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飯不好吃
在新興娛樂競爭下,傳統戲團數量銳減,中華民俗藝術基金會執行秘書趙素瑩分析,「在削減戲金的壓力下,只好降低戲曲表演的品質,這樣卻又嚇走觀眾,造成惡性循環;不少劇團早已名存實亡,等著老演員凋去便收山。」
根據台灣省及台北、高雄市戲劇協會統計,目前台灣的布袋戲有四百多團,歌仔戲有兩百多團。「不過,其中三分之二沒有常態演出」,葉子楓補充。許國良則以同行所見估計,其中只有十分之一的掌中戲,仍維持一年兩百場以上的演出,要像小西園這樣一年有四百場演出數,實在是異數。
而其中不少團其實只是一個團主,兩、三個家族演員,演出時才四處調人,演員往往也四處搭戲,後場師傅則凋零得更厲害。目前掌中戲有專屬文武場的,僅有小西園一團了,許王常以此笑稱自己是末代劇團。
「廟會的根仍在,然而以廟會一條路走下去,只有死路一條」,一心歌劇團團主孫榮發深有所感:「野台只能保命,要求品質精良,非得走向大型演出!」他自三年前接下父親的歌仔戲班,重新擬定方向,師法明華園,先奪下全省戲劇比賽冠軍,打響名號,繼而進軍寺廟以外打天下。
攻下第一關鄉鎮
說起明華園的崛起,民國七十一年的地方戲劇比賽是一個契機。當年由於評審名單加進了一批年輕學者。比賽結果,一些老演歌功頌德「模範劇本」的戲班都名落孫山,明華園則以新編衝突性強的劇本及緊湊的表演脫穎而出。賽後,新舊裁判還在報上展開論戰,召開記者會,明華園也成了媒體追逐對象。
實力之外,也有「機運」,機運所指是,當時正興起的民俗熱潮,和新一輩學者的加入。而明華園在當時已看出野台有其侷限,幾個兄弟商量後,決定請各方學者來看戲,虛心求教。在學者們的大力肯定下,終於在七十二年,繼楊麗花之後踏入國父紀念館演出,打下第一個新江山。
從野台打入內台,除了機運,更需實力。這第一關有完全不同的場地、演出形式、要求,「他們不僅有企圖心,也是有備而來的」,王嵩山觀察指出。
其實,「不能忘記內台精神」原本就是老團主對孩子們在野台打天下的家訓,期勉子弟即使在野台演出,也不可潦草,這使得明華園在野台有了一席之地。如今要重返內台,且這張台還在國家殿堂之中,明華園更是不敢掉以輕心。
因此,一次大公演,雖然國家劇院提供上百萬元的製作費,明華園卻花下更多。像是「紅塵菩提」就投資新台幣三百萬在硬體上。全新的道具、服裝、更換頻繁的佈景,在聲勢上就夠嚇唬人的。在軟體方面,進入現代劇場,劇情也必須緊湊精彩,不可像傳統野台一樣只有個大綱,內容任演員心情去發揮。於是任編導的老四陳勝國,到台北電影公司片場幹了一年場記。只要不排戲,隨時可見他手上一本筆記,心中一幕幕新劇本正在編寫中。
目標:三百零九個鄉鎮
接受西方戲劇觀點的陳勝國,在他新編的歌仔戲劇本中可見到諸多人性的探討。如「紅塵菩堤」中,探討何為生?何為死?而「濟公活佛」則對人性提出質疑。像劇中狐精為了人間情愛,舍去千年修煉功夫,剝下毛皮為聘禮,無奈人間道長卻一味逼迫,於是濟公唱出「禽獸有情比人可貴,人若無情畜牲不如。」
而企劃中的新戲「楚漢相爭」,他透露將以項羽為主角,描寫他性情可愛一面,無奈時不我予,反而敗給以亂法治天下的劉邦;屆時劉邦將以丑角出現。一談起劇本,陳勝國就眼神發出神彩,「社會複雜了,歌仔戲也不能老在教人做好人,一味只有忠孝節義、才子佳人;我們可以反諷、可以暗示,人性還有更多可以表現的。」
比起一般戲團,幾十年,就是一個說戲先生,說著腦袋中一本本古冊書,陳勝國的求新求變得到曾是電影公司老闆的三哥,也是現任製作人陳勝福的充分支持「投資是必要,也是值得的,我們的目標放得遠,也放得大。」陣勝福解釋,全省有廿一縣市、三百零九鄉鎮,平均下來一個城鎮不過投資一萬元左右。「況且投資了軟體,有好演員、好劇本、好導演,才有本錢進入大場面!」
