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惺嶽是位有才情且非常用功的畫家,其畫自成一格,其文亦然。他的繪畫以感性著眼,寫作則以理性經營,文名與畫名兼得。
林惺嶽說:「我覺得畫家就像一棵樹,從嫩苗到枝幹參天,歷經許多掙扎和奮鬥,需不斷地吸收水分、養分,才能往下扎根,向上分枝,隨著時日成長、茁壯。我深覺樹就是我藝術生命的表徵。」他也以畫樹聞名,他的水彩樹畫,每讓人神往於那片蒼鬱濃蔭和如夢似幻的情境中。
「我的樹畫欲表達大自然的寧靜,過濾了一切的煩擾、嘈雜。樹為主體,人物的安排只是陪襯,藉以引領觀賞者進入超塵脫俗之境;是一種主觀感受的描繪,而非現實景觀的重現。」林惺嶽解釋道。

樹。(恆水)
愛樹、畫樹,表現樹的萬般風情
如何與樹結下畫緣的?他說他從小喜愛親近大自然,也常在自然環境中觀察各種樹的姿態;而數年前的歐洲之旅,更令他大開對「樹」的眼界。當時他曾賞盡雄偉古雅的建築和名山秀水,亦看遍珍奇文物,然而最令他牽繫縈懷的,卻是歐洲到處可見的不同的樹。
他說:「歐洲人極注重生態環境的維護,林木在人們的愛惜下恣意生長。四季分明的氣候,使樹更具風華,在不同的季節裡,有著不同的色彩與姿容。我被各種有關樹的美景所深深震撼,內心有股強烈的慾望想把它們表現出來——樹也有許多不同的個性,或纖細、或粗獷,或憂鬱、或清朗,或濃豔、或淡雅,形形色色,各具表情,就像芸芸眾生。樹幹上斑駁的刻痕有如人在悲歡歲月中歷經風霜的痕跡,那種感覺很適合入畫。」
他畫樹,各式各樣的樹,就此為他開闢了一條繪畫新路。他畫遍歐美種類繁多的樹木,也畫本地的樹種,最後他以為,最美的樹還是台灣鄉間的老榕與鳳凰木。

樹。(恆水)
對鳳凰木與榕樹格外鍾情
在林惺嶽的童年記憶中,夏季的來臨,會帶來一段輕鬆愉快的暑日假期;暑假中,他可以有時間各處遊逛,擴展生活的視野,接觸許多有趣的事物。而夏日鄉間,觸目皆是生長蓬勃的鳳凰木,它可說是夏季群樹的主角,鮮豔瑰麗的朱紅花瓣如火如荼地燃燒著,濃烈的色彩、無拘的姿態,予人熱情奔放的感受;搭配著蟬鳴的唱和,叫人心醉神馳。每當清風吹來,鳳凰木落英繽紛,孩子們總愛撿拾花瓣,夾在書中作書籤。這些童年與鳳凰木共處的往事,他至今印象鮮明。
他亦偏愛榕樹,因它有質樸的鄉土氣息。他說,榕樹在樸拙中有分古雅,代表台灣鄉間風土民情的親切和溫暖。榕樹生命力豐沛,通常都長得盤根錯結、枝椏茂盛,且濃蔭滿天。
黃昏之際,廟前老榕下總有聚會,鄉親們納涼、聊天、講古,小孩子嬉戲玩耍,一片怡然和樂。若遇節慶拜拜,榕樹下酬神唱戲,熱鬧喧譁,盪漾著興奮、喜悅的熾烈氣氛。在林惺嶽心中,榕樹猶如鄉土的根。

