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在台東車站附近搭鼎東客運,北上宜灣。
公車沿著東海岸公路馳騁,右邊是壯闊的太平洋,左邊則是起伏的坡地,再遠處,海岸山脈聳立。宜灣,就是其中一個背山面海的聚落。
一條宜灣溪把聚落分成兩半,一條宜灣路蜿蜿蜒蜒經過一百多戶人家,磚瓦平房和兩層洋房交錯。
中午的宜灣安安靜靜,籃球場邊略嫌破舊的司令台貼著一張紅紙,記載著收支明細。曾任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研究助理,這次為我們擔任嚮導的宜灣村民黃貴潮解釋,豐年祭是一個全聚落的活動,相當於漢人的春節;大家一起出錢,也一起花盡。按規定,在家組繳兩百元,返鄉過年的社會組繳三百元,軍人和學生免繳。身為外來客,我們則以一箱米酒、一條香煙充作小小賀禮。
附近一家人正舉行「除喪禮」。那個做兒子的在高雄跑船,當年母親去世他沒有趕回來奔喪,這次回宜灣殺豬宴請親朋好友,為母親舉行週年祭。儀式結束後,他才能參加往後的豐年祭活動。
幾十雙眼睛好奇地盯著我們,黃貴潮為我們取了阿美族的名字,一個叫斯拉(土地、根源之意),一個叫尼蹦(日本之意,也是現今頭目的名字),然後由同名的老婦及頭目向我們斟酒,是為取名禮。黃貴潮在一旁解釋:取名禮有除邪和祝福的意思,因為外來客來歷不明,取了當地名字後宜灣的神靈才認得,從今以後我們也才可以和當地人共享一個空間。
一旁大鍋噗噗地冒著熱氣,逢年過節,殺豬宰牛免不了。幾個人七手八腳,把一塊塊的豬肉和內臟舖在塑膠布上,分成七、八十份,一一裝進塑膠袋,依照年齡大小唱名分發。一時塑膠袋與手臂齊飛,然後三三兩兩蹲踞一處,用手捏著糯米飯團配肉吃。
「我們宜灣沒有文字,這才是真正的、活的文字」,老人指著豬肉,口氣有些激動。如今他們的食衣住行都與平地人無異,只有在節慶祭儀時,這些傳統形制才會再現。
但放眼望去,村埵h是老人和孩子。青年人呢?「大家都到外地去工作了,要回來一定要請假,可能還要扣上三天工錢」,身旁的老吳說,以前豐年祭好熱鬧,跳舞都跳一個禮拜;現在呢,祭典已經濃縮成四天了。
日暮時分,海洋逐漸隱沒,抬眼望去,天上的星星多而明亮。人群逐漸往籃球場聚攏,前夕祭(又稱迎靈祭)即將展開。
老年組和耆老組依照年齡大小由左至右圍坐在場中央,「卡巴」(青年組)和「巴格隆愛」(少年組)穿上各自的傳統服飾,在外圈歌舞。黃貴潮告訴我們,跳時大家一律向內,因為「善神在內,邪靈在外」,而所謂的歌其實是禱詞,舞則是相應的肢體動作。今晚的祭典只有男子可以參加,他們以此紀念祖先,驅除惡靈,祈求豐收。
一開始,場中的青年只有廿幾人,場面零落,表現也十分生澀。黃貴潮怕我們大失所望,解釋道:豐年祭的歌舞和一般山地歌舞,如情歌、工作歌等不同,有其神聖性,平常是不准練習的。
等到老年組紛紛起身加入,帶頭領唱,眾人應和,氣氛才逐漸熱絡起來。
他們唱著,雖然音律簡單卻氣勢雄渾動人。根據黃貴潮的翻譯,大意是:
青年們啊歌舞吧哈嘿哈嘿
神靈賜福你們哈嘿哈嘿
愛人等著你們哈嘿哈嘿
老人們啊教導我們哈嘿哈嘿
謝謝前輩哈嘿哈嘿
最年輕的「巴格隆愛」,不時為場中的老人敬煙斟酒,也提著裝滿米酒的大水桶給行伍中的人們打氣;負責督察的幹部在一旁吆喝著:沒吃飽是嗎?有力氣一點!冷不防「馬馬諾卡巴」(青年幹部)拿起領唱的木杖往眾人肩上橫掃過去,一陣驚叫聲中,大家趕快蹲低。「這是要訓練服從的精神」,他們說。
長幼有序,一向是原住民的傳統美德之一,沒想到在人口大量外流,年齡階級組織已經呈現半解體的狀態下,仍在一年一度的豐年祭中清楚彰顯了它的運作。
他們說,年齡階級組織是阿美族男子的專利,負責的是整個部落的事宜,與從母姓、行招贅婚、母親擔任家長的母系制度產生微妙的制衡。看來,這才是個真正「男主外,女主內」的社會。
有趣的是,各階級依年齡分成的許多組,是以編入「巴格隆愛」那年所發生的大事來命名的。譬如黃貴潮所屬的「拉民國」,正是那年中華民國光復台灣;還有「拉電話」,是宜灣那年開始架設電話線;……這些組名,不但顯示了他們在組織中的順位,也順道記下了宜灣的歷史。
夜逐漸深沉,歌舞漸緩,十一點左右老人組分得豬肉,在場中進食,吃不完的打包回家,場外圍觀的老老少少也逐漸散去,結束了今晚的迎靈祭。
(右)背著山,面著海,位於台東縣的宜灣阿美族是豐年祭保存最完整的聚落之一。(卜華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