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牆圈禁之下
模模糊糊地燃燒
掙扎地找尋自己爾後生存的空間
──掙扎(朝興)
由澎湖監獄「鼎灣寫作班」作品集結成書的《來自邊緣的故事》,在七月出版上市後,隨即榮登金石堂怳j暢銷書排行榜。書籍暢銷,人們對這個寫作班也充滿好奇,甚至有人出人意料地詢問:「如何參加鼎灣寫作班?」
等你一起看月亮
「……不想這一耽擱,足足十年過去了,我不但欠朋友一個看月亮的夜晚,那夜起,我也沒有再看過月亮。最近渴望看到月亮的心情益加強烈,一些關於月亮的記憶時常閃現腦海……」
〈等你一起看月亮〉是沈魚自認最滿意的作品。這篇懷念親友的雜文,在自由時報與統一企業合辦的「喜悅新世界」徵文比賽中拿到第三名,也為他賺進了一萬元獎金。
第三度入獄的沈魚已年屆不惑,過去從無寫作經驗的他,參加寫作班以後,勤於筆耕。
下午五點到晚上九點半,是受刑人的「自由時間」,在斗大的牢房裡,同房的受刑人或坐、或臥、或下棋、或聽音樂、或發呆……,沈魚則每天拿棋盤墊在腿上寫。「三個月來沒有間斷,手都磨出繭來了,」他張開手笑說。
今年底,沈魚就可以出獄回家了,他計畫出獄後以養魚為業,閒暇時將繼續寫作。
* * *
三怚X頭的普傻多半寫心情,「寫完以後心情比較好,」他說。
小學畢業的普傻,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能提筆寫作。參加寫作班之後,他發現了一個自由、寬廣、又充滿樂趣的新天地。「在寫作的時候,我做到了以前從來做不到的──靜心。」
此外,普傻的想法也改變了,「過去我腦海裡想的都是要怎麼變更壞,」普傻說,他常研究社會新聞,模擬思考怎樣才不會被抓,如今,他對那些東西已提不起興趣了,普傻在〈三抪釭熒s生兒〉文中,說自己藉由寫作,已獲得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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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歲的大頭仔,因運輸毒品被判處無期徒刑。入獄三年多,心裡最放不下的是他那年僅四歲、只見過一次面的兒子。「我這輩子所做最大的錯事,就是把兒子的童年揮霍掉了,」大頭仔說著說著就紅了眼眶。
「很多事情以前我不敢去想,」大頭仔說,當他看書、下筆寫作時,不知不覺就會把感情融入,想起過去不敢想、不去想的事。
一篇描述母親帶著兒子來澎湖探監的文章,真情流露的寫道:「看著那一老一小離去時的背影,我不禁流下了眼淚……」讀來令人鼻酸。
寫作也讓他回頭作夢,「現在雖然身繫囹圄,我常讓我的思緒越過高牆,跨過黑水溝,回到家鄉的海邊,去做那個漁人的夢……」
一年多來,寫作對他而言已是一種責任,雖然每天寫得腰酸背痛,「但不寫會覺得愧對歐老師!」他說。
他口中的「歐老師」,是位年近四怐漱k記者──民生報的歐銀釧。
天人菊的邀請
鼎灣寫作班的成員都是澎湖監獄的受刑人,澎湖監獄是所謂的「專業監」,裡面收容的一千五百名受刑人,全是煙毒累犯。
受刑人在獄中,除了上工場做工外,獄方還會為他們安排一些教化課程。近年台灣監獄的教化課程更為活潑多樣,除了宗教課程外,獄方還提供靜坐、書法、陶藝、讀書會……等等,讓受刑人自由選擇。不過,像澎湖監獄為受刑人開寫作班倒是史無前例的創舉。
「當初沒有想到會出書,也沒想到會聲名大噪,」澎湖監獄教化科長陳明傑指出,開寫作班的目的原本只是想在獄中造成讀書風氣。
民國八怳誚~四月,歐銀釧到澎湖縣立文化中心演講,澎湖監獄典獄長廖德富與教化科長陳明傑,手捧一束人造天人菊到場,會後他們極力邀請歐銀釧到監獄開寫作班。
由於沒有經費,獄方無法提供酬勞,甚至往來的機票也要歐銀釧自付,但在澎湖出生長大的歐銀釧,被廖德富和陳明傑的熱忱感動,爽快點頭答應。她甚至還把報導文學作家張典婉、詩人沈花末、小說家呂則之等諸位好友拖下水,加入義工行列。
老家也在澎湖的呂則之,在同鄉兼好友的大力邀請下,自然義不容辭。張典婉和沈花末認為,為受刑人上課是一種「盡社會責任的方式」,也樂意奉獻。
寫作班兩位主要授課老師──歐銀釧和張典婉,平均兩週輪流飛往澎湖監獄為受刑人上課,呂則之和沈花末則擔任「紙上老師」,負責批改學生的作品。
高牆裡的陽光
自願報名參加鼎灣寫作班的,大約有二百名學生,配合受刑人的「放風」(出囚房稱放風,回囚房稱收風)時間,上課時間多安排在早上九點到十一點,或下午二點到四點。
偶爾歐銀釧會邀請不同領域、類型的作家,為受刑人上課。歐銀釧指出,陳若曦、路寒袖、范俊逸、鄭耀宗、林佩芬……等作家,都曾義務贊助,為受刑人講述小說、歌詞、台語詩、編劇等等文學創作技巧,他們的酬勞,照例是一盒澎湖鹹餅。
今年九月初,澎湖的陽光依然炙熱難耐,作家黃春明也應邀來到澎湖監獄,為鼎灣寫作班學生演講。