樹。(恆水)
是心靈的感受,非僅現實的描繪
林惺嶽畫的樹,顯露獨特的性格與氣質。他說:「我的畫沒有特定的時辰和空間,不是報導或記錄,而是一種著重心靈感受的表現。我經常寫生與蒐集圖片資料,然後以主觀的構思與創意的想像繪製作品,而不面對實物直接寫生。我常提煉現實景象,留下可觀賞的形式,表達我內心深處的感覺。」
許多藝術界人士認為林惺嶽是位能畫擅寫、智慧型的畫家,他的畫具有相當深度與特殊風格。他的早期作品,以深沉的青、灰、綠為主色,憂鬱森冷,又喜以牛頭、魚骨、枯樹為題材,神秘沉重,卻十分吸引人,能激起心靈的悸動與震撼。近年的畫卻呈現優雅浪漫、和諧溫暖,似與以前的風格迥異。論者以為他早期之作想像豐富、深刻感人,近作則抒情唯美、顏色亮麗。
近期這種甜美宜人的畫面是較通俗且易經營的,有人懷疑林惺嶽是向「市場」妥協了?他表示,畫家在不同的階段,有不同的創作衝動,會選擇不同的表現方式。而畫者應該忠於自己,以自己認為最適當的表達方式作畫。如果心態有所改變,實不必矯情地硬要畫些苦澀、不討好而自以為是強調藝術性的東西。

樹。(恆水)
追求一種屬於心靈的寧靜
他又說:「藝術是神秘的探索,我一直想表現美的奧秘和心靈感受,因此畫面傾向超現實,而非日常習見的事物。多年來雖然方法、技巧、色調、題材不同,但信念卻是始終一貫的,即在追求一種屬於心靈的『寧靜』。」
這種對寧靜的追求與渴望,或許跟他的身世有關。林惺嶽生於民國廿九年,台灣省台中市人。他尚未出世時父親即患傷寒而亡,五歲那年,母親又罹瘧疾過世。年幼的他由親戚代為撫養,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每天都要幫忙做些燒飯、打水、餵豬、趕雞鴨……的工作,享受不到同齡孩子所需要的愛與關懷,小小年紀,已嘗遍人間辛酸,因而形成他早熟、孤傲的個性。
由於缺乏安全感,他小小年紀時心情即常憂鬱苦悶,促使他摸索出一條渲洩之道——他發現紙與筆能製造出變化多端的線條與形象,可使他暫忘現實中的煩惱。他喜歡沉浸於繪畫世界裡,自己經營出一個忘憂的小天地,就這樣每日塗塗抹抹,他漸露繪畫的潛力和才華。後來他從親戚口中得知父親生前也是位藝術家,他欣喜莫名,也深信自己承襲了父親的藝術氣質。

樹。(恆水)
擇定獻身藝術之路
初中時代,林惺嶽基於對藝術的喜好,慕名至當時中部頗具盛名的畫家楊啟東門下習畫。楊啟東與林惺嶽的父親是舊識,看到故友的孩子熱愛繪畫,且資質聰穎,對他特別疼惜,免費給他指導。楊啟東不僅常給他鼓勵,也特別多教給他繪畫的技巧,更常灌輸他一些有關美術思想方面的知識。他在一窺藝術的堂奧之後,心中已朦朧間有了學藝術的念頭。
高中時,他讀了貝多芬傳記,又有了另一層次的感動,他領悟藝術不是輕鬆的消遣,而是莊嚴、神聖、永恆的事業,必須用全部的生命、心血去投注奉獻;人生有涯,榮華富貴如浮雲,執著用心的藝術創作卻能永垂不朽。他深信藝術是一條值得獻身的路。
青少年時期,每逢現實生活遭遇不遂而心情欠佳,他就獨自跑到鄉間寫生。他說:「一個孤兒的成長過程裡,難免看盡人情冷暖,而不時感懷身世。大自然好比一個充滿愛心且胸懷開闊的母親,毫無條件地接納我,在無語中給我安慰和鼓舞的力量。」於是,大自然也因此成為林惺嶽靈感的來源。
因為愛繪畫,有意獻身藝術,也因師大可享有公費,林惺嶽在高中畢業時抱定主意投考師大美術系。他如願地考上了,但術科成績並不高,當時他又暗暗立誓:畢業時,我一定要成為最好的!
林惺嶽在師大美術系就讀時,已顯現卓立不群的個性,他喜歡獨來獨往,不喜參加活動,曾被同學視為「獨行俠」。