正字標記文化場
為何傳統戲曲紛紛要向文化性場合前進?翻開小西園的戲路本按圖索驥:亞太偶戲展、各縣市文化中心、中國民俗之夜、美國紐文中心,這類由政府機關主辦的活動,藝人稱為「文化場」,約佔戲路的五分之一。
文化場數雖不及傳統寺廟謝戲多,但在演出場地、戲金和觀眾層次上,都不同於廟口演出。尤其是酬勞,以酬勞是同行中最好的小西園為例,廟會演出一天兩場,戲金不過二萬五左右,而在文化中心一天一場則有五、六萬左右戲金。有了較高的戲金,才有能力調齊後場師父,也有餘力來改善劇團的內涵。
而且進入內台的文化場對戲班是一種尊榮,彷彿是一張「正」字標記,間接在民間,戲金也得以水漲船高。
政府主管單位也發現這是支持劇團生存可以走的一條路,負責推動表演藝術的文建會第三處表演藝術科科長薛茂松表示:「現在我們每年都會自全國地方戲曲比賽中,邀請入選隊伍,或由學者推薦,請有心團體參加各種演出。」
除了政府機關所舉辦的文藝季、假日文化廣場等文化場之外,陳勝福更覺得只要掌握了劇種本身的特質,就能開發出更多的戲路市場。
看戲憨、憨什麼?
「你有沒聽人說『作戲呆,看戲憨?』我對這兩句的詮釋是,前者是演戲人一種投入的浪漫,後者則是戲曲對觀眾的親和力,也可說是草根性。」陳勝福認為,越是偏僻的地方越可展現歌仔戲魅力;而歌仔戲除了作為一種娛樂,更可藉親和力發揮親善、教育的功能。
有了定位,再來就需要不斷開發新市場。
傳統戲團的戲路,除了品質,靠的是團主的人際關係,尤其是和「班長」的關係。班長是一種地方戲曲經紀人,他居於寺廟和戲班之間,推薦廟方那個團好,牽成之後抽取佣金。這種作法,看在這一代眼中,都深覺不適用。
「要生存,是不能坐著等生意上門,等班長來牽線。過去的劇團都太被動了」,小西園、明華園的新一代都有如此共識。
歌仔戲工地秀
陳勝福的方法是隨時注意社會動態。去年,他發覺一翻開報紙,最大最常見的廣告,就是房屋廣告。而建設公司為招徠人群,千篇一律是載歌載舞的工地秀。他靈光一現:要人群,明華園有能力。「常有人說,看明華園演歌仔戲,宛若在看布袋戲一般。這是形容觀眾多得看舞台和演員都和布袋戲一般小」,陳勝福笑著表示:「這一點是很吸引企業的!」何況想買房子的群眾,不見得敢大大方方去看脫衣秀。於是促成了去年度藝文界大事——傳統劇團工地秀。
第一炮打響後,其他建設公司見其人潮蜂擁,買氣旺盛,紛紛跟進;針對文教區,及以中產階級為主的地段,明華園陸續又做了十次演出。除了打開工地新市場,明華園更高興的是,這也說明民眾不見得都如業者揣想,只愛看細腰豐臀的歌舞女郎。而在明華園打了先鋒之後,其他實力派劇團,如小西園、微宛然,也都陸續進入工地。
六輕和歌仔戲
聽說農委會經常到各大小鄉鎮舉辦農產品推展活動,陳勝福又有了主意——農村!正是歌仔戲魅力最可展現的地方。「一般歌舞演唱,農民都在電視中見識過了,但大型演出的歌仔戲卻很難得」陣勝福盤算。於是遞上企劃案,結果可知,在今年農漁村鄉土文化列車中,明華園每場都招徠了上萬民眾。如此針對歌仔戲的親和力訴求下,明華園還應台塑企業之託到麥寮,為中油公司到後勁,去做敦親睦鄰的建廠溝通工作。
在許多劇團還在廟會中一千、二千削價打戲路,明華園早走出了寺廟,面對更多競爭者,也擁有了更多機會。
每天陳勝福花一定的時間讀報,放眼藝文、政治、經濟、農業、婦女各版,都是他的搜索對象。在他座位旁的記事欄上,就訂著一張張近日剪報:宜蘭區運安排民俗活動演出;香港藝術季今年起不贈票;商界名人辜振甫對國劇熱衷熱……,這一張張剪報都可能是下一個市場的敲門磚。
