比較制度化,走的路線也較平穩。而散文選大多是作家所編,容易受個人風格影響;他們也較少做學術的資料建檔工作,比較不能代表全年風貌。
所以,我覺得台灣的年度文選工作應趨向學術化。
問:最後,請問文學選集的價值在那裏?
答:我想,不同種類的選集有不同價值。古代的文學選集是要過濾文學作品,而年度文選的作用也是一樣,有的作家一生只發表過幾篇文章,譬如「春江花月夜」的作者張若虛一生只留下這首詩,恰好被選集收錄,他就不朽了。我希望年度文選也能作到這個地步,讓真正好的、創作量又少的作家、作品,也能流傳下來。
此外,選集也可印證某一學派的理論,例如桐城派的文章如果沒有被流傳下來,我們可能就不知道有這一派文學理論存在。文選集是文學思想、理論實踐展出的舞台,也是編者個人文學觀的寄託。
中國作家多半不喜歡把自己的文學理論講出來,那麼選集正可反映作家的思想基礎,例如「詩品」中就把詩分為上品、中品、下品,書中談論某些人的作品,就等於作了文學批評的工作。
文學選集在中國文學史上佔有相當的地位。
文.滕淑芬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