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過動兒」?有人一知半解;有人一無所知。長期以來人們的忽視或誤解,不僅對過動兒造成莫大的傷害,更在社會中埋下潛藏的危機。
究竟什麼樣的孩子叫「過動兒」?從字面上解釋,過動就是「過分好動」的意思。有家長形容自己的孩子像個啟動的「馬達」,轉個不停。也有家長說,過動兒像「孫悟空」似的,難以掌控。
馬達小子
小麗,情緒不穩定、反應激烈,經常暴笑或大哭。上課不是起來遊走,就是打打前面、摸摸旁邊的同學;持續性差,幾分鐘就換一種姿勢,一個小時寫不到二怑荌磞r;考卷經常一大題甚至一整頁沒寫。
力維,天天跌跌撞撞,身上總是傷痕不斷,入學三年,光是頭部就已受過兩次傷,其中一次甚至被懷疑是腦震盪。經常有驚人之舉,爸爸帶力維去辦公室,不一會兒,他已經踩著電腦,爬到鐵櫃上去了;媽媽帶力維上街,力維想去對街,不顧馬路上左右來車,立刻衝過去,嚇得媽媽歇斯底里的尖叫;阿姨帶力維去郵局辦事,一轉眼,他人已經到了櫃檯上,頭伸進窗口看裡面的工作人員辦事。
小麗與力維正是所謂的「過動兒」。
棒下出孝子?
多數人誤以為過動兒是「縱容」、「打得不夠」、「教養不當」下的產品。
一對公婆指責媳婦將長孫教成這麼壞,簡直「罪大惡極」;一位老師認為過動症是家長疏於管教孩子的藉口。
面對外界的誤解,一位媽媽委屈地說:「過動兒哪裡是教出來的?要教出這樣的孩子還真不容易呢!」
大部份的家長,在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是過動兒時,都曾經過一段「恨鐵不成鋼」的打罵教育期。
何善欣坦承自己不只一次的一面打、一面哭、一面罵:「我怎麼會生你這種孩子,為了你我已經放棄工作,這麼努力教,你還這樣,太對不起我了……」
「一開始我覺得很嘔,幼稚園教這麼久、孩子教過這麼多,怎麼自己的孩子教成這樣?」陳悅慈開始以為自己的孩子「慢皮」(台語,「打罵沒反應」的意思),但是打得自己手都麻了,孩子依然我行我素。
事實上,打罵對感覺神經較一般人遲鈍的過動兒來說一點效果也沒有。孩子之所以注意力不集中、行為衝動,屢教不聽,不是打得不夠,也不是教養不好,而是「腦部有些微的瑕疵」。
是病不是皮
早在十九世紀末期,醫學界就已發現,一些受過腦傷、中樞神經受損的病患,有過動、衝動、容易分心的現象。然而,此一病症開始被有系統的研究,卻只是近三十年來的事。
從「輕微的腦部功能障礙」、「過動症」到「注意力不足過動症候群」,醫學界對此病症一再修正定義與名稱。台大兒童心理衛生中心醫師丘彥南指出,過動兒表現在外的行為有:過度好動不容易停下來、注意力無法持續專注、衝動等三個主要特徵。此外,還有一些衍生出來的合併症狀,如:學習障礙、意外受傷率高、細微協調動作不靈巧…等等。
至於致病的可能原因,根據醫學報導,此一疾病有家族的遺傳傾向。除此之外,丘彥南指出,產程中缺氧、胎內感染、嬰兒早期黃膽值過高等因素,都可能對腦部造成損傷,導致腦細胞控制不良的「注意力不足過動症」。
忙、茫、盲
根據國外的調查,過動兒的盛行率約在百分之五到怳孜﹛F台北市立婦幼醫院心智科醫師歐陽瑞琳曾經對高雄地區的小學家長做過問卷調查,結果孩子有過動傾向(見附表)的比例竟高達百分之三十。
歐陽瑞琳表示,這項調查結果之所以與國外研究差距甚遠,可能是台灣過於狹窄的空間環境,使父母對兒童好動的忍受力降低,相對地,兒童的「過動」便更加凸顯。
姑且不論地狹人稠的台灣,過動兒的比例是否較國外高。單以一般百分之五的盛行率估算,台灣四百萬個十二歲以下兒童中,就有二十萬個是過動兒。
