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大春,輔仁大學中國文學碩士,現任輔大中文系講師,以《大頭春》系列書樹立俏皮、善諷的另類寫實風格,之後的《撒謊的信徒》、《沒人寫信給上校》,更將熱門新聞與想像結合,引起廣大的迴響與爭議,向有「文學頑童」之稱,而作品主題多元,內容廣泛,更令人咋舌。
他最近出版的系列小說作品《城邦暴力團》,是他個人多元風格的又一突破,也打破了歷來武俠小說香豔旖旎,奇幻莫測的英雄色彩,被標榜為「現代新武俠」之作。《城邦暴力團》會是金庸之後,武俠小說的再造新境嗎?什麼又是張大春的創作動機與靈感?
問:什麼是「現代新武俠」?
答:其實所謂的「現代新武俠」或「武俠現代化」,那是出版社設計的名詞,對我來說,武俠小說本身不是一個大的文學類型,在中國還沒有一個專屬武俠小說的理論架構,它充其量只是一個「次類型」,因此它的彈性很大,只要有武功、有權術、有妖法,或者想像力豐富一點的作品,都可以歸類為武俠小說。它是近代的產物,它有特殊的模型,一個少年學習成長、經歷人事,到最後在一定的時空、社會環境裡取得成功。它與西方的啟蒙小說有一些相近之處,但是武俠小說主角的啟蒙,主要有武術的因素在內。
武俠小說發生、出現於晚清時代,就是那時的技擊小說,講技擊、武打的東西,與當時的人的生活與小說裡的時空背景相去不遠,但是進入二十世紀後,人類變遷非常大,無論生活、文明、科技都進步的非常劇烈,這使得武俠小說失去了它的時空背景。二十世紀又有一個很重要的主義──現代主義,或者我們稱為「現代化」的課題,當現代人要寫武俠小說時,勢必要思考到這個武俠小說與我們現代人的生活有沒有關聯性,我認為關聯性非常重要,如果我們現在還沿襲舊式的寫法,像在深山裡有座古廟,古廟裡有個高僧,高僧有一門功夫或一本秘笈,有人掉到懸崖下面後得到了這本秘笈……,這變成了很荒謬的事情,或者說這種題材已經炒爛了,武術也不能老在少林、武當、崑崙派中打轉。因此我就思考:有沒有什麼新的東西、新的內容、現代人的關切,可以注入武俠小說中?
逃離的宿命
對我來說,我觀察到現代人有一種關切、一種命運,敏感的人會發現,這個命運就是「逃」,逃離、躲藏,不要與這個世界紛擾的假象糾纏,要逃離這種關係,我就設計好了這個主題在小說裡面,這好像是歷來的武俠小說所未涉及到的,歷來的武俠小說好像都是談攻擊、對打,要努力打贏對手,作戰、戰勝、面對人,我的武俠小說裡面的主要人物卻都是不斷在逃離他的生活,逃離他的處境,逃離被人利用,逃離一切的制度,逃離現實中可憎的集團暴力,更重要的是逃離權力。這個鮮明的主題一直出現。
所以書中學武功的人是迫於無奈的處境,書中武功最高強的是一個小鬼,叫孫小六,他被六個武功高強的人輪流綁架走,硬要他學武功,找上他的原因是他剛好在那一天出生,他們觀星象發現那一天出生的孫小六,注定要當拯救一個大幫派命運的人,可是孫小六認為自己不是那塊料,他是一個很沒種的小孩。那六個人不斷的騷擾他,到他三十幾歲,他就在這個過程中練成了功夫,可是練成了功夫對他來說有什麼用呢?結果他還是用越來越高強的本領繼續「逃」,企圖逃脫他被賦予的任務。
這裡面就牽涉到很多人的生活,包括講一講從前那些老頭子的事,我也把現代人張大春穿插在裡面,兩者連接,這就變成一個和現代人生活有關的主題,我希望有一點像做「風俗誌」或者是「地方誌」的方式,把台灣一些生活狀況、台灣人的生命狀態,反映、納入到武俠世界裡。
如果要仔細去看它和武俠小說的關聯,我比較強調的是這種小說的書寫形式,這種技術是一種野性的、較自由的,走筆到哪裡,就可以停在那裡,野草閒花一番,再回過頭來說一說這邊。也就是說,它不是根據一個敘事的動線來走,而是根據一個敘事者在各個不同的時空裡,所發現的一些生活細節或是小常識、小知識,總而言之,我稱之為細節性的知識,把這些東西隨處放到裡面去。這是古代書場裡說書人的方式,他們說書時,視情況或看觀眾反應即興做發揮,他們的功夫就是在野草閒花上面,所以他們會放很多力氣,在這上面他們也傳遞著某一種庶民的知識,庶民社會裡一般性的知識,都透過這種說故事的方式傳遞,所以這是一種老的傳統的敘事手法,只不過現代的小說家不會用。
巨量的知識
問:因為它太難用了,必須運用上非常大量的知識?
