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透明的瞳孔失足跌進蛋黃的中央蛋黃在蛋的中央蛋在碗的中央碗在桌的中央桌在三席斗室的中央斗室在百坪大院的中央大院在城的中央城在土地的中央土地在海洋的中央海洋在天空的中央天在宇宙的中央宇宙,宇宙藏在無所不包的瞳孔中央
這是一架精密的攝影機不斷向無垠的星際倒退、擴張視野後所呈現出來的連續影像。同樣地,我們也讀到充滿精神分裂氣質和吸毒症狀的夢囈:
愛剛逃離,徘徊在慾望的邊緣慾望爬蠕在蟲豸的邊緣蟲在剃刀的邊緣剃刀在血的邊緣血在痛的邊緣痛在死的邊緣死在夢的邊緣夢在醒的邊緣醒在迷幻藥的邊緣迷幻藥在斷裂的邊緣斷裂在恨的邊緣而恨在愛的邊緣……愛沒有邊緣。
在一個不斷擴張的理性「中央」的外部,人類的愛慾以一種非理性的、對抗著「中央」的「邊緣」形態進行著「沒有邊緣」的遊戲。這種中央邊緣、理性非理性、機械愛慾等等一連串的矛盾情境,也交纏在書中廿九個篇章媕Y。我們可以說張啟疆是沿襲著現代主義的軌跡前進,卻又悄悄地偏航的一個例子,只不過他對於人類異化的心靈這個課題只剩下冷漠、無奈的眼神;存在主義那種悲憤的吶喊,到了這一代作家筆下已成為關於虛無的嘲弄,或者說一種「黑色幽默」。
仔細閱讀張啟疆氣蘊凝集的小說,可以發現他對於小說時空的整建真是花費一番力氣的。他巧妙地將物理時空和心理時空剪接起來,像「槍聲」一篇就是達到好萊塢B級恐怖片水準的範例;在更多的情況下,張啟疆的小說時空採用了義大利新寫實電影浪潮那一套的手法;至於「蛇」一文中這種形象紛陳的時空連續,根本可視為MTV的腳本。
廿世紀初的俄羅斯形式主義文論家早已指出:文學研究的對象不是文學而是所謂「文學性」——使一部書成為文學作品的某種特質。形式主義文論家認為「詞」就是「文學性」的來源,藉由「詞」的序列而建立其形式主義敘述學。而張啟疆的創作恰好可以顛覆上述看法,他的作品是藉由不可分割的連續形象而呈現出文學性而非經由修辭鍛句的經營,他能夠疊套時空,善用「剪輯點」來呈現詩化的思維,進而讓形象的素材穿越小說中敘述觀點的發酵作用,而展現形象的「詩」。
他作品中的對白經常完全違背了「擬仿生活語言」的傳統規則。且看「狗」一文中的「有位朋友這麼說」:
「啊!那具備生命意志的畜牲總是朝命運韁繩的反方向行走。牠寧願掙扎出血,遭受毒打,而在大街上,與主宰不休止地拉扯、角力。」
這似乎是在觀眾稀疏、寥落,演員神色蒼茫的小劇場舞台才會迸現的荒謬劇台詞。然而作者行雲流水地引述這樣的句子,讓荒謬的對白成為小說敘述中的夾註,讓夢與現實彼此種植在彼此懸浮的領域中;無疑地,文學世界和現實被倒置了。
包希雅曾經指出這個世界是個真與幻交纏互滲、難以區分的整體。八○年代的黃凡、張大春質疑了小說是否能夠「反映現實」的課題;到了九○年代,張啟疆這一代的作者直接入侵了真偽不明的物理、心理時空。「如花初綻的容顏」這麼一個讓讀者導入浪漫幻覺的書名,它實質上卻卷藏了一層層剝蝕不盡的生命黑闇;讀者如果「上了當」,卻是被自己硬化的思維所構陷:因為花不見得是美的,容顏不見得是善的,它可能是黑色花瓣所圈繞的獸顏。
對於一個成長在都市系統中的作者如張啟疆,人造花是一種比真花更真的品種。當我們的文學步向另一個「世紀末」之刻,我們也瞻望著人類顛躓的未來,開創者就是終結者、終結者也是開創者,張啟疆在九○年代台灣小說發展歷程中所可能扮演的角色,也因而更令我們感到興奮與期待。
文.張瓊方採訪整理
從事小說寫作已有十年歷史,「如花初綻的容顏」卻是張啟疆的第一本小說集。馬森教授推崇作者的文字「已接近錘煉精湛的詩的語言」;王德威教授則認為,在近年台灣乏善可陳的小說發展中,張啟疆是一九九○年代努力推陳出新的作家。他才卅歲,雖然年輕,卻已不可輕視。以下是本刊編輯與作者的訪談內容。
問:「如花初綻的容顏」這本小說集無論在文字上、結構上都十分特別,能否先替它找個定位?
