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晨六點,迎著破曉,三頂圓型的迷彩帳篷已在石碇山區的產業道路旁搭起,狹窄的帳篷密不通風,裡頭各自安靜的「藏」著一個人。帳篷面對著懸崖的一側,開著狹小的「觀景窗」,露出攝影鏡頭,篷裡的攝影者聚精會神,眼睛焦點都在三十公尺外的──一棵枯死的樹上。
就在這棵光禿禿的相思樹上,台灣中低海拔鳥類盡出,走秀一樣的陸續登場,鳥友大飽眼福之餘,更以鏡頭為將近二十種鳥兒留下倩影。從猛禽類的大冠鷲、松雀鷹,到鵯科的紅嘴黑鵯、白頭翁,與台灣特有的藍鵲,羽色鮮豔的五色鳥、綠鳩,此外,有「國慶鳥」之稱的候鳥灰面鷲、赤腹鷹,甚至台灣鳥類圖鑑缺乏紀錄的「迷鳥」,都在看來危危顫顫的枯枝上留下儷影。
枯木逢「春」
天際泛白,吱吱喳喳的鳥聲已響遍山谷。兩隻出來尋覓築巢材料的「紅山椒鳥」,路經這一棵枯樹時,決定好好休息一番,在枯枝上親暱的互啄互親,半個多小時後,兩隻快樂的鳥兒才似記起還有正事要辦,互相提醒般的雙雙飛走了。
紅辣椒一樣的山椒鳥前腳才走,頭上頂著花帽子般的「五色鳥」跟著停上枝頭,又是一對情話綿綿的愛侶!
春天,這幾根枯枝上最常見到的是一對對愛情鳥,成雙成對的綠鳩、樹鵲,就連平日成群結伴在此吵雜不休的白頭翁,也各自帶著另一半在此互訴衷曲。
接近正午,枝頭上換成一對漆黑的「紅嘴黑鵯」,當一隻體型龐大的「鳳頭蒼鷹」慢慢由遠而近,兩隻呢喃軟語的小鳥一反平時見到猛禽就逃的狼狽狀,竟雙雙展翅起飛驅趕蒼鷹,原來,牠倆新築的香閨就在枯樹附近。繁殖季節的鳥爸媽,為了保護小鳥,別說老鷹,連人都不怕。
四時鳥景
夏天,相思樹上少了卿卿我我,由南洋地區北上的夏候鳥適時遞補了空缺。屬於杜鵑科的「筒鳥」路過此地,準備飛往北方,也將枯樹當成遙遠路途中的歇息站,牠們類似布穀鳥的「布布!布布!」叫聲,一陣陣迴響在夏日的山間。
午後,大片烏雲如翻浪般湧來,隨著陣陣山風,雷雨接踵而至,只剩相思樹孤伶伶在風雨中搖晃。
但雷雨來得急,去得也快,空山新雨後,陽光再度破天而出,紅嘴黑鵯、五色鳥與綠鳩相約大雨後,分別站立三根枝枒上,互不侵犯的迎著陽光進行日光浴,並以尖嘴仔細清理一根根羽毛。襯著雨後的山色,綠鳩與五色鳥的色澤更耀目,紅嘴黑鵯也黑得發亮。拍鳥人也把握良機猛按快門,不覺間就把「底片殺光光」。
突然,鳥兒紛紛驚叫飛散,遠處傳來急促的大冠鷲聲音,這隻雙翼超過四尺長的大鳥在一個盤旋動作後俯衝而下,緊急停在相思樹最粗的枯枝上,樹枝不勝大鳥重量,劇烈晃動起來……。
隨著四季替換,枯樹上演著各種鳥的故事。秋冬之際,從日本一路南下的灰面鷲路過此地;寒流來襲,氣溫驟降,青背山雀、冠羽畫眉等高海拔鳥兒下山避寒,相思樹上又將是另一番景色了。
綠蔭深處
相思樹上百鳥齊鳴的故事要從去年五月說起,兩位業餘的鳥類攝影者,走遍台北山區拍鳥,來到石碇山裡,人稱「深坑黃」的肉攤老闆,遠望對山枯死的相思樹上有一「螞蟻窩」,另一人拿起望遠鏡仔細一瞧,螞蟻窩竟是鳥友們難得一見的「大冠鷲」。此後,兩人開始以長鏡頭遠遠守著枯樹,一年下來,守到了五種猛禽,更發現這棵枯樹竟是「鳥類寶藏」。