擅長說故事的黃春明,首先講述自己年輕時打架、「流學」全島的故事,接著又說了美國死刑犯──查士曼的故事,「被判處抴X個死刑、六百多年徒刑的查士曼比陳進興還壞好幾倍,案子調查了結前,他在獄中過了十二年的牢獄生活,靠自修從原本不識字,到用自己囚犯的編號寫了一本自傳,最後整個人完全改變……」黃春明唱作俱佳,學生們也聽得興味盎然。
「自由可貴湯」
曾在綠島坐牢九年的作家柏楊,在〈囚房〉一詩中有如下的描述:「重鎖密封日夜長,朦朧四季對燈光,天低降火類爐灶,板浮積水似蒸湯,起居坐臥皆委地,呻吟宛轉都骨殭,臭溢馬桶堆屎尿,擁擠並肩揮汗漿,身如殘屍爬黃蟻,人同蛆肉聚蟑螂……」
在這樣的牢房中生活,難怪柏楊要感嘆:「天上千年如一日,獄中一日似千年。」
受刑人口中的「澎湖鼎灣大飯店」(指澎湖監獄),環境當然早已不像當年柏楊所關的綠島監獄那麼不堪,但兩坪大的囚房住了三個人仍顯得有些侷促。不過,相對於俗世的紛擾,獄中與世隔絕,卻也是很好的寫作環境。
受刑人行動自由雖受限,思想、創意卻自由馳騁。作品裡經常可見出人意料的奇想。
鼎灣寫作班一位受刑人,在歐銀釧講述食物與創作的關係後,自創一道監獄食譜,名為〈自由可貴湯〉,材料是:耐心三分、恆心五分,加十二分決心,熬三年,煮好後還得「痛苦加眼淚熱熱的喝」。
還有位受刑人寫了一篇〈水的脫逃事件〉,透過角色轉換,表達自己想要脫逃的意念。
從小被父親遺棄的亞川,在〈阿清的願望〉一文裡,滿懷企盼的在紙條上寫著:「我想要爸爸」,期盼聖誕老公公能將他最想要的聖誕禮物塞進大大的襪子裡。
不只是懺悔
其實,寫作班的學生並不是一開始就擅長寫作。歐銀釧指出,一開始學生的作品內容大多環繞著對自己過去的行為悔恨、羞愧等等,不容易走出去。
「我鼓勵他們回到童年,純真的去思考,」歐銀釧說,經過誘導、鼓勵,懺悔的文章漸漸少了,越來越多童年往事或與自己生活有關的作品。
「他們沒有外務干擾,用整個生命在寫,」澎湖監獄教化科長陳明傑認為,只要給受刑人一點點喘息創作的空間,他們就會緊緊的抓住。
呂則之也指出,剛開始學生的文字並不好,但他收到第三次稿件時,發現學生突然進步很快,讓他非常振奮。「他們這麼用心,我也不敢輕忽,」呂則之表示,閱讀受刑人的文章,他每每不自覺地跌入文章的情境中。
「他們的經歷很特別,再加上受到環境限制,更專注於文字,寫出來的東西自有其特色,」呂則之說,像最近看了一篇名為〈圖畫〉的作品,描寫晚上睡不著,觀察牢房中天花板上的電風扇、壁虎、蚊子的情形,題材簡單,卻是個很奇妙的想像世界,令人印象深刻。
另一位紙上老師沈花末,也給予監獄學生很高的評價。在她看來,監獄寫作班雖然多數教育程度不高,但是水準不輸「台北市全民寫作」、「台灣省人間有愛」等徵文比賽的投稿作品。
張典婉指出,自己曾在文藝營、青少年寫作班、媽媽寫作班、原住民編採班等都上過課,但得自於監獄寫作班學生的回饋最多。
「監獄寫作班對我而言是個新的嘗試,」她說,這一年多來她讀到很多故事,有關海洋的、老兵的、茶室的、還有殺豬的,這些作品的樣性、題材與一般人的經歷大不相同。
危險的決定
自嘲為「坐牢專家」的柏楊認為,在監獄開寫作班其實是一項「危險」的決定,但正因如此,才顯得主事者有膽識,勇於突破。
柏楊解釋,坐牢的目的在與社會隔絕,環境越單純越不容易出「狀況」,對管理者自然就越「省事」。監獄裡開寫作班,人來人往,受刑人情緒難免受到影響,起伏不定,廖德富甘冒不諱,請來老師上互動頻繁的「寫作課」,的確是一大創舉。
另一方面,歐銀釧、張典婉等老師也怳擢埸V,課前常一再演練,對主題、教材的選擇、討論的過程都先做過評估,才進入教室,例如前一陣子大紅的《失樂園》,受刑人也很感興趣,老師們便因勢就導,探討情慾方面的題材與寫作方式,大家反而學到很多。
教化科長陳明傑指出,從受刑人家屬的書信反應,可以看出寫作班的學生文字表達能力的進步。同時,他們的情緒找到一個出路,眼界、心胸寬了,比較不會與人起爭執。
「反省是人成長最大的力量,」作家黃春明認為,藉由寫作喚起失落的童心,是最好不過的事。
看了一年多的稿子,沈花末從中體會出,受刑人覺得最愧對的是母親,最難忘的也是母愛的溫暖,因而最多懷念母親的作品,但對妻子、女友的離去卻往往不願多談,這方面深層的情緒也難以宣洩。
「我覺得監獄輔導應注意這一點,」沈花末建議,將來寫作班在課程設計上,應加入情緒管理和兩性關係的課程。
文學的力量
接觸文學、寫作,鼎灣寫作班的受刑人還延伸出不同的興趣,有人精研中國結,有人則投入布袋戲的演出,獄中生活似乎不再那麼苦悶難熬了。
《來自邊緣的故事》的出版,對鼎灣寫作班學生而言更是很大的鼓舞。「當作品印成印刷品時,多爽啊!」大頭仔說,他不知寫了多少封信告訴親朋好友,恨不得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寫作雖然讓部份受刑人找回信心,但在與受刑人接觸中,老師也可以感覺到他們內心更深層的問題。
每隔一段時間,歐銀釧會為學生做一次「文學門診」,個別指導學生寫作上的問題,學生有問題也可以申請掛號。但門診的內容往往不僅僅是寫作,人生的問題、情緒的問題,學生也樂於向老師傾訴。