答:它並不是我過去十年作品的總合,而是經過有目的的篩選,選出了廿九篇作品。它們擁有共同特色——都以台北都會為背景,用精短的文體,呈現對都會與文學交集的看法。
這是我的第一本小說集,以「掌中小說」的面貌出現,主要是考慮市場需要。
問:什麼是「掌中小說」?與短篇小說有何不同?
答:實際上小說只有長、短篇之分,長篇小說通常是跨越時空、有眾多人物、立體的作品;短篇小說則多半是單線進行、人物簡單、焦點集中。因此,長短篇的區別在於結構而非字數。由於短篇小說長達一、二萬字,短到幾千字都有,因此現在報紙刻意將二千字以下的短篇小說稱為「極短篇」。掌中小說其實只是極短篇的另一說法而已。
它來自日本。而我所以刻意用這個名稱,是不想作品與時下的極短篇被視為同一類。
問:那麼你的掌中小說與時下輕、薄、短、小的極短篇有何不同?為何選擇這種文體從事小說創作?
答:近幾年來台灣的極短篇被圈內人罵得很慘,基於「輕薄短小」的要求,台灣作者、讀者都偷懶了。極短篇漸走向一種肥皂劇式的驚奇,整篇小說非常薄弱。
我的掌中小說基本上是短篇小說的結構,只不過是把五千字的短篇小說濃縮成一千多字而已。但這個濃縮的功夫絕不是偷懶、或故意刪掉一些難寫的部分,而是在文字上做努力。這本掌中小說的呈現,對我而言是文字處理的再挑戰,有人說它每個故事都可發展出一萬字的架構,但我偏偏把它寫成一、二千字,至於到底寫好了還是寫壞了,就要讀者自己評斷了!
在輕薄短小常道、充斥、流行的今天,什麼爛東西都可以變成文學。我故意採取這種大家都接受的形式,寫一些大家看不下去的東西,事實上這是我的「顛覆」性格。換句話說,就是用你的形式,顛覆你的內涵,在市場的遊戲規則下,變出新把戲來。
問:你的小說中多半不著墨於曲折情節,而由場景、片斷描述貫穿,可有什麼用意?
答:其實我的小說不是沒有情節、也不是沒有故事性,而是「留白」。在場景與場景的跳接中,別人可能要花好幾千字去交代,我就不交代了。我認為這一部分是讀者可以自己想像的,這也是我為什麼把文字壓縮得這麼厲害的原因。我著重的是某些場景和意念的呈現、掘深。
其實場景的描述,也都是從人的心裡出發的。換言之,許多地方表面看來很不寫實,其實是心理寫實。
問:你要傳達的意念,你認為讀者可以了解嗎?
