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蛾類的顏聖紘描述自己看蛾的經驗時,猶自回味,他希望,人們對蛾的瞭解,不再只限於「飛蛾撲火」。
人們慣常帶著喜悅的聲調,以毛毛蟲脫蛹而出比喻生命的蛻變、昇華,但大部份人真見了毛毛蟲,又多少不由自主打個寒顫、露出噁心表情。
蝴蝶谷,飛蛾災
在人類眼中,毛毛蟲是矛盾的化身;當蟲兒破繭而出,是蛾、是蝶,更讓人大起分別心。
蛾類群集,常被懷疑是「害蟲大發生」,同樣的情形發生在蝴蝶身上,除了少數農民因為作物損失而恨之入骨,蝴蝶成群結伴,通常就被視為「奇觀」,人們還喜歡設置蝴蝶園專養蝴蝶。
以近來「走紅」的高雄美濃黃蝶翠谷為例,日據時代日人在當地種植鐵刀木製槍托,吸引來大批淡黃蝶,鐵刀木在遭淡黃蝶幼蟲群起啃食後,好似歲寒而凋,連鎖效應下毛毛蟲跟著減少,鐵刀木又得以調養生息,各式各樣的鳥兒也被吸引蜂擁而至,如此三到五年一回循環,運作出榮枯交替的有趣生態系。
黃蝶翠谷在被規畫為美濃水庫淹沒區後,人為開墾又不斷侵入當地,蝶類逐日減少,就引來國、內外保育人士群起呼籲政府關注當地的變化。
夜晚出現的巫婆?
人們畏懼毛毛蟲,但由毛毛蟲化蛹而出的蝴蝶卻博得人們關愛的眼神;至於蛾類,閩南語稱之為:骯髒的蝶兒。
從小就研究鱗翅目昆蟲的中山大學生命科學研究所碩士班畢業生顏聖紘,深解人們對飛蛾的偏見,他常在採集標本的戶外活動中,聽到小朋友「澄清」:我們是來抓蝴蝶,不是抓蛾的。許多人甚至在知道某一種毛毛蟲羽化後是蛾類,而非蝴蝶時,顯得大失所望。
顏聖紘說,長期來,蛾類被定位成:夜晚出現的巫婆、翅膀上的鱗粉有毒、相較於大自然的舞姬──蝴蝶,蛾類體型臃腫肥胖。
人們對毛毛蟲與飛蛾厭惡意識的形成複雜,但蝴蝶與蛾的待遇如此之差,在台灣鱗翅目分類高手顏聖紘眼中,問題在人們對飛蛾的認識太少,誤解又太深。
天蠶變
「台灣蛾類可能有八千種,已命名的有五千種,」帶著顏聖紘認識昆蟲世界的台大昆蟲系教授楊平世說,台灣還有成千種的蛾類在自然裡未被分類、訂名,「目前學界一年發表個一、二抮媟s種不算什麼。」
跟著許多生物學者研究昆蟲的顏聖紘,是台灣鱗翅目昆蟲分類的佼佼者,記錄、發表了許多飛蛾。但對顏聖紘來說,研究鱗翅目昆蟲的樂趣,顯然不只在辛苦分類、辨識它們之間的不同。
看看蝶、蛾從幼蟲變態為成蟲的過程,比異形突變還驚人。顏聖紘說,幼蟲體內有一團細胞,稱為「成蟲盤細胞」,在結網成蛹的「休眠」狀態,這一團細胞會忽然大量成長,將過去的幼蟲細胞替換掉,「就好似人身上藏著異形,突然扭曲而出,將人的原形取而代之。」
錯把天蛾當蜂鳥
至於毛毛蟲「天蠶變」之後,深諳飛蛾習性的顏聖紘,與一般人「重蝴蝶、輕飛蛾」的態度自然大不相同。
《大美百科全書》在蝶與蛾的比較上寫著:「兩者在型態與生態上並無非常明顯的項目可做分別。」只不過,「蛾類佔了鱗翅目的大部份,但是較為人所熟悉的卻是一些亮麗的日行性蝴蝶」。
日行性、亮麗的就是蝴蝶?曾經,報紙上以大大的標題登出台灣鳥類世界的最新發現:「台灣出現蜂鳥!」仔細看看圖片,原來是常在清晨、黃昏出現的天蛾,它們伸出長長的口器,以快速拍動羽翼的姿態吸食花蜜,難怪人們要張冠李戴。
飛蛾不必然只在夜晚出現;蝴蝶又真的比飛蛾美麗?美、醜牽涉主觀認知,但顏聖紘有話要說,他「客觀」的評比:蛾類數量太多了,至少顏色、花紋樣式就比較豐富,許多圖案的排列組合,是蝴蝶身上不曾出現的。
