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在街頭,身心障礙者坐著輪椅販賣彩券或日用品的身影,你一定不陌生。除了仰賴施捨式的愛心,身障人士想找一份正常又穩定的工作,有那麼難嗎?
2007年《身心障礙者權益保障法》修訂後,私人企業規模超過67人、公家機關超過34人,依法必須進用不低於員工總數1%及3%的身障者(至少一人)。然而,法定保障名額對身障族而言只是杯水車薪,許多企業或嫌麻煩,或釋出職缺不適合,寧願繳納「差額補助費」也不願加以聘僱(不足額進用一人要繳基本工資1萬7,880元),估計2010年全國公、私立義務單位共繳了6.8億元,同工不同酬的歧視現象也仍然普遍。
其實,只要企業主有心,也能翻轉局勢,創造企業、身障者與社會的三贏。設廠在台北市內湖科技園區的LED燈具製造廠「宙達光子」,今年7月一舉聘雇29名身心障礙者(占30%),超過標準甚多。
宙達為何願意力挺身障者?又如何化弱勢為優勢?
「小叮噹,你這樣一支一支吹,要做到什麼時候啊?你可以3支並排做,不是比較快?」
「是班長要我這樣做啊!」綽號「小叮噹」的高哲聖嘟囔著,卻也試著將電源驅動器並排。
「你幹嘛排這麼緊?要間隔著放啦!」
二十多歲的高哲聖,身高僅125公分,體型圓滾的他,伸長手臂也只能搆到工作檯的一半,「爬」上椅子後腳就碰不到地,然而,這些都不影響他用熱風機操作驅動器封膜的俐落。
被班長暱稱為「小叮鈴」的洪雅菁,就跟漫畫裡的角色一樣,說話總是比較犀利。同為侏儒症者,她的雞婆其實是出於關心,「畢竟我們是同一國的。」
在宙達人緣頗佳的高哲聖,回首過去,做過最久的工作是加油站的清潔工,「不知道為什麼,老闆常在下班前一刻叫住我,要我獨自清理完一塊特別油污的地板才能走。」在超商賣命打工,卻在兩個月後被無預警辭退。
今年初,有過中餐烹調訓練的他,在台北市勞工局媒合下,開心又緊張地到某家以小籠包聞名的中餐廳應試,不料,才坐上工作檯就被請回去,只因他連裝餡料的盆子都搆不到。
如今在宙達工作,他天天都很開心,「這樣『注重』身障人士的老闆,我還第一次遇到!」

過去以打零工為生的高哲聖,曾參與歌手陳綺貞「躺在你的衣櫃」等多支MV拍攝。他很珍惜目前的工作,他的夢想是能參與偶像劇演出。
談起大舉聘用身障者的原因,宙達光子董事長林金龍沒有多餘修辭,直說「就是剛好缺工。」
本業是水泥製造、事業做得嚇嚇叫的他,兩年前涉足LED光源封裝製造,公司員工六十多人,同時投資上游的封裝廠,外銷市場持續拓展中;今年5月,宙達與日本某大廠簽下一宗生意案(與日本核災後推出的節電政策有關),組裝廠馬上面臨「有訂單、沒工人」的窘境。
林金龍主動向台北市勞工局求才,得到的建議是:何妨聘雇身心障礙員工?
「我用人只看意願及能力,也確實缺工,毫不猶豫就接受了!」林金龍說。
台北市勞工局身心障礙就業科一組執行長簡明山解釋,勞工局事前對宙達做了詳細評估,積極牽成的理由有3:首先,LED燈具除了研發階段需要高度專業,組裝階段從焊接、組合到包裝都可拆解成相對簡單的環節,技術門檻並不高。
其次,LED照明應用是國際趨勢,前景看好,也符合政府的綠能政策,「何況老闆底子硬,不用擔心會『倒閉』!」
最後,企業的十足誠意確實罕見,原本並非義務進用單位(員工數不滿67人),不僅承諾身障員工待遇及福利完全比照一般新進員工(月薪兩萬元,全勤者每月加發1千元獎金,中午供餐),對於障別也完全不設限。
「從來沒有一家企業敢一次聘雇這麼多身障者,這次若能樹立典範,就可以大加推廣,」簡明山說。對於聘用身障者,各地方政府都有不同獎助措施,例如北市府的超額進用獎勵為:只要連續聘雇超過6個月,每人每月補助企業7,000元,以2年為限。去年台北市共有450家企業獲得補助,金額共約四千多萬元。
值得一提的是,宙達原本評估的人力需求只有10~15人,結果卻將勞工局建議的25名複試者全部留用(25名之外,另有4名提早錄用為倉管、清潔人員),其中包括精障、智障、肢障、聽語障及自閉症者,障礙程度從輕、中、重度都有。
宙達生產部經理連文雄解釋,複試方式是讓每個人現場試做,然而,「能力需要時間觀察,硬要篩選恐怕淪為以貌取人,既不合理也不公平。」因此他向董事長建議不如全部留用,況且公司未來還會有新的人力需求,當場獲得首肯。

