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孝伸坐在屋簷下避雨。
黃蝶祭進行中的生態解說活動,硬生生被一場午後雷陣雨所打斷,卻也澆熄從清晨以來居高不下的熱浪。他的臉上雨水未乾,點點鬍髭洩漏連日的辛勞,望著被雨幕渲染成山水潑墨畫的青山,他輕輕地說,「這個時候最適合作白日夢了。」
是的,夢想從重返美濃開始。
兒時對美濃的記憶是稻田。「我家不種菸葉,那是大地主才種得起。小時候除了念書,成天就在田裡打滾,也沒去哪裡玩,像月光山我只去過一次,黃蝶翠谷也不過兩、三次。」
在十五歲到廿六歲離開家鄉的歲月中,他並不特別想念美濃,也不刻意追求什麼,這時的人生,像是回答一道不確定答案的選擇題。然而許多偶然的機緣,卻無形中幫助他儲備實力,日後能具體地對家鄉付出。
讀台南一中時印象最深刻的,是高三教三民主義的導師對他所造成的影響。在當時還是戒嚴的時代,老師就不避諱在課堂上談「二二八事件」,談議會生態,談歷史考證。
「對於許多歷史人物,我們可能都只用單一觀點去詮釋,例如岳飛,大家認為他明知不可而為之,是忠臣;但是換一個角度,他既知大勢已去,又為何要徒增殺戮以成全個人的名節?以前國中在書店,會翻『美麗島』雜誌,因為標題很吸引人,但是看內容還是覺得驚心動魄,不知道他們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後來聽了老師的課,我看事情的角度變得更開闊,並學會在聽到不同的聲音時,如何以事實去求證。」
他是八色鳥工作室中的「鳥王」,雖然大學念的是師大生物系,但是與賞鳥結緣,卻又出自無心。「第一次賞鳥是在大二,地點在烏來,我還記得帶我的學長,一個叫騷包、一個叫鴕鳥。走在深遂寂靜的溪谷中,不知名的叫聲不時傳來,我的望遠鏡頭捕捉到小剪尾,紅山椒等令人神迷的鳥類,於是我愛上鳥兒繽紛的世界。」
大三隨老師到墾丁做兩棲類的田野調查,每每要與在地人交談了解過去的情況時,派出來的代表一定是他,因為交談所得的開闊視野,使他克服與陌生人接觸的恐懼而樂此不疲。與許多解說員接觸的結果,他也報名參加玉山國家公園解說員的訓練,成為第五期結業生。
畢業後回到家鄉南隆國中教書的第一年,劉孝伸純粹因為興趣,開始到黃蝶翠谷賞鳥。如果不是發生了美濃要蓋水庫這件事,他也不會認識宋廷棟,也不會有「八色鳥工作室」,他廿六歲以後的人生,也不會在自己的土地上找到答案。
「我不是一個積極、喜歡冒險的人」,他笑一笑,「現在只想好好看看美濃,把以前錯過的機會補回來。」
「常常在我的耳邊,彷彿會聽到外婆喊我回家吃飯的聲音,在黃昏的田野間迴蕩…」宋廷棟對美濃的鄉愁,點點滴滴從孩提時就開始儲釀發酵。
或許因為從小說話的對象就只有自己,所以他能細數童年的回憶,就像一卷田園電影,一件件鮮明地停格在心中。
「國小二、三年級時,我無意間在樹叢發現一隻正在羽化的蝴蝶,看著它的翅膀由濕轉乾,那展翅而飛的豔麗,突然覺得好感動生命竟是如此地奇妙而有尊嚴!」
「國一就開始偷偷拍照,第一台單眼相機是跟姊夫借的,但鏡頭中就是沒有人。我追逐的是陽光下閃亮的露水、菸樓、牛車,或是趴在豆田中,拍大片原野盡頭的夥房(客家人的三合院),那時美濃的空氣污染還不那麼嚴重,我真的體會到為什麼古人會說夕陽『紅』了。」
「中午是大人午睡、小孩調皮的快樂時光,常常一群人騎腳踏車走五、六公里的路,到黃蝶翠谷所在的船頭游泳、偷摘芒果。放學幫家裡到後山放牛直到星星一顆顆出現,還學人吟詩作對呢!」
直到負笈北上念建國中學,生活在學校和宿舍穿梭,離開自然,他深深感覺到一股被撕裂的痛楚。為了填補心中的缺口,假日他搭慢車到桃竹苗、花蓮、宜蘭等地漫遊;參加建中青年社編校刊;省下餐費買書、買古曲音樂唱片。常常和社團同好去咖啡廳寫稿時,抽一包六十元的菸,但晚餐只用二十元打發。
雖然心境孤獨,但他自認高中時期最能感覺到成長的充實。在八色鳥工作室四個成員中,宋廷棟經常扮演對外發言的角色,他的邏輯和思考架構的建立,與在「建青社」的經驗有直接的關係。建青有批判社會的傳統,最近蘭嶼核廢料成為媒體的焦點,他們在十年前就曾到當地調查報導。殷海光、王光祈、晏陽初、胡適等人,也都曾是他們的精神導師。
然而離家越久,鄉愁越濃。如果想在家鄉立足,以他淡江英文系畢業的條件,當老師是最適當的選擇。九○年他一償宿願,回到南隆國中,才發現記憶中的原鄉,即將變成異鄉。
劉孝伸和宋廷棟因為在同一個學校教書而認識,宋廷棟也因之參加高雄鳥會。起初兩人做黃蝶翠谷的生態紀錄,出發點是消極地想留下「最後一瞥」。計畫中美濃水庫的壩址,將橫切過谷口處歷史悠久的熱帶母樹園,整個黃蝶翠谷都在淹沒區中。即使心中再如何不捨,以平民之力,又怎能撼動政府的決定?
