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江街，是台北市有名的「墮胎街」。九月初，一對母女悄悄地閃進了街上一家診所裡，原來剛考完學測的女兒，還來不及享受無拘無束的大學生涯，就先偷嘗了禁果。

對著醫師，這位媽媽痛心地說，孩子一向乖巧，誰會料到她的成年禮竟是以犧牲一個小生命為代價？沒想到經驗老到的男醫師寬慰她說，「算了，算了，我每天都叮嚀念高職的兒子出門要帶保險套，妳也替女兒準備避孕藥吧！」

在未成年孩子書包裡搜出保險套，該痛責一頓？還是肯定他懂得「安全性行為」？（薛繼光攝）

女大不中留？

在廣告公司上班的張太太更絕。有次她拜訪完客戶後提早回家，竟發現女兒房間裡有個男孩！才國二的女兒裸露著下半身，看到媽媽還不以為意地打招呼，要把男孩介紹給她。

「當時我嚇得差點心臟都停了，回過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衝過去搥那個男孩！」事隔三年，張太太回憶起來還激動不已。在她的催逼下，半個鐘頭後，男孩的媽媽也趕到了。由於女兒未滿十四歲，張太太威脅著要報案，男孩的媽媽則是一臉焦慮愧疚，垂著眼淚求饒。

「那個時候我真有一種既悲哀又荒謬的感覺，」張太太說，男孩的爸爸是科技公司總經理，媽媽是虔誠的佛教靈修者，無奈這個么兒卻很叛逆；而張太太自己對女兒也是從小盡心培養，還不時灌輸「貞操是女人的第二生命」之類的道德觀念，可是再好的環境、再多的教誨，終究阻止不了孩子出軌的慾望。到底問題出在哪裡？是自己沒有教好孩子？還是現代的孩子沒有羞恥心？

張太太的疑慮與無力感並不是特例。「許多父母在發現未成年孩子有性行為時，都會有很深的自責感，」素有國內「性教育之父」之稱的師大衛教系教授、杏陵醫學基金會執行長晏涵文指出，其實這種挫敗感是不必要的，因為現在孩子的價值觀來源太多元了，尤其青少年期間，同儕和媒體的影響力，有時遠比父母要大。

晏涵文舉例，許多父母會讓青少年子女去看「普級」電影，「電影裡的確沒有『露點』，可是男女主角上午才認識，晚上就上床，這其中透露的畸形價值觀，有誰會在乎？」

為了「取悅」青少年，連官方也辦起大型歡樂舞會。只是孩子們會不會順勢「玩」過頭？值得思考。（薛繼光攝）

笑貧不笑娼？

友緣社會福利事業基金會執行長廖清碧也認為，身處後現代思潮氾濫的今天，社會上到處充斥著一種耽溺於享樂、放縱頹廢的氛圍，到處都是速食的、無厘頭式的物慾和肉慾消費。廖清碧指著報上頭版頭條的緋聞報導喟嘆，「連身為社會名流的大人都依著感官行事，又如何苛責孩子的行為缺乏意義、不符合道德？！」

較值得注意的，倒是近年來青少女性行為發生率的急遽竄升。晏涵文以台北市五專五年級生為例，民國七十七年時，男生已有性經驗的比率是百分之三十五，女生只有百分之七。到了民國八十七年，男生只略增至百分之三十七•五，女生卻竄升將近四倍，達到百分之二十六•七！

「兩性果然平等了！」晏涵文苦笑地說，一般人觀念中，總以為女生重感情，男生重感官，然而日本在三年前就出現「高中女生性行為發生率高於男生」的畸形現象，台灣會不會步上日本後塵？學界都很憂心。

光說「不！」是不夠的

儘管認為父母無需為孩子的性偏差行為過於自責，然而晏涵文強調，父母還是孩子最重要的性教育教導者。

「沒有血緣、沒有利害關係的夫妻兩人，憑著愛而結合、因著性而生育孩子，」晏涵文指出，如果連父母都不把「性」與「愛」的正確價值觀傳遞給孩子，光靠學校和社會教育又能起什麼作用？