「我常告訴他們,我是個從火裡來的人,來看他們這些在火裡的人,」歐銀釧表示,自己扮演的不是什麼「心靈導師」的角色,而是以朋友自居,「一個在現實社會中艱苦生活、與他們同樣有缺點的朋友。」
因此,這位受刑人口中的歐老師,在學生面前從不講仁義道德,「透過文字、寫作的潛移默化,自我發現、自我反省更有用,」她說。
對歐銀釧個人而言,進入監獄有如開啟閱讀生命的窗口,「經由這個寫作班,我發現人生的痛在那裡,這對我而言是個很大的撞擊,」歐銀釧指出,自己的寫作方向、人生觀也因而有所轉變,對於世事也看得越來越平淡了。
有一次上課,一位學生說,被關久了,身體、四肢各方面的反應都變遲鈍了,而其中唯一的好處是,臉上的微笑也消失的特別慢。這名學生的話讓歐銀釧印象深刻,也因而為文寫了一篇:〈緩慢消失的微笑〉。
只要播種就有希望
寫作班原本似「潛水艇」在海中默默航行,沒想到廣受好評。
七月,原澎湖鼎灣監獄典獄長廖德富調任桃園監獄,歐銀釧等人也應邀到桃監開設第二個監獄寫作班。雖然地點不在澎湖,但為象徵一本初衷、再續前緣,老師們將桃園監獄寫作班取名為「天人菊寫作班」。
鼎灣寫作班備受各界肯定,媒體採訪邀約不斷,許多監獄也慕名邀請歐銀釧等人去開寫作班,但歐銀釧多數都予以婉拒。他們只希望寫作班能儘速回到往日的「潛水艇」狀態,繼續默默從事文學播種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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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傻看著自己放在囚房走廊窗檯上的筆記,若有所思。對明年可能獲得假釋出獄的他來說,寫作班是希望和信心的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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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銀釧邀請寫作風格不同的作家到監獄為寫作班上課。九月初,鄉土作家黃春明也專程到澎湖為鼎灣寫作班上了兩天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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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劇、旁白、配樂、演出,都由受刑人通力合作完成,從無到有的「澎鼎布袋戲團」是寫作班發展出來的副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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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房裡沒有桌椅,大頭仔只能用棋盤墊在腿上寫字,幾個小時寫下來,全身酸痛,但精神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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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境雖然克難,受刑人依然能寫出一手工整的好字,三個月來,沈魚已經寫了厚厚一疊稿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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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灣寫作班的四位老師,左起張典婉、呂則之、歐銀釧、沈花末,他們平日各自忙於工作與家庭,少有機會齊聚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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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籃塑膠天人菊,促成了鼎灣寫作班,為苦悶的監獄帶進一線陽光。
p.130
0593、1553、0721,獄中受刑人只有編號沒有名字,參加寫作班後,他們為自己取了筆名,左起大頭仔、沈魚、普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