那麼多過動兒隱藏在一般兒童中沒被發現,是因為過去許多人把過動兒誤以為頑皮,而「小孩頑皮代表聰明」,不必當一回事。
歐陽瑞琳醫師指出,過動與頑皮表面上相似,但是骨子裡卻不同。同樣是活動量高,頑皮小孩的活動是有目標、有生產力的;過動兒的活動卻是沒有生產力的「忙、茫、盲」。此外,頑皮的小孩對自己有興趣的事物,能夠像正常孩子一樣專注;過動兒對任何事物的注意力都無法維持。
不能也,非不為也
雖然是腦部的損傷,但過動兒的智力並沒有受到影響。丘彥南指出,過動兒的智商與一般孩子沒有差異,其中可能有資優,也可能有智障。
有人說,電影明星成龍小時候有閱讀障礙、功課不佳,很可能是過動兒。亞迦貝全人發展中心創辦人王金石也是個注意力不足的大人。這位臨床心理學博士坦承,自己的專注力在一般常模之下,一個小時裡能專心做功課的時間不到二怳斂薄A使其課業、生活品質都大受影響。他表示,藥物控制及腦波回饋治療都只能加強一時的專注力,無法永久治癒。但即使如此,他依然能念到博士學位。
由於智力不受影響,過動兒的行為更容易令人誤解,也更叫家長憂慮。
一旁幾個小朋友在嬉鬧遊玩,推擠中不小心撞倒力維,力維不分青紅皂白,一拳就揮過去,事後弄清楚小朋友不是故意撞他時,禍已闖了,後悔也來不及了。
吳限和一群孩子玩撞球,感覺較遲鈍的他用力過猛,將球推出球檯飛了出去,一旁大人破口大罵:「混蛋!打死人怎麼辦?」凌士英知道兒子不是故意的,只是控制能力較差,但在人前卻不得不忍痛罵他以示家教。
一位過動兒媽媽憂心忡忡地說:「我的孩子笨笨的也許還好,偏偏他智商正常,真怕他將來長大誤入歧途,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來。」這是許多過動兒家長共同的憂慮。
他們並非杞人憂天,也不是危言聳聽。在現實生活中,「注意力不足過動症」一直未被普遍的認識及注意,許多過動兒因偏差行為被當成「壞孩子」看待。
丘彥南表示,國外有報告顯示,過動的孩子犯罪率較高,因此,沒有妥善處理、幫助這些孩子,不但是孩子、家庭的困擾,也會在社會上造成遺憾。「這是一群需要幫助、值得特別注意的孩子,」他說。
尋找萬靈丹
當被告知自己的孩子是「過動兒」時,家長一開始多半不相信、不願意接受;一旦面對現實,往往又期待有什麼仙丹妙藥可以將這種病治好。
無奈的是,至今仍然沒有任何藥物可以完全治癒「注意力不足過動症」。不過丘彥南表示,及早發現,倒有方法幫助孩子適應得較好、防止情況惡化。
目前過動兒的治療多採藥物控制、行為管理、心理治療、人際訓練,各方面多管齊下、互相配合。至於坊間所流行的「感覺統合」,只是一種復健,它對協調功能或許有幫助,但並不能治療「注意力不足過動症」。
控制過動兒最常使用的是一種叫「Ritalin」的中樞神經興奮劑。絕大多數的過動兒服下這種藥物,可以專注、安靜二到四小時。在這種情況下,不論學習或其他的引導或訓練才比較容易進行。但此種藥物有些微降低食慾、影響成長的副作用。家長多擔心長期服用會有上癮的可能。
Ritalin 的成分雖然與安非他命類似,但丘彥南表示,只要按照規定服藥,並沒有上癮之虞。藥物影響成長的程度也非常小,多數在停藥後,都能趕上。「過動兒用藥有如肢體行動不良的人拿柺杖一般,有人一段時間後就可以丟掉柺杖,有人一輩子丟不掉,無論如何,需要柺杖時不能不用。」他說,為了一些顧慮而不讓孩子吃藥,只會讓孩子走得更辛苦、適應更困難而已。