答:對,或者說這是非常大膽的敘事手法,大部分人會害怕造成結構上的問題。我這部小說有近五十萬字,讀者必須很有耐心看完,才知道結局。要看到三十幾萬字時才發現與前面呼應、有關的地方。現代作家都只能處理比較簡單的東西,但是我覺得簡單的敘事只會營造出所有被寫過的小說,搞得比較複雜一點,才會發現新的寫作方式、講述方法,對我來說,比較有趣。
問:這就是喜歡武俠小說的人,一直企圖尋找的武俠新出路?
答:武俠小說這個次類型,如果不擴展出新的內容或較豐富意涵與體質的材料,它就會斃命在金庸的《鹿鼎記》裡。武俠之所以曾經這樣迷人,不僅是因為裡面刀光劍影或懸疑的想像力,以及後來添入的暴力、愛情、權力和政治等題材,最後由金庸集其大成,我們不能否定他的地位。但是,武俠逐漸的自成一個宇宙,所謂的武林、江湖,脫離了人的生活,為什麼不能夠有一個技巧,一個豐富或者融合的技巧,把它跟真實的生活重新找到一個接縫,像縫百衲被那樣補綴起來?我認為,現在的作家不往這條路上想,前年出版的了一本武俠小說《任劍逍遙》,四大本、一百多萬字,作者花了非常多心力,用了將近十年的時間,但是走的還是那條老路,沒有從新的角度去開發,我們不能要求別的作家應該怎麼樣去做,也不必過於苛評,但是,對我來講,我寧可去找尋一條新的方向、不一樣的詮釋方式、角度,去重新使這個次類型活潑起來。
社會的倒影
問:所以你把武俠小說結合到現代生活、社會型態,甚至近代歷史、政治上?
答:對,我舉個例子。我書中出現一本小冊子,這本手寫的冊子裡分上下兩欄,一共五百多頁,就是紀錄五百多個地方,譬如上面一欄寫的是某某當鋪,負責人是誰,下面一欄就記錄這個地方的真實工作,像這個當鋪其實是銷贓的,或是那個幫會的堂口,它們都在現實的環境中,在大溪、台北、新莊等地,我還註明了街道、號碼,這些地方的事物、風景和人物的對談,都是台灣目前的狀態,就在我們眼前,這個部分非常小,不超過三千字,可是這本書整個就是這類型的東西累積起來的。整個書的企圖,就是把我們現代社會裡、我們所生存的一個環境,解釋成它其實是在黑社會裡面種種暴力組織操作之下,形成的一個倒影。
可能有人會說這就不是一個武俠小說了,這我也不要去辯論,持這種看法的人,就是要眼看著武俠小說的死亡,我們好不容易替武俠小說打開生路,你卻不認為它是武俠小說。
問:你談到「逃」的概念,也是你對現代人在這個社會環境下的出路的看法嗎?
答:台灣人的確有機會就「逃」,不一定是逃離台灣,也可能是逃離工作,你沒看到很多人跑去打禪七,跑去鄉下蓋房子、玩玩石頭、玩玩壺,賺飽了鈔票就開個小咖啡館,不要去公司上班。台灣一堆這樣賺了一點錢就跑掉了的死雅痞,他們的確也受不了工作壓力,逃,是逃離一個集體社會,一個看起來是自由、多元的社會,事實上是個一制式化、統一性很高的環境,逃,恐怕是很多人共同的、潛在的心理。
問:你書裡也指出,要「逃」,得把功夫練得更好、更高,才逃得掉?
答:對啊!所以有人用累積財富的方式,有人就累積地位,在台灣這個社會看得最清楚的就是累積財富,到處都聽得到「我只要賺了兩千萬,就不工作了!」這樣的話。
問:在你的文學創作歷程中,也曾出現這種「逃」的心理或行為嗎?
答:沒有。對我來說,我每次創作,都是想針對一個問題或一種沒有處理過的題材,透過作品把它思考清楚,去處理它,當作品完成了,我也想得差不多了,我就很自然的轉換到另一個感興趣的題材。
和讀者鬥智
問:對於書寫形式,你運用了很大量的中國傳統材料,像奇門遁甲、歷史典故、詩詞歌賦、江湖術語等,這些東西除了用來突破現代武俠的形式外,是否還有其他目的?
答:我是想表現中國的傳統生活內容或素材。像我書中的主要人物──七位身懷絕技的老人,他們就各自代表了一項很重要的功夫,星象、飲食、繪畫、武術、醫學、掌故歷史、奇門遁甲,中國其實還有更多的東西,我只是寫不下,我把它們表現出來,代表著某一種的文化繼承。這些是我很多年以來,會注意的東西,它們就潛伏在腦海裡面,沒有忘掉,寫小說時,就把比較熟悉的東西拿出來用。去年以來,我手上同時也在寫另一部小說《武林外史》,兩部加起來有一百萬字左右,所以平常就要不停的累積這些材料。
問:這些傳統的題材和文字形式,對現代讀者來說,在閱讀上好像有些障礙?