答:對一般被言情小說寵壞的讀者而言,可能滿難了解。但只要是經常思考自己處境,注意到平常為人們疏忽、生活表面以外東西的人,我相信是不難理解。
有人說我的東西很怪,事實上我不寫冷僻的題材,我寫的都是人之常情,並未超脫世俗,只是我不喜歡老生常談,再平常的東西,都要賦予新意。我作品堥S有高調,可能無法獲得心靈救贖的指引,但看得懂的人也許會有不同的感悟吧!
問:馬森教授形容你的文字是「錘煉精湛的詩的語言」,換句話說,你的文字並不易讀,甚至很少見。可否說明你的文字風格?
答:每個作者都自認為是上帝,總是想盡辦法讓別人能一眼就認出他的不同。
我的文字某些地方可能比較特殊,那是因為我早期寫詩的關係,不知不覺中受到現代詩的語言影響。我並非故意搞怪,也不迷戀過去那種詩的語言,在最近的作品中,我已經儘量讓自己的文字平易了。
問:你的小說中,人物性格、面貌似乎都模糊不清,與傳統小說大不相同。
答:這就是傳統小說與新銳小說最大的差別。一般人看電影、看小說都希望看到一個典型人物,比方像「苦心蓮」,多麼委屈求全、偉大寬容、受苦受難……,這就是所謂面目清晰。一個面目清晰的小說人物,往往較能說服讀者。但事實上,所有面目清晰的人物都是勾勒、杜撰出來的,形同一個騙局。後設小說最可惡的一點,就是打破這種典型、英雄人物的神話。
我的小說人物所以面目模糊,一來我寫的是「心理寫實」,二來我的小說中沒有英雄人物或典型人物。當你看我的小說,感到面目模糊而又覺得內心受到牽動時,其實我寫的就是你。沒有人能看清自己的臉!
我不是去外塑一個清晰的偶像,讓大家來瞻仰,而是希望看我小說的人能「內化」走向自己的心靈世界,這時面孔、個性反而顯得不重要。
問:既然不願與時下言情小說相提並論,為何又取個如此溫吞、類似言情小說的書名呢?
答:這又是另一個顛覆,它是對當前文學現象、書市的反諷。
「如花初綻的容顏」是這本小說中的一篇,也是我個人非常喜歡的作品之一。這篇小說乍看是個言情故事,描寫的是台北東區少男少女的速食愛情,而骨子堿O對這種愛情橋段做最徹底的顛覆。
整篇故事時間是倒著走的,由破滅開始,到相見歡時結束,透過時間的倒置,造成心情的反轉,鐘面的倒轉又構成無盡的輪迴,點出新人類速食愛情的普遍性、複製性,像個永遠走不出的迷宮……,整篇故事的諷刺意圖十分明顯。我刻意用它當做書名,有人認為很「後現代」。再說,用「如花初綻的容顏」做為我張某人「處女集」的書名,其實也滿好的。
問:你是台大商學系畢業的,為什麼會走上寫作這條路呢?
答:李敖早年有句名言:「早年學書不成,改學劍;又不成,憤而捐書棄劍;不學無術,竟又不成!」(一笑)大學時代我非常沈迷沙特、卡繆、三島由紀夫的小說,退伍後,一頭栽入文學領域中不可自拔,商學上的專業知識及數字上的智慧,一直無法展現,對我而言是個遺憾!
問:談談未來的寫作計畫或方向。
答:過去是自由寫作,因此我不自覺地沈迷在愛慾、死生、人在都會中異化的課題中,特別喜歡挖掘人性的黑暗面。為了避免被貼標籤,放大自己的格局,未來我朝向企劃寫作的方向發展,我計畫寫一些專業小說,比方像我非常熱愛棒球,最近我在寫棒球小說。此外,經濟小說、商戰、科幻、推理……,都是可以拓展的領域。近期內我可能會先出版一本以眷村為背景的「眷村文學」。
問:這是一個時代性的題材,我們拭目以待。
〔圖片說明〕
P.100
作者:張啟疆
出版者:聯合文學出版社
定價:100元
頁數:126頁
(卜華志攝)
P.101
(卜華志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