醫生主張階段性用藥,是有其道理的。隨著腦部發展,神經生理更加成熟,瑕疵相對的減少。加上年齡越大克制力越強、學習經驗的回饋性影響,部份過動兒長大後會有改善;但也有部分過了青少年期,過動情況仍然持續。
歐陽瑞琳則指出,大部分過動兒長大後活動量會降低,但在注意力、衝動性方面並沒有改善。但即使如此,過動兒一旦離開學校那種結構化的規律狀態,過動行為相對就不那麼明顯了。就算出社會找工作,過動兒也不難找到適合自己性向的工作。
孟母三遷
雖然過動兒長大後問題就不再明顯了,但他們的成長過程卻分外艱辛。常因一般人對他們病症認識模糊,而導致父母打罵,或入學後因為分心造成課業落後、過動導致行為特異、衝動導致人際關係不佳,被學校貼上「壞孩子」的標籤,不是被「踢皮球」,就是獨自坐在教室最後面的位子,「放牛吃草」、「自生自滅」。
過動兒修修從念小班就開始被踢皮球,媽媽為了找一個願意收他的幼稚園,從新莊到桃園已經搬了三次家,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親戚開的幼稚園勉強收容他。
目前就讀小學三年級的力維已經換過三所學校。小學入學幾個星期,就因嚴重適應不良辦了延緩入學一年,到了開放式的森林小學第三天便受傷送進醫院,直到轉入小班制的的田園實驗小學,遇到願意寬容相待的老師、校長,力維才得以「安頓」下來。今年老師走了,校長調任,力維也隨著校長轉校了。
自己在高中教書的林蕙雯對台灣的教育環境感到灰心。她曾為了過動的兒子到學校找老師溝通,得到的答覆竟是:「獅子、老虎用皮鞭都可以馴服,我不相信你的兒子教不好!」於是她的兒子只有每天繼續在教室後面或外面罰站。
一位家長忍不住跑去學校和老師吵架,原因是老師不能忍受他過動的兒子,又擔心體罰學生自己的退休金會不保,乾脆叫孩子自己掌嘴。
丘彥南指出,分心過動的孩子容易被「嚴厲管教」,但嚴厲管教不但對孩子沒有幫助,反而會加強他的外在不良行為。如此一來,惡性循環似雪球般越滾越大。
永遠的罪魁禍首
常常闖禍的過動兒,在老師、同學的眼中是個「永遠的罪魁禍首」;長期在責備、排擠中長大的過動兒,無論人格發展、自尊心都受到嚴重的戕害。力維曾經對媽媽說:「媽媽我覺得我是個好爛的人,我怎麼會那麼糟糕?我想自殺!」
事實上,過動兒家長並非要求老師縱容孩子,而是給他適度的包容和紓解的機會。
有一天力維告訴何善欣:「媽媽,別人上課偷吃東西一次就被老師叫起來,可是我偷吃三次老師才叫我。」何善欣聽了,感動不已,因為老師給了力維適度的包容。
然而,這樣的老師在現有的教育體制中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台北市立師範學院特教系教授王大延指出,過去沒有針對過度活動的孩子作師資的訓練,從去年開始台北市立師範學院已為特教老師辦了五、六場教學,以彌補這方面的不足。
遠水卻救不了近火,幾場教學影響所及也只是杯水車薪。前些日子,部份心急如焚的家長召開公聽會,開始積極為孩子爭取受教權。
「過動兒有受教權,其他的小孩也有受教權。」王大延指出,以目前過動兒分散在普通班上課的情形來看,不可諱言,班上有過動兒,自然會吃掉老師照顧其他孩子的時間。站在過動兒的角度來看,任由他們在普通班「自生自滅」也不是適當的安排。
王大延指出,一九九四年,美國聯邦教育部對所謂的「融合、包容」教育做過研究,將特殊兒童回歸普通班級上課,結果幾乎所有類型都有成功的例子,唯獨在性格、行為異常的孩子身上沒有成功,這其中就包含了過動兒。
他認為,最理想的狀況是成立「過動兒資源班」,讓適應不良的過動兒先在資源班上課,等到功能增進、學習障礙排除後,再由特教老師陪同到普通班上課,隨側輔導直到適應為止。