遺憾的是，許多父母有心要教導，只可惜教錯了方向、用錯了方法。

「一開始就灌輸一大堆道德觀、給孩子一個絕對權威的答案，那是沒有用的，反倒會引起孩子反彈，」晏涵文指出，性教育界有句名言，「光說『不！』是不夠的，」（Just say no is not enough.）許多父母抓到報上國中女生產子、男女出遊被輪姦之類的新聞就趁機大做文章，甚至語帶恫嚇譏諷、話中有話，結果孩子真正面臨和異性交往的困擾時，根本不願也不敢向父母求助，因為「爸爸媽媽只會說教、找麻煩」。

「所謂『代溝』，就是指兩代之間的環境不同了！」晏涵文指出，過去的青少年沒有車、沒有呼朋引伴的手機、沒有網咖和網友，讀的是尼姑、和尚學校，八個孩子擠一間宿舍，外面還有查緝遊蕩青少年的少年隊在巡邏。如今外在控制大幅解體，要孩子憑著自己的意志力去謹守那一條看不見的道德「底線」，是非常困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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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媽媽在家……

當然，孩子要出軌前，總會有一些徵兆，這就是父母應該注意的。

對兒女教育十分開放，但一方面又很注意孩子言談舉止的台北縣國中小家長協會常務理事凌秀敏觀察到，如果青春期的孩子常接到異性打來的電話，抱著電話竊竊私語，或是夜深了還沈迷網路，或是穿耳洞、故意摺短裙子，常找藉口出遊，對父母刻意保持距離，不再跟父母聊天等，都是一些值得注意的警訊。

發現孩子有了異常，下一步就是努力防止情況失控。這個時候，儘量不要讓孩子無所事事地獨處，不要讓他有機會去接觸誘惑。

只可惜，就如同美國的調查顯示，半數以上的青少年性行為是在無人看管的「家」中發生的；同樣的，在國內，家有十八歲以下子女的家庭中，高達半數是屬於雙薪家庭，父母忙於生計，鄰里關係又十分疏離，無法提供孩子一張足夠堅韌的保護網，甚至許多孩子已經懷孕、或是被控告對女友性侵害後，父母還堅持不相信自己的孩子會做出這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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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寂寞嗎？

為了抒解自己「照顧不週」的焦慮，許多父母會偷翻孩子書包、截聽孩子電話，希望能從蛛絲馬跡中探知孩子是否有「出軌」。然而，身為教育工作者，晏涵文深知青少年期是孩子建立自我意識與獨立成長的關鍵期，為此，他反對父母濫用權威，去刺探孩子的隱私。

「如果作父母的質問孩子『你有沒有和別人發生性行為？』，那孩子是不是也可以反問你，『你和爸爸（媽媽）一星期做愛幾次？！』」晏涵文強調，重點不在於孩子有沒有性行為，而在於他有沒有「建立長遠親密關係」的正確心態和能力。

「人都是怕孤單寂寞的，許多孩子在家裡找不到可以談心的人，在學業和人際交往上又有挫折，心裡寂寞卻不知道如何表達，結果誤以為赤身裸體地和一個人緊抱在一起，就可以相互取暖、就叫做愛了，」晏涵文沈痛地說，這種錯誤認知如果不加以導正，孩子將如走馬燈般地，一生不斷轉換性伴侶，卻永遠也填不滿對愛的飢渴。

遺憾的是，就如同孩子不瞭解愛情的真諦一樣，許多父母也不去探究問題的根源，反倒抓住孩子的性偏差行為大加撻伐，禁絕孩子和朋友來往，甚至威脅要把孩子趕出家門，這只會造成二度傷害，讓孩子更焦慮、更覺孤寂，完全於事無補。