顏聖紘眼裡,蝴蝶還可以說是蛾的一種。他解釋,在過去的分類學架構下,依據蝶與蛾的單一特徵,例如觸角的差異,將蝴蝶與蛾分為不同亞目,但目前較合理且被廣泛接受的分類系統,卻根據它們的整體型態與分子特徵,將蝴蝶歸在蠶蛾亞群之下的各科裡。對分類學者而言,「應該關心的是每個類群間的演化關係,而非刻板的挖空心思分辨孰是蝴蝶、孰是蛾類。」
蠶寶寶也是蛾
但對於人們「醜化」蛾類,更任意在飛蛾身上亂按罪名,顏聖紘卻不得不稍微打抱不平。例如人們認為蛾類幼蟲身上才有傷人的毒毛,南投竹柏園遭黃帶枝尺蛾洗劫後,報紙以訛傳訛,日行性、無毒毛的黃帶枝尺蛾幼蟲,竟然成了「身上會分泌腐蝕性液體」。
在台灣已知的五千種蛾寶寶裡,夜蛾科、尺蠖科至少佔掉兩千種,它們的幼蟲可都缺乏毒腺這一防衛性的利器。「大家好像忘記蠶寶寶也是蛾類,它們可沒有毒毛!」顏聖紘說,毛毛蟲以「擬態」──模仿所處環境的顏色──出名,就因為這些身上「無毛、無毒、又跑不快」的小動物,只好發展出隱身術來保護自己。
蛾類一百多個科裡,身上長有毒性細毛、可能造成人類皮膚過敏的只是小部份。台灣八抴X種毒蛾,想在野外撞見還不太容易,對抓過不計其數蟲子的顏聖紘,許多稀有毒蛾還是他處心積慮「想抓也抓不到」的研究對象。
針對近來發生的毛毛蟲造成學童過敏事件,台大地理系助理教授李美慧也在網站上指出,事件的主角毛毛蟲,很少用毒腺直接攻擊敵害,人們在接觸毒毛後,一般的症狀就是疼痛、紅腫過敏,不似虎頭蜂、蜈蚣危險性高。
「大家忽略了蛾類的數量、比重,」顏聖紘說,毛毛蟲洗劫大樹的事件,無法代表複雜多樣的蛾類世界。
蛾類多樣性
「蝴蝶有許許多多的業餘愛好者,累積著有關蝴蝶的資訊,研究者也不會太孤獨。」顏聖紘說,台灣研究蝴蝶的時日較長,累積較多可信資料。
至於蛾呢?除了小部份與農業息息相關的「害蟲」,百分之九怴A人們仍不知道它們到底吃哪一種植物的哪一部位。比較人們對蝴蝶與蛾的研究,顯得嚴重不平衡,大量閱讀、收集昆蟲資訊的顏聖紘表示,蛾類的研究空間因此更廣,是更好的觀察對象。
蛾類的生態多樣性蝴蝶難以匹敵。幾千種的蛾類,運用著各種自然資源,幼蟲從生活水中、陸地到空中;鑽進木頭、泥土、石頭縫、寄生其他生物體中;除新鮮的嫩葉,地下莖、落葉、蕨類、甚至腐肉,都有幼蟲隨時在分解,夏威夷一群特有的尺蠖還專門捕食農作物大敵──果蠅。除佔用白天資源,夜晚更是飛蛾的天下,它們的「生態棲位」廣泛,存在森林的每一寸空間。
每個科又各有特色。人們往往只能從化石認識上千萬年的「古生物」,飛蛾裡的小翅蛾科、卵翅蛾科,卻已在地球上優遊上千萬年,在台灣,這些原始蛾類的身影飛翔在北部宜蘭福山,到南台灣墾丁之間。小翅蛾、卵翅蛾的成蟲,長著齒狀的咀嚼式「嘴巴」,與其他蛾類吸式狀口器不同,它們由演化上更早的毛翅群進化而來,卻保留了原有的器官。
近來西方生物界對昆蟲的知覺研究產生高度興趣,夜蛾科飛蛾有演化最高超的聽器與鼓膜器,可以閃避蝙蝠的捕食,比蝙蝠的聲納更讓人嘆為觀止。
人單勢薄的蛾類愛好者
什麼是蛾類?有哪些特定的生活型態、身體構造?「有通則,但例外、變化卻常發生,它們是活生生的生命,很難歸納一個模式,或許如此多樣性,就是牠們的模式,」顏聖紘說。
然而,同樣學生物,選擇研究昆蟲生態的人本來就是少數,蛾類種類繁多,又背負髒、毒之名,研究者就更少。
連研究者本身也不願意進一步認識它們。研究農業病蟲害防治的同學,在研究農業「害蟲」斜紋夜盜蛾、玉米螟、小菜蛾等幼蟲時,對種類繁多的夜盜蛾裡,有哪些並非害蟲?有沒有觀察過牠們的成蟲習性?許多人只能搖搖頭。