消息逐漸傳開,除了鳥友陸續前來賞鳥,如今也有五、六個生態攝影者「常駐」此地,每天天未亮就趕來報到,守著枯樹守著鳥。
一棵枯乾的相思樹能招來許多鳥兒,其實與當地大環境息息相關。由石碇往平溪的公路上轉進小山路,兩邊叢生著茂密的植物,山色四圍間,山黃麻、油桐、台灣山桂花與成排的月桃,凌亂散生成密密的闊葉林。
爬上半山腰,可以清楚看到山谷全貌,抬頭,則不時可見猛禽盤旋,枯掉的相思樹就矗立在半山坡的綠林中,風起時,枯木周圍的白匏子樹翻飛著銀色的葉背如白浪,愈加凸顯相思樹的枯褐,枯樹也成了山谷中最醒目的標的。
高高枯樹下的密林裡,是鳥兒棲息與築巢的好地方,鳥兒由樹林往谷外飛去,相思樹就在飛行航道上,牠們就在這中途島上歇歇腳、喘口氣,然後繼續旅程。
夏天,蛇、蟾蜍、蜥蜴在樹林裡蠢蠢欲動,密林成了猛禽的「糧倉」。山谷與溪流形成的氣流,是猛禽最好的學飛場所,牠們在天上嬉戲追逐,劇烈的飛行運動後,肚子餓了,金雞獨立的枯樹沒有茂密落葉干擾,視野良好,成了牠們搜索食物最好的「制高點」。
因此枯樹上不時有松雀鷹、鳳頭蒼鷹、大冠鷲凝神四望,銳利的鷹眼不放過草叢間的一點動靜。甚至連烏鴉也叼著盤古蟾蜍,在枯樹上選好位置就放心大快朵頤起來,因為枯樹上極目四望,一目了然,不怕被偷襲!
相思枯樹上接踵而至的鳥兒,反應了石碇這一山區豐富的自然環境,孕育了多樣的鳥類生態,而枯樹本身的特點更是吸引眾多「山中精靈」的原因。
朽木可雕
小啄木鳥就對枯樹本身特別鍾情。對著枯乾的樹幹,牠們點頭如搗蒜般的不停啄食,是拍鳥人眼中最難捕捉畫面的「好動鳥」,而讓牠們如此興奮忙碌的正是枯木中的蟲蟻。
大樹死掉,落葉凋零,身上肥沃的養分,引來附生植物與菌類,接著甲蟲、獨角仙、白蟻也一擁而上,大樹逐步被消化分解,藉由小生物重新回歸自然,同時,鳥兒也來湊上一腳,找尋枯木內的昆蟲飽餐一頓。
一棵枯掉的大樹,在未腐爛傾倒之前,肥美的邊材是生物啃食的養分,至於心材,依不同樹種,可以支撐至少兩、三年,攀天巨木更可以招來飛鼠在上層樹冠鑿洞為家,根部則是哺乳動物的棲所。
至於鳥兒,隨手翻開鳥類圖鑑,有多少鳥兒以枯樹為家?「星鴉、紅嘴黑鵯,喜停棲高大喬木,尤其枯木樹冠部位」、「在低海拔山區,五色鳥、啄木鳥喜歡在枯樹上築洞;中高海拔則可以看到大赤啄木、綠啄木利用枯樹築巢。」
「不必去探究這棵樹是怎麼死的,那是生態的一環,」也在此拍鳥多時的台北一家禮品店老闆李正啟說,枯木是自然界生物鏈的一部分,就像花開花謝一樣自然。
枯木是自然界生物多樣性的一環,「林地上砍掉枯樹的作法並不正確,」李正啟說,樹不是死了就沒有用了!森林自己會新陳代謝,因此林地上以人工砍伐枯樹、移走倒木來維持林相,常常因此破壞了水土,讓生態環境變得單調乏味。
守株待「鳥」
在台灣郊區,相思樹是最具優勢的植物,遍布全島低海拔山地、河床。相思樹木質結構軟硬適中,不似北台灣郊區常見的琉球松、山黃麻潮濕鬆軟,由於含水量較低,不易滋生寄生蟲,常常邊材腐爛了,樹心卻堅固完好,成為鳥兒最愛築巢的樹種。相思樹也是最上等的木炭原料,過去常被用來做礦坑支撐木。
大環境與枯木本身的特點,讓石碇的相思枯樹成了自然的鳥園。「我們從金山、萬里、三峽,一路拍到陽明山、烏來,只有這一棵樹的鳥況全年都很好,」最早發現這一鳥類寶地的「深坑黃」說。