樹。(恆水)
繪畫就是一切
當時他自覺一無所有、一無所愛,唯願、也唯愛追求藝術,因此那時他的畫雖不夠成熟,卻能自成一格。他把所有時間、精力都用來勤修苦練,以致無暇他顧;對許多大學生引以為樂的舞會、郊遊、社團活動和戀愛,也都無動於衷。整日唯知鑽研繪畫,因為他已將繪畫視為終身職志。大三時,林惺嶽在畫壇漸露頭角,曾連續二年在國際婦女會辦的繪畫比賽中,得到水彩組第一獎。
他在師大讀書時享有公費,生活不成問題,但缺乏經濟支持,買不起昂貴的油畫顏料,只好選擇水彩畫。水彩不足以表現他所嚮往的深度氣勢,因此他把水彩塗得又實又厚,運用濃烈的色調和重疊的筆觸,畫出心中的感情與矛盾。有人說林惺嶽的水彩畫帶有油畫味道,許是這種補償作用形成的風格。

樹。(恆水)
技巧要操練,思想更得豐富
他總是非常專注地操練繪畫技巧,一心期望有所進境。但有時會自覺貧乏,並發現熟練的技巧並不足恃,藝術創作實需豐富的思想與深度的內涵去堆砌、經營,否則很容易枯竭。他因此用心研讀有關藝術方面的圖書,期能在藝術思想方面有所提昇。讀著、讀著,他又發現書中世界廣大無垠,何必把自己侷限於一隅?於是他又把讀書的範圍擴大,不只限於藝術方面,且愈讀愈有興味——原來世間學問有許多是相關、相通的!不僅是讀書,他也用心地思考、做筆記,漸漸有了心得。有心得之後心中會產生一種成就感,所以他執筆為文,願與人分享,並提供別人參考。
寫作對林惺嶽而言並非正業,只是他常懷「有話要說」之感,因而藉繪畫形式以外的文字表達,來發抒他的思想與見解。由於他生活規律、單純,用功很深,因此思路冷靜、清晰,為文有內涵、有條理,漸受重視。
民國五十四年,林惺嶽大學畢業,果然獲得畢業美展第一名。服完兵役後,他就一面教書,一面作畫;他有能力買油畫顏料了,於是一償宿願,拚命畫油畫。

樹。(恆水)
真正愛的是油畫
他說:「我一直覺得油畫好比深海的波濤,氣勢雄偉、意象深遠;水彩則像清溪流水,飄逸灑脫、如夢似詩。水彩多描寫自然或接觸自然時的感受,屬輕鬆小品;而油畫技巧繁複,能表現較深入的意念,營造出深沉、神秘或莊嚴的氣氛。且油畫可不斷修改,直至精純。我以為油畫才真正代表我的作品。」
民國五十八年,林惺嶽在台北中美文化經濟協會舉行首次油畫個展,頗受好評。其後陸續開過多次個展,也參加過多次聯合美展。六十四年,林惺嶽的作品得到買主的垂青,被大批搜購,使他有足夠的錢一償他出國旅遊、觀摩的心願。當時西班牙皇家藝術學院正在招生,林惺嶽申請入學許可獲准,於是他動身赴西。
到西班牙後,他發現皇家藝術學院老式的課程與教學方法不能滿足他,於是決定以畫遊來代替學校刻板的課程訓練。他在此行中,看遍歐洲的山川、文物、古堡、小鎮、海洋、綠野,也接觸各地的風土民情。此番遊歷,使他好比走出了自己的象牙塔,心胸與視界均為之開闊,畫風也呈多元化——他開始畫古城、山岳,畫樹,也畫人體。