眼觀四方、耳聽八方,找到了目標,陳勝福往往拎著幻燈片、簡報,直接殺到企業董事長辦公室,自我推薦。平日排了新戲,自然也不忘記發出邀請函,若董事長不在,就找底下主管,或找員工來看戲都可以。「總會有影響的!」
郭元益也要新包裝
明華園主動積極地抓緊請戲者,小西園則較委婉地打算以編輯專刊方式,將小西園的銳變、掌中戲文化介紹給企業、學者以及觀眾;藉專刊打開小西園的市場,也凝聚有心人。
這概念其實不新,是父親許王「椅子會」時代就有的作法。
在台灣成千上百的戲團中,小西園的關係最為密切。戲迷們在戲台下,成為好友,便組成了獨一無二的「椅子會」,分成北縣八區。每當小西園到其中某地演出時,當地會員就準備椅子給觀眾坐,並在農曆初八舉辦每兩月一次的吃會(聚會)。當時「椅子會」就印有演出表提供戲迷,一路追戲。許國良希望借著團刊,能再如「椅子會」時期一般,吸引同好凝成一個團體,發揮更大力量。
「傳統行業都在變,百年老店郭元益即使有招牌的四季糕,也一樣要有新包裝、打廣告將自己推銷出去;掌中戲也一樣」,許國良表示。在今天,這種對外公關和主動宣傳,已成了企業化經營不可或缺的一環。
和明華園合作過的農委會便對明華園的自我包裝能力印象良深。「除了他們藉參加亞運打開國際知名度」,推廣科技正顏淑玲表示「在接洽時,他們分工很細,事事有專人負責,介紹自己有條有理,戲碼、價位一應俱全,令我很驚訝!」
企業的「多角化經營」,也開始被傳統劇團運用著。就著糕餅業例子,許國良又笑著補充了一句,「這是開發新口味!」今天小西園不只有動態演戲,也提供靜態偶戲展;而利用到大陸更換新戲偶所發掘的老藝師,合作製造出了一批批戲偶上市販賣。許國良表示,未來針對新的工作項目,或許要成立小西園木偶藝術工作室;下一步則是發行錄影帶到北區三千家左右的錄影帶出租店去。
品質保證外加售後服務
同樣企業化經營下的明華園,則常強調「售後服務和行前推銷一樣重要」——演戲還有售後服務又是一舉新招。
今年初,他們應教育部邀請,到各大專院校巡迴演出。演出期間,明華園主動對各校師生發出問卷,並有效收回百分之八十!問卷有學生對主辦單位演出內容的各方面建議及評分。演出結束,則在操場舉行露天座談會,八支無線麥克風在現場傳遞,令學生們在一問一答中,見識了明華園的台下魅力。
發問卷、座談會都是主辦單位所沒有要求的。平日活動結束後,明華園也總會附上一本活動成果給主辦單位做記錄。而在現場,則主動要求主辦單位設置流動廁所、佈置大型垃圾筒;演完之後,全體團員將現場整理完畢才離開。一點一滴,不僅在合作對象口中立下良好口碑,也令觀眾十分敬重。而這樣的善後工作,逐步建立了歌仔戲新品牌,洗刷一般人對歌仔戲藝人下九流的印象。這對明華園或其他藝人,都是感觸良深的。
明華園的孩子記得小時候,每有大廟會,常常是祝賀的神轎睡一邊;來自各地的戲班則和來自全省的「乞丐」睡一邊。一探一般野台後台,藝人大多仍是一只戲箱,幾副四色牌,你刁香煙,我咬檳榔,或衣衫不整就下台吃消夜,使得一般觀眾仍對他們存著「做戲仔」的看輕,這樣的形象就更遑論打開文化場演出了。
看慣一般野台的散漫,演員的草率,來到明華園後場,景況截然不同。
一餐便當三百個
這歸功於明華園的「組效部」,也就是人事行政部門。「明華園可以在質上求精,這和人事的穩定、團內紀律,有緊密關聯」,王嵩山指出。
今天明華園有一百五十六個固定團員,加上週邊工作人員,共約三百人,「一餐三百個便當,這件事我很清楚,雖說作戲呆,演戲時可以投入、可以浪漫,但制度上卻是浪漫不得!」陳勝福表示。尤其是這樣一個家族團體,有的要叫嫂嫂,有的叫弟妹,其他是兄弟。沒有制度,如何穩住人心?安住不是家族分子的團員?