在未成年孩子書包裡搜出保險套，該痛責一頓？還是肯定他懂得「安全性行為」？（薛繼光攝）

「Are you OK?」

張老師生命線專員、杏陵基金會專業講師郭宏基則從另一個角度，觀察父母在孩子出軌事件中的心情起伏。

郭宏基指出，一旦未成年孩子和異性有了性行為，不啻是意味著他們要脫離父母的限制，不經同意就急著「轉大人」，這對於傳統上強調「父子軸」、「子女是家族附屬品」的東方社會是難以承受的。

「就像是夫妻一方有了外遇一樣，一旦孩子有了性行為，原先親子之間特有的依附關係將被撕裂，這會帶給父母很強烈的『被背叛感』和失落感，」郭宏基剖析，這種負面情緒發酵的結果，往往使得父母親無法理性面對孩子的問題。

正因如此，許多父母得知孩子偷嘗禁果的第一反應是勃然大怒，罵女兒「不自愛，將來誰敢娶妳！」、罵兒子「色膽包天，不怕抓去坐牢！」如果弄到懷孕，那更是免不了一頓皮鞭伺候。「不像電影中，西方父母面臨這種關鍵時刻時，總是先放下自己，上前去摟住孩子，問一聲『Are you OK?』」

追偶像、趕流行，青少年受同儕影響，往往大過父母的苦口婆心。如何和孩子成為朋友，成了現代父母的重要考驗。（薛繼光攝）

讓我見見孩子的爸……

曾經聽過郭宏基演講的呂小姐對此深有同感。身為單親媽媽，呂小姐一直拚命工作以獨力撫養兩個女兒。當她發現十六歲的大女兒懷孕後，她的第一個反應是狠狠賞了女兒幾巴掌，但因為家中沒有男人撐腰，又怕鬧開了會害女兒被退學，因此她選擇悄悄地帶女兒去墮胎，還威脅女兒不准告訴男朋友，以免將來翻臉時被男朋友抓到把柄大肆宣揚，以後永遠抬不起頭來。

沒想到墮胎的第二天，女兒竟然吵著要出去「透透氣」，當時呂小姐氣得痛罵女兒，之後女兒偷偷塞了一張紙條給她，上面寫著「媽媽，我不是沒心肝，可是請讓我見見孩子的爸爸，畢竟我們才是最難過的人。在這個節骨眼上，也只有我們兩個才能互相慰藉，讓我抱著他大哭一場吧！」

「看到紙條，我才突然瞭解，自己從來沒有站在孩子的立場去體會過他們的感受，」呂小姐說。後來她陪著女兒去見男朋友，看他們進電影院，然後在旁邊的麥當勞靜靜坐了兩小時，等散場後再帶著女兒回家。從女兒主動牽起她的手，她感覺得到孩子的感激，也慶幸自己沒有錯過這一次和女兒重修舊好的機會。

呂小姐坦言，這次經驗後，她再也不敢放女兒單獨出去，早晚上學都親自接送；有時孩子晚出現幾分鐘，她就緊張得胃痛，怕女兒又和男朋友私下會面。但她也告訴自己，無論如何要尊重孩子，「我答應他們，只要他們的舉動不瞞著我，我就讓他們作『普通』朋友。」

「嘿咻」來瘦身？念中學的孩子拿出這種書給老爸、老媽「參考」，現代父母也只能大嘆時代不同了。（薛繼光攝）

早熟的性愛有罪嗎？

像呂小姐這樣的父母，目前已相當普遍。凌秀敏就表示，現代的孩子既早熟又晚婚，她已經不敢抱持「禁止婚前性行為」的奢望，只希望孩子能「越晚越好，越單純越好」。她還強調，父母最好把孩子的性行為和其他的偏差行為，像是逃家、輟學、嗑藥等問題區隔開來，而不要隨意將孩子貼上「濫」、「賤」等標籤，讓孩子永遠翻不了身。

家有十七歲男孩的駱先生，就有著類似的痛苦經驗。他的兒子就讀於一間素以嚴格著稱的私立高中，成績始終吊車尾。高二時兒子認識了國中部的學妹，很快地墜入情網，本來雙方家長並不以為意，沒想到學校教官看到孩子在校園摟抱後，竟以「敗壞校風、影響校譽」為由勒令退學。