樹。(恆水)
歐洲之旅頗受啟發
他在旅途中觀察、比較,思索西方傳統思潮和表達技法的不同,心中多有領會。
在生活態度上,他亦頗受啟發:「西班牙曾屢遭橫逆,目前國家也不算富強,但人民卻能苦中作樂,在現實壓力下尋找歡愉。他們唱歌、跳舞、鬥牛,整天笑口常開,日子雖不豐裕,卻過得逍遙自在,很懂得追求浪漫的情趣。當地陽光普照,天色蔚藍,綠草如茵,到處可見白牆、紅瓦、黑欄干的西班牙式小屋,鮮豔美麗的花朵也遍地開放,再加上當地人愉悅的個性,我深受感染,也自然而然地放慢了生命步伐,而自覺感性活躍敏銳,思想也更為深刻。」
西班牙人苦中作樂、悠然自得的心態,對林惺嶽影響頗大:人生本是苦多於樂,但何妨在苦中尋找歡愉、溫暖和安慰?!他的心境因此逐漸調整得平和安然,畫也變得亮麗柔和起來,然而,表達「寧靜」的信念卻始終未變。

樹。(恆水)
死裡逃生,走向冷靜沉思
民國六十七年,林惺嶽搭乘韓航自西返國途中,飛機誤闖入俄境,蘇俄誤以為是敵機來襲,就對它開砲攻擊,機上有多人喪命和受傷,真是驚險萬分,此事在當年曾造成很大的轟動。他回憶道:「乘客頓受驚悸,不禁哀號哭泣,現場一片混亂。當時我腦中幾至空白,只片斷想著:這下完了,我死定了!藝術生命就此慘遭扼殺,實在不甘心啊!」後來,俄方發現並非敵機,而系民航客機,各國政府也紛紛交涉,機上乘客全被釋放。經過這個偌大衝擊,使他的心態又有另一層的改變,他說:「我的生命頓現一個鮮明界限:前段一味向前奔進,而後段則因經過強烈振盪,走向冷靜深思。今後,我等於獲得重生,有更多要想的問題、要做的工作,有待積極開展。」
此後,林惺嶽深怕虛擲光陰、浪費生命,更加積極地繪畫和寫作,他曾先後完成了三本著作:「神秘的探索」、「藝術家的塑像」及「陽光季節的陰影」。他的心胸比以前豁達,海闊天空,無所罣礙,一切坎坷與折磨,已被他視作豐富生命的回憶和經驗。這些際遇,也使他的繪畫與文章更具深度。
卓然不群,亦懷赤子之心
儘管林惺嶽給人的印象是才高氣傲且卓然不群,實際上他卻常懷赤子之心:在街上看到可愛的小孩,他會忘形地蹲下逗弄,和孩子玩成一片;看到風姿綽約的美女,他也會毫不矯飾地以眼光表露出讚賞與傾慕;遇到壯闊優美的自然景觀,他內心更是感動激盪,甚至熱淚盈眶,不能自己。
長年專心致力於藝事,林惺嶽忽略了婚姻大事,而今,他的生活與心境皆漸漸沉靜、落實下來,目前任教於國立藝術學院,將他的所學、所長回饋社會;且在偶然機緣下結識一位熱愛藝術的名門淑女,在交往後已決定結為終身伴侶,將於今年底步入禮堂。
在藝術的領域裡,林惺嶽追求真、善、美與寧靜和諧的境界,時時吸收新觀念、探索新的表達方式,努力塑造自己的風格。在日常生活中,他以悠然自適的心情,對生命中的一切挫折、憂苦已能淡然處之,對美好事物則常存感激和珍惜之心。林惺嶽說:「藝術家欲在個別有限的生存時空中,成功扮演自己的角色,須能迎向一切挑戰,不斷尋求突破,獨立、堅強而有創意地塑造自己。」這也正是他對自己藝術生命的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