答:對,的確有人批評太過知識性了。我覺得很好笑,什麼叫做「知識性」?你不知道、讀不懂的,就叫「知識性」嗎?事實上,我相信對很多讀者來說,的確會有一定程度上的障礙,譬如說,其中很多是他們沒聽過、不瞭解的東西。但是,我們的讀者也很奇怪,也是我們的文學教育很糟糕的地方,讀者不能夠接受挑戰,傾向只選擇看得懂的東西,也使得現代文學只寫人們看得懂的東西,所謂「日知其所無」嘛!現代讀者連這點精神都沒有,只想知道八卦、炒閒話。
問:所以你認為讀者應該要接受這份挑戰性?還是你有意要和讀者玩這個遊戲?
答:不是特別有意的,因為我不想特別賣弄什麼,事實上,不管讀者是基於任何動機來接近這本書,他看完後會覺得很熱鬧,發現了一些什麼想法、刺激出他自己的一些想法,就是我這國的人,如果覺得太知識性,懶得看或看不懂,那就算了,他就不是我這國的人,這是他活該要當低等的讀者。根據銷售量估計,我大約有兩萬名長期的讀者,因為每本書都起碼有兩萬本以上的銷路,有這兩萬人養我就夠了,我也不求更多的人知道,更多人的喜歡。
問:但對你的忠實讀者來說,與《少年大頭春的生活週記》、《我妹妹》這類較大眾化的作品相比,《城邦暴力團》卻是截然不同的閱讀經驗?
答:對,大頭春賣了二十六萬本,下個月還要再版,但這並不表示我要再寫第二本大頭春,本來很多人以為《我妹妹》也是同樣的書,後來發現它比較難,就跑掉了,到了《野孩子》就更難了,只有五萬本,跑掉了就跑掉了,那是他們的損失,不是我的損失。沒有必要為低級讀者服務,我從不為這些外在因素創作。
少了一點什麼?
問:從武俠的角度來看,一般認為武俠小說的要素中,除了「英雄氣短」之外,不可或缺的還有「兒女情長」,但是後者在你的書中比較少見,為什麼?
答:愛情小說不好寫,因為寫的人太多了,很難寫得特別,所以我幾乎不處理這個東西,我認為如果找不到一個更好的技巧或型式的話,就完全不寫。千篇一律嘛!瓊瑤寫了多少愛情小說?還有人寫得過瓊瑤嗎?這完全是技術性的問題,就像木匠做膩了四隻腳的椅子,就要試試看做一隻腳的椅子,才覺得有意義,這是對自己有期許。
關於情慾,我在《城邦暴力團》中只處理了兩段,方式跟一般的小說非常不同,一段完全是獸性的,男女見面就「打砲」(做愛);另外一段感情是連戀愛都談不上,似有若無的感覺,這兩者非常兩極的表現,其實也就是「逃」,一個人連面對愛情時都要逃,這是為了吻合主題而處理的。
問:為什麼書中以幫派為主要架構?是在影射現實社會或政治問題嗎?
答:我不大在書裡面放太多現實政治的東西,因為它太短暫、浮面了,過眼就忘,像上次的總統大選,大家拚得你死我活,可是三、四年之後大家都忘得一乾二淨。那些現實新聞的勁爆點部分,長遠來看,是永遠不會累積的。所以,我寫《撒謊的信徒》時,有人說我是在寫李登輝總統,但是我沒有在書中提他的名字,因為我認為他不配與我的作品並存,李登輝的評價過幾年就會整個被翻轉,而且可能會消失,我的作品不會。
至於幫派,則是中國古時候就有的民間組織,從明末清初開始盛行,尤其雍正、乾隆以後,像癌症細胞一樣擴散,全中國各地都是,我稱之為「地方械鬥團體」,其實他們就是在做打架、搶地盤的事情,這是中國民間社會的真實現象之一。
問:書裡面有很多都是非常真實的,符合歷史記載嗎?
答:對,有很多都是有考證的,但是也有很多是捏造的,我故意把它處理得讓人看不出來,以為是真的;有的是真的,我反而把它寫得讓人以為是捏造的。比如裡面有一首乾隆的詩,就是我編的,我可以寫出一首格律工工整整的七言律詩,別人看到,都以為是古人寫的。其實我就是在玩說服遊戲,我還是願意以「工匠」的角色自居,以層出不窮的技術,不但考驗自己的寫作能力,也改變讀者的思考和閱讀的能力,如果讀者通過考驗,而且得到樂趣,發現意義的話,這個讀者就超越了作者。
p.121
「文學頑童」張大春再突破,以五十萬字的系列小說《城邦暴力團》,企圖開創「現代新武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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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起康熙,中歷國府兩蔣時期,下迄當今幫派黑道,張大春把「俠」帶入我們熟悉的世界。
p.124
現代人練武者雖不多,焉知沒有大俠?圖為嵩山少林寺的練家子。

上起康熙,中歷國府兩蔣時期,下迄當今幫派黑道,張大春把「俠」帶入我們熟悉的世界。(邱瑞金)

現代人練武者雖不多,焉知沒有大俠?圖為嵩山少林寺的練家子。(邱瑞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