同儕彼此激勵,進而產生安定感,對身障員工及企業主都有好處。
當時勞工局曾善意提醒:「有12名身障者需要多一點支持,初期產能會打折扣。」林金龍只說:「不要做壞掉就好!」
「老闆都給那麼大的空間了,勞工局的壓力更大,絕對要使命必達!」勞工局身障科助理督導許慶雄回憶,上線前10天,勞工局共派駐10位「就業服務員」進行一對一輔導,他自己整整一個月、全天候坐鎮「應戰」,為的就是了解並找出每個人的特點,規劃適合的職務,並讓他們及早上手。
「不要以為身障者的工作能力會比較差,很多時候他們的專注力與穩定度都比一般人高!」
舉例而言,有1名精障者無論怎麼試都無法操作螺絲起子,就不適合安排他去組裝零件,然而,一旦他折起紙箱、黏貼瑣碎的標籤,卻是「動作俐落、線條工整得嚇人,」如今兩條生產線都搶著要人。
又如,自閉症者個性固執,不善溝通,「從好的方面想,一旦他學會一項動作,做得比任何人都來得專注認真,」許慶雄說。
此外,勞工局已協助申請符合人體工學的椅墊,以化解肢障者坐久痠麻的問題,3名侏儒症者也將擁有量身訂作的升降椅。「適當的輔具,能大大減低身體病變對工作能力的影響。」

午飯時間,大夥兒圍坐聊天或看電視,是一天中最愉快放鬆的時刻。
說來這二十多名能自立謀生的身障員工,人人都有一段不為人知的心酸歷程。
42歲的邢蔚中,高職畢業那年開始出現神經萎縮病變,雙腿逐漸孱弱無力,必須拄單拐杖移步,然而這並不妨礙他在電子廠的手機組裝與維修工作。10年前隨著產業外移,他被公司資遣,此後再也找不到穩定工作,僅能以社福津貼勉強度日,必要的復健也無法持續,前幾年的一場車禍,更讓他元氣大傷,如今必須依靠雙拐才能龜速移動。
去年,他好不容易應徵上一家商場的後台維修工作,不料工作一個半月後,老闆以「3分鐘內修好一個隨身碟是我們這裡的標準速度」,迫使他黯然離職,「年輕時也許還辦得到,然而因為病變,強求速度只會讓我不自主盜汗、渾身緊繃疼痛。」
「這樣的人原本到哪裡都不會被錄用,是完全被職場拋棄的人,因此對這次機會格外把握,」許慶雄說明。
現在,每天早上5點鐘,邢蔚中就已穿戴整齊踏出木柵的家,花了30分鐘才慢慢撐到公車站,然後轉搭捷運繞過半個台北市,到東湖站時已是7點,然而,要成功踏出車廂還得請站務人員協助,否則可能衝不出青年學子形成的人牆。出站後終於可以喘口氣,因為同事彭大哥已經停好車在出口等待他。
「找個假日,我來教你騎機車如何?你這樣真的太拚了。」黑手出身、患有小兒麻痺症的彭慶隆對邢蔚中鼓勵道,又補一句:「不過,我真佩服你的鬥志!」
不教而戰謂之殺接觸過無數弱勢個案的許慶雄觀察,身障者在職場上容易遭遇挫折,往往非關能力,而是職前準備不足,或是工作態度需要檢討。
「身障者在一般職場都很孤單,也遇不到能替他設想的老闆,然而『工作態度』一定要有人教,否則,企業愛心用完了怎麼辦?」
許慶雄以宙達的「免費午餐」為例說:共桌式的四菜一湯,菜色豐盛又有變化,讓身障員工「足感心」,「但身障者欠缺大團體生活的經驗,也因為平時難得吃到好料,只見許多人一上桌就搶著夾菜,吃得太飽也影響工作活力。」
為了導正惡習,許慶雄限制身障員工第一個月同桌用餐,且必須等全員到齊後才一起開動,「雖然像在帶小孩,管得很細,也只有這樣才能培養合群精神與自制力。」
一個月後,眾人自由混坐,沒想到用餐氣氛已悄然改變,「一般員工看到身障者都乖乖進餐,也不再搶開動,甚至還主動幫身障者打飯、洗碗!」
作為全方位的督導,許慶雄還要協助幾位身障者解決「卡債」問題,「一有工作,銀行的催繳單立刻就寄到公司來。我跟銀行協商,能不能少扣一點?你至少要讓他生活的下去,否則他無以為繼、再度失業,你連一毛錢也拿不到!」
平常以對,關懷無界此外,宙達對於易受歧視、情緒不穩的精障者,也能以平常心對待。經理連文雄說:「就像每個人內心都有不願被碰觸之處,身為管理者,就是去了解他的弱點為何,不要故意去挑撥,也告訴他,不適應就要跟班長反映,我們可以幫你更換職務。」
不過,即使如此,仍有一名精神分裂症者自認無法克服莫名襲來的壓力,目前已離職並正接受心理復健。
經歷1個半月的磨合期,林金龍對這批員工的表現很滿意,最近,宙達也開始改善工廠內外的無障礙設施,包括殘障坡道、自動門等。林金龍表示,只要未來生產線擴增,願持續進用身心障礙員工,若他們表現良好,未來也有機會升遷,不必然只能待在低階崗位。
促進身障者的工作權絕非單一企業的責任,也許,撕開一般人強加在身障者身上的負面標籤,多一份理解與關懷,他們的就業路才能走得更長遠而穩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