隨手翻一本日文專業昆蟲刊物,赫然見到台灣九種蛾類被命名發表。國外學界採集、發表台灣的物種,若不只是滿足自己發表新種的欲望,站在建立完整的國際自然資源資料庫上無可厚非,但問題是「我們自己能做什麼?」
一蟲一世界
高雄壽山,有一幕讓人「駐足」的景象:步道旁的恆春厚殼樹,倒三角的樹形,灰色樹皮上散著暗色小點,冬來葉子儘速凋零,待得冬盡春來,開出白色小花,除了招惹來蜜蜂、蒼蠅等採花客,那黑白條紋的毛毛蟲也悄悄穿梭於花芽之間,它們看似成群聚首,卻又各自忙著吐絲將翠綠的葉子拉圍起來,這細細的絲,讓蟲兒們四通八達到處活動,卻不需擔心遭風雨吹落。日復一日,直到化蛹,毛毛蟲各自爬到樹幹或鄰近草木上,依不同地點織出不同色澤的絲,最終,羽化成雙翅泛著銀色,帶有許多小黑點的織蛾。
毛毛蟲的盛況會持續到夏初,至於那慘遭蹂躪的恆春厚殼樹呢?顏聖紘與中山大學同學在網站上討論與解答:「不必擔心,當毛毛蟲盛況不再,它會再吐出新芽,在北壽山充足的夏陽和充沛的夏雨滋潤下,繼續茁壯、繁衍。」
他們更沒忘記提醒大家:春天來臨時,記得來看看恆春厚殼樹與毛毛蟲們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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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聖紘研究鱗翅目昆蟲,對蝶、蛾不起分別心,但人們誤解飛蛾,讓他不免要多說點蛾類「掌故」,讓人瞭解這有趣的物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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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猜我是誰?」不是異形,不過是長著羽狀觸角的小飛蛾。(顏聖紘提供)
既無殺人利器,長得又不夠強壯,天蛾只好冒充枯葉,只是「蟲算不如天算」,仍逃不過人類的耳目。(顏聖紘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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蛾類是夜晚出現的巫婆?日行性的山龍眼錦斑蛾,不讓蝴蝶專美於前,趕著在白天大展姿顏。(顏聖紘提供)
不出來就是不出來!「避債蛾」好似躲著債主,羽化前就住這擷取落葉、枯枝所作成的袋子裡,平日靠著嘴和前腳拖著殼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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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人喜歡養蠶寶寶,卻忘了蠶寶寶也是蛾的一種,它們既不醜、也不毒。圖攝於土地銀行早期在台東池上設置的蠶桑場。
許多人喜歡養蠶寶寶,卻忘了蠶寶寶也是蛾的一種,它們既不醜、也不毒。圖攝於土地銀行早期在台東池上設置的蠶桑場。(張良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