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譯劇的勇者
朱立民教授:以十幾年來教莎劇的經驗,我常鼓勵學生在讀英文版莎劇有困難時,可看中文譯本。而我本身對莎劇的各種譯本,亦稍有接觸。目前最流行的是梁實秋先生和朱生豪先生的譯本。
關於梁先生譯的莎劇,十一月四日聯合報刊出侯健先生(編按:台灣大學外文系教授)的一篇「風格與堅持」文中指出:「梁先生在翻譯上所下的功夫,如莎士比亞全集、英國文學史,每部都是了不起的成就。」而在同一天,楊牧先生(編按:台灣大學外文系客座教授)接受電話訪問時則表示:「梁先生主要的學術貢獻當在翻譯『莎士比亞全集』,他的翻譯,準確度相當高;但合乎文藝的、合乎莎士比亞的部分較少。」
我認為,所謂梁先生的翻譯「準確度相當高」,其實是每位研究梁先生莎劇翻譯者的共同心聲。而梁先生自己也說過,翻譯莎劇的必要條件,第一就是「信」;因此他忠實的程度幾乎到了連字句結構都翻到了,以致造成行文不暢,但「信」是真正做到了。
至於楊牧所說「合乎文藝的、合乎莎士比亞的部分較少」,我想可能是梁先生由於過份注重「忠信」的翻譯,所以就中文的語言結構而言,讀起來就不像一般文藝作品般流暢。然而他所謂「合乎莎士比亞的部分較少」,我想恐怕全世界任何一種文字的翻譯(不僅是莎劇)都有如此的困難;若要把文學作品原文的韻味、結構、氣勢完全在譯文中表達出來,我想幾乎是不可能的。尤其是詩歌,而莎劇大部分都是用無韻詩寫成的。
梁先生在序言中就提到他要用「白話散文」來翻,至於原文中的押韻句則取其韻味及趣味,這一點他也做到了。至於為何不用詩而用散文,我想從西方文字到東方文字,這中間所涵蓋的層面之大,不可言喻,若硬生生翻成中國的詩句,可能我們今天就無法深刻地認識莎劇了。連翻英國古詩Beowulf最好的翻譯都是散文,還有許多希臘、羅馬的史詩翻譯亦是散文體,這都是因為若硬翻成詩句會影響到意義的傳達。
梁先生的譯文雖有因忠於原文而不順暢的地方,但仔細唸得話,可以發現順暢的句子遠超過不順者。
另外就是梁先生在翻譯之前先聲明,劇中有關黃色字句的部分,為了存真,全部照翻。我覺得這是件相當了不起的事。今天我們也許會覺得理所當然,可是在三、四十年代,有哪位學者膽敢如此做?不被人罵死才怪!梁先生在當時有此主張與做法,是非常值得我們敬佩的。
舉一個李爾王在半瘋狂的狀態中罵他女兒的例子:「看她那邊癡笑的女人,她的臉色表示出她的兩腿之間是雪一般的貞潔,假裝出正經,聽說色慾的事便搖頭,其實幹起事來這淫婦比臭鼬或是餵了鮮草的馬還興致勃勃哩,僅僅腰帶以上是屬於神的,以下全是於妖魔的……。」譯得生動流利,另一段也非常精彩:「吹罷,風,吹破了你的腮!狂!吹!飛瀑龍捲一般的雨,你淹沒了塔尖,溺死塔尖上的風標雞罷!硫磺的急速的電火,你是劈裂橡木的雷霆的前趨,燒焦了我的白頭罷!你,震撼一切的迅雷……。」(編按:朱教授以宏亮之音朗頌「李爾王」原文,因篇幅有限,在此省略)若有劇團想演莎劇「李爾王」,只需改動其中少許文謅謅的字眼即可。
最後我引一段香港中文大學周兆祥先生在他的「漢譯哈姆雷特研究」中對梁先生中肯的評價:「梁實秋完成了莎士比亞全集,在中國翻譯史上無疑有重要的地位。這份光榮的貢獻,沒有人可以否定,他花了大半生時間(卅歲至七十歲)完成這份事業,那份毅力和理想,令人肅然起敬。他翻譯的嚴謹精神和治學成績有目共睹,他對西方文學的認識以及散文創作的成就,我們也無須懷疑,正是因為梁氏具備了這些條件,所以他的全集才特別受人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