陳勝福強調,「第一,明華園沒有明星,所有機會、工作,人人平等」,每個演出日子,卡車一到現場,不論導演、當家小生、小演員一一捋起袖子,卸戲籠、下布景;女生們一樣拿起鉗子搭架布景。
排戲時間,準時集合,負責風紀的老五陳勝在表示:「戲可以學不來,規矩不可學不懂。」團內曾有一名當家小生,連著遲到三次,被罰從第一團調到第五團三年,這樣嚴明的風紀,使團員們的向心力更強。免去了一般戲團,團主往往喊不動大角色的無力感。這些主角因為班銀(向團主支借的無息貸款)在身,不能離團。平時演出態度大多潦草,高興了唱個沒完,不高興上場道兩句、唱一曲就下台,留下劇情,忙壞小角色去補白,團主幾乎是莫可奈何。
明華園為建立制度,在選角時,一個角色,三、四個來練,如同訓練棒球員,到時誰的狀況最好,誰就上場。「李總統說,做總統人人有機會;在明華園,做主角,也是人人有機會」,陳勝福大笑形容。
永續經營看未來
建立制度、培養人才,為的是將劇團當作一個企業體般「永續經營」,和一般戲團還都是「打帶跑」——今天拿到的戲金,按照角色分攤一盡,各自回家打零工,等待下一場演出——的消極心態迥異。
「以目前明華園財力與實力,加上下一代高學歷的智慧,放眼未來,我們更有把握」,負責導演的老四陳勝國表示。
因此每年一度的新戲大公演,對導演、團長、尤其演員都是挑戰,時時挑動他們的工作情緒。小旦張秋蘭,也是老七陳勝順的太太,就覺得在明華園最大的不同是,演員極有幹勁。「一年交一次成績單,觀眾期待越來越高,對明華園就非有突破不可的壓力」,陳勝國不疾不徐的說。「他們每年有新戲、有新步數,因此我們一家都是固定觀眾」,北部戲迷呂美琳表示。年度公演的確推動著明華園每一份子的自我突破,並培養出龐大的觀眾群。
陳勝福的一天
每天早上,明華園製作人陳勝福一邊讀報,一邊整理一天行程,在私家轎車上,他撥起「大哥大」,向各部門交辦事情。到了安和路辦公室——也是全省傳統劇團唯一的辦公室——和主管們展開會議,行政主任提醒待會兒得去文建會談文藝季演出。
下午他得趕到南台灣和演出團員會合。演出前精神講話,陳勝福提醒著演員,演古裝是否卸了手錶,演乞丐是否戴了金戒子。演出中他負責換布景,時而跑下台,看看觀眾反應。
晚上,和大夥一起拆台,趕回潮州大本營。明早,還得趕去縣政府商談拍攝錄影帶事宜呢!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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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華園所到之處,無不吸引蜂擁人潮,長距離下使得「看明華園演出如同在看布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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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新戲,時時挑戰演員的工作熱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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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前演得熱滾滾,台後也忙得不亦樂乎!連製作人都脫下西裝一起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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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中為製作人陳勝福,擁有辦公室和固定行政人員,在民間傳統戲團中,明華園是唯一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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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現場,都會捋起袖子,搬置道具,可見其內部風紀及向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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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投資動輒百萬,生活開銷卻是能省就省。團員們經常是在卡車裡的戲籠上睡覺,日夜奔馳於各演出場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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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四陳勝國的編導下,明華園劇本中寓含豐富的人性,不落一般歌仔戲教忠教孝或才子佳人的俗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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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緻演出及道具,是戲團脫穎而出的基本條件。圖為小西園在七十八年,耗資百萬,自大陸泉州訂製的全新古典戲台。(鄭元慶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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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廟口野台到國外一流劇場,傳統戲團打出了另一片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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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四十年來,不論晴雨,上厝庄新丁宮的老戲迷總是跟著小西園追戲。然而一旦老輩凋零,新生代還會「逐廟而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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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下)一批批自大陸生產的嶄新木偶已陸續上市,使得戲團可以多角經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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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時代不同,新一代許國良(下)和老一輩許王(上左一)有截然不同的經營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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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屆薪傳獎晚會上,明華園以戲劇述說歌仔戲的成長史,也慶祝老團長陳明吉的獲獎。(邱瑞金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