退學過程中，女孩受不了羞辱和刺激，一度從寄養的舅舅家離家出走，最後被媽媽帶回南部；而媽媽發現女兒已非完璧之身後，又憤而控告駱家男孩，還堅持不肯和解，要讓他付出最慘痛的「代價」。癡情的駱家男孩不僅不為自己辯護，反而三番兩次偷偷南下探望女友，結果弄得自己書也讀不成了，眼看著大學升學無望，駱先生只能跳腳。

「這個社會到底怎麼了，為什麼要為難孩子？」近半個月來為了跑法院心力交瘁的駱先生質疑，兒子做錯事他很自責，甚至已憤而將兒子趕出家門；然而整個過程中，周遭的刻薄及自以為是的道德優越感，卻讓他覺得更難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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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誤」一時？悔恨一生？

也因為瞭解成人世界的複雜，以及對孩子的潛在傷害，因此大部分輔導團體都會由社工員出面，做為孩子和父母師長之間的一道橋樑。台北市女性權益促進會工作人員劉怡顯就強調，協會「禁止」志工們對孩子做任何價值判斷和譴責，尤其不能代替孩子做決定。

以未婚懷孕來說，許多父母基於經濟與面子考量，二話不說，一定要求「眼不見為淨」──立刻墮胎，卻忽略了墮胎對孩子身心的傷害。這個時候，協會會從旁幫助孩子，分析各種利弊風險與法律規範，如果孩子最後還是選擇保有胎兒，她們也會盡力尋求社會資源，包括懷孕期間安置孩子、安排領養家庭或替孩子申請生活補助等等。

女性權益促進會資深志工陳美玉表示，在國外，十七、八歲甚至更年輕的小爸爸小媽媽並不罕見，雖然造成了沈重的社會福利負擔，但也提供另一種思考角度──青少年不見得一定沒有資格當父母，只要有好的社會支持，他們可以選擇一條傷害最小的路，甚至變得更成熟、更負責。

「不要怕學業中斷，會耽誤孩子的前途，」陳美玉表示，知識隨時可以學習，但心理傷害一旦被壓抑，沒有獲得足夠的疏導和發洩，後遺症將是一輩子的。

「性安全」vs.「校規」

當然，性教育專家站在「以孩子為本位」的立場，強調內在慾望的疏導與排解，而非防堵、禁絕，可惜父母和學校不見得有同樣的耐心和包容，可以容許孩子摸索犯錯、以自己的方式成長。對此，身為中華民國性教育協會常務理事的晏涵文也頗覺無奈。

「目前性教育的重點，是強調兩性尊重與安全性行為，尤其保險套的推廣是刻不容緩的，」晏涵文指出，可是許多國、高中至今還維持「搜書包」的陋規，一旦搜出保險套，免不得要記警告；甚至到學校演講、散發書籤，或進行保險套示範教學時，都會有家長抗議，認為自己的孩子十分清純，不需要接受這種「性教唆」。

「在這種快速變動的社會中，孩子需要教育，大人也不能固守僵化的禮教傳統，」晏涵文認為，兩代間的脫節已到了令人憂心的地步，更何況性教育不是性交的教育，而是人格教育、生命教育的重要環節，應該從孩童幼年時期就開始奠基。

所幸，「九年一貫」課程已經上路，未來國中小學將有更充裕的性教育時數，從價值澄清、行為改變，到自我保護，讓孩子有個完整的概念，避免只注意到最「聳動」的部分。

晏涵文強調，沒錯，孩子過早有性行為，的確會影響到學業成就及未來的婚姻幸福感。然而，「人生是很漫長的，青少年時期循規蹈矩，就能保證一生順遂嗎？不見得，」他指出，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沒有所謂的「模範人生」，作父母的，只能在孩子的關鍵時刻，以無私的耐心和關懷，陪伴他們度過。

看來，家有寶貝初長成，正是父母接受挑戰、脫胎換骨的時候。天下父母心，你，可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