「好動的過動兒其實可以朝體育方面發展,不僅『投其所好』,也能將過動轉化為正面的,」王大延說。
事實上,力維的成長經驗似乎為王大延的想法做了最好的註腳。好動的力維在班上被選任「體育股長」,問他將來想做什麼?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體操選手」。
土法煉鋼
學校特殊教育的改革,並非一蹴可及;家長們想要自己教,卻又無從著手。多年來,台灣有關過動兒的資訊相當缺乏,家長們往往孤立無援、不知如何是好。
本身是小兒科醫師的陳啟宇在面對家中的馬達小子,跟其他家長一樣束手無策。陳啟宇指出,打從知道兒子「有問題」至今已經七年了。「七年來我好像在茫茫大海中尋找幫忙,好不容易找到一根浮木,不久發現竟是一根朽木,只得放棄,重新尋找……」他無奈地表示,雖然走遍各大醫院、遍訪各大名醫,但只有不斷的挫敗,並沒有得到實際的幫助。
久而久之,有些家長們就「土法煉鋼」,自創一些教養過動兒的方法。何善欣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在何善欣家中冰箱上貼著力維和弟弟的行為評量表,表上列著耳聰目明、三思而後行、親近上帝、相親相愛、自動自發、閱讀等六個項目。
何善欣解釋,這些對一般孩子輕而易舉的項目,對過動兒來說卻相當困難。因此,何善欣將標準降得非常低,只要發現力維在舉手打弟弟前有先忍住,「三思而後行」地跑來向媽媽告狀;「耳聰目明」地專心看一會兒電視,便加分鼓勵他,累積到一定的點數,力維就可以獲得他一心想要的獎勵品。何善欣表示,實施這套她自創的行為管理辦法半年,力維在行為上就有很明顯的進步。
陳啟宇夫妻則採用「接力」的方法。當一個人已經被兒子磨到了臨界點,趕緊換手,讓另一半繼續下去,免得被激怒,脾氣一發不可收拾。
凌士英則用兒子的最愛──打電動,與最怒──不陪他上床,來制服他。
只要記得我的好
「我每天禱告,祈求神給我一天所需要的愛心和耐心,來面對我的孩子,」何善欣表示,自己所求不多,只要一天夠用就好。但即使如此,她仍常感覺自己的愛心和耐心已經被耗盡了。有一次經常走丟的力維又在香港走丟了,何善欣頓時有一種想解脫的想法,對老公說:「丟了就丟了吧!」
「這是一條很磨人的路,家長只有接受,」陳啟宇形容教養過動兒如同煮飯,開關按下去,不可能兩三分鐘就煮熟,就算開關跳起,也得燜一會兒才能吃,「這是一點都急不得的,」他說。
然而,社會大眾對一般殘障孩子的父母,總是敬佩與同情。但過動兒的家長,卻因為孩子外表看起來健健康康的,不但得不到支持,往往還得背上「不會帶孩子」的黑鍋。
所幸,多年來孤軍奮鬥的家長們,已開始對外尋求支持與協助。近來,許多過動兒家屬組織起來,計畫成立「中華民國過動兒協會」,除了家屬間彼此協助、支持、經驗分享外,更希望集合家屬的力量,促進社會大眾對過動兒的認識、關懷與協助。
或許有人要問:「如何與過動兒相處?」王大延認為,儘可能看孩子的優點,忽略他的缺點,是對待過動兒最好的方式。
即使在行進間的車內,過動兒仍要來點特技表演。(薛繼光)
小朋友,你今天的心情如何?力維指著HAPPY的圖案回答攝影者。
過去用來訓練F16戰鬥機飛行員專注力的腦波回饋機,也被用來增強過動兒的注意力。只要一分心,電腦就會嗶嗶作響。(薛繼光)
長期被誤解的過動兒家屬,正積極籌組協會,尋求社會大眾的支持與協助。(薛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