透過攝影者的眼睛,一棵枯木的「用處」讓人驚訝,枯樹得以凸顯它的「存在價值」,人們也藉此對鳥有了新的發現與認識。
過境鳥「灰面鷲」,總是在春季北返時,經新竹、沿著台北觀音山出海,向來不落腳內陸山區,如今每逢春天也能在這裡陸續發現灰面鷲,「這裡是新的路徑?或者牠們只是偏離原有航道?有待更進一步的鳥類調查生態攝影者郭智勇說。
至於稀有的過境鳥「隼」,也在這裡露過面,「在這裡沒有不可能的,」目前拍到最多鳥種的相片沖洗店老闆陳之心說。守候了一年多的愛鳥人心裡清楚,人對鳥的認識太少,只要繼續守候,必然還有新的驚喜。
鳥人鳥事
拍鳥其實是一場「長期抗戰」,為了不干擾自然環境,攝影者必須設法讓自己在自然中「化為無形」。而在這一山谷間,只有與枯樹保持三十公尺遠的一小塊地方適合屈身躲藏,由於地方崎嶇不平,也只能容納三、四個人搭迷彩帳、架相機。
以天空為家的鳥兒有絕佳的聽覺與視覺,攝影者的帳篷必須封得密實,稍有縫隙,陽光透進來,眼力超人一等的猛禽立刻察覺,也就不願停到枯樹上來。鳥友們就在又熱又悶的帳篷裡枯等,不敢動彈,常常就著乾糧、白開水度過一天。
但若說拍鳥辛苦,幾個拍鳥人又都樂此不疲。「拍鳥一整天『摃龜』回去很正常,」陳之心說,如果想著今天來了就要拍到什麼,太痛苦了。
在這裡拍鳥的五、六位鳥友,有三個自己開店做生意,「工作再忙,一天來上二、三小時也高興,」李正啟說自己拍鳥是要享受獨處的快樂,「並非我有耐心,而是我很隨性,對自己比較厚道,不想整天工作,所以早上來生活,午后再回家料理生計。」
就是整天沒有鳥兒上到枯木「走秀」,在這山谷裡,春天時,對面山坡上的藤樹開滿了紫紅、黃色花朵,空氣中不時傳來微微的花香。炎熱的夏天,蟬聲不斷,伴著不同於春天的另一種花香,拍鳥人常在枯等間,不覺就打了個又香又甜的盹。
或者,聽鳥鳴也過癮,天空上,大冠鷲尖銳的叫聲,一聲高過一聲;密林中,小心翼翼、難見身影的山紅頭、深山竹雞卻非常嘈雜;而活潑不畏人的小彎嘴畫眉、綠畫眉、繡眼畫眉則成群嘰嘰喳喳由攝影鏡頭前跳過、飛過。圓潤宏亮的「哇哇后──哇哇后──」叫聲,「這是大彎嘴!」即使鳥友個個都能聽聲辨鳥,卻還是人人「職業病」般的隨口叫出鳥名。
拍鳥人心裡想的、嘴上說的、耳裡聽的,都與鳥相關。一個在這裡最常被提到的「鳥事」,是一隻在枯樹上「雨中靜立」三個小時的大冠鷲。或許不想迎著大雨飛翔,牠就在枯樹上安靜的迎著雨絲,昂然挺立,濕答答的身體變得又瘦又長,像極了沈思中的哲人,提起孤獨的空中之王大冠鷲,鳥友個個眼露光芒。
孤獨之旅
大雨天阻止不了大冠鷲,同樣阻止不了「鳥人」。
只不過,從去年至今,枯樹也在慢慢凋零,體型大一點的鳥兒站上去就搖搖晃晃,鳥友擔心再來場颱風、暴雨,枝斷樹倒的時間不遠了,要這麼清楚看到鳥兒的機會也就沒了。
在大自然中,當一個生命結束,往往也是另一個生命的開始,新的生命靠著舊生命延續,如此生生不息,就算相思樹倒地不起,對看多了大自然循環的拍鳥人,不過就是「再找個地方看鳥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