「當時我與孝伸,一個人騎著DT越野車,一個人騎豪爽一三五,頂著烈日,登上黃蝶翠谷的展望點,想到山頭後的家園,一陣痛楚突然襲上心頭!」
從「順民」變成「亂黨」,不過是一夕之間的決定。在一個夏夜,由畫家曾文忠聯絡「第七小組工作站」的成員及宋廷棟、劉孝伸等人,針對水庫對美濃人生命財產及自然生態、社會文化的威脅討論,擬出十大反對理由。曾文忠在一篇文章中寫道,「…當晚我問大家敢不敢做愛鄉救美濃的工作,大家笑著說誰怕誰?於是我們開始招兵買馬進行抗建水庫運動。」
為了提出水庫對生態影響的佐證,除了觀察鳥類外,兩人將調查的重點擴展到蝴蝶和植物。宋廷棟斥資數十萬元購買照相器材,有時為等候一個鏡頭,一天下來不吃不喝卻也渾然不覺飢餓。或是一人在山區觀察鳥種,十個小時大氣不敢出一聲,直到與另一人交班時才得以吃飯上廁所。幾年下來,他們已經完整記錄谷中九十種鳥類的生態。
他們並與鳥會合辦黃蝶翠谷生態解說活動和小型說明會。為了尋求鄉親的支持,兩人和「美濃愛鄉協進會」的同志挨家挨戶拜訪地方意見領袖,有時坐了一個晚上,最後兩句話才談到主題。
由於他們是以生態的角度出發,與愛鄉協進會關懷社會的理念有所不同,因此兩人開始思考要有一個自己的名號。然而選中「八色鳥」,背後卻也有一段曲折。
八色鳥年年在清明時節造訪美濃。傳說,鄭成功初至台灣,曾在美濃溪的上游雙溪設「清風院」和「明月樓」練兵囤糧。鄭成功死後,永曆卅八年,其孫鄭克塽上書降清,消息傳來,眾軍將士悲憤泣血,最後化為八色鳥悲啼而去。此後每年歸來,彷彿不忘故主。劉孝伸與宋廷棟於九三年五月在母樹林園區發現八色鳥的蹤跡,因此六月「八色鳥工作室」正式誕生。
穿著客家傳統藍布衫的美濃人,在愛鄉協進會的帶頭之下,於九三年和九四年兩次北上,到立法院抗議水庫的興建。就在立法院,他們認識日後八色鳥的另兩位戰友——劉昭能和黃鴻松。
小時候經常幫農的劉昭能高中時就讀雄中,當年每每搭乘高雄客運回家,看著沿路的風景,就覺得美濃一次次在改變,然而哪裡變了?為什麼改變?他卻又說不上來。
這段時間,他養成每到一個地方,就將當地歷史人文摸熟的習慣。「像我看到雄中年代悠久的紅樓,就會想起二二八事件中,這裡曾經是反抗國民政府軍的大本營。」這種種「出去看別的都市」的舉動,無非想解答心中對家鄉轉變的疑惑。
大學時劉昭能參加中原大學的社團負責編輯刊物,辦過邏輯思考營、環保消費者營;研究議事規則、投入學運,還加入抗議「萬年國會」活動。社團經驗豐富的他,九四年在政大修教育學分班時,碰到美濃愛鄉協進會到立法院抗議水庫興建,於是就特別去認識慕名已久的劉孝伸和宋廷棟,覺得大家理念很投合。「恰巧南隆國中有代課老師的缺,我就回家鄉加入八色鳥的工作行列。」
由於從高中就開始接觸植物,劉昭能被喻為八色鳥中的「百科全書」。四個「鳥人」時常投稿到媒體發揮影響力,其中最多產的就是他。
今年初才加入八色鳥的黃鴻松,從小到大可算是從未離開美濃。他家在竹頭角(現在的廣興)距離黃蝶翠谷不遠,因此黃蝶翠谷自然成為童年夏天游泳消暑的必去之地。而美濃人務農的傳統,也使得他的回憶充滿菸葉稻香。
他曾在一篇文章寫到對菸樓的回憶。「十二月菸葉採收期,菸樓必須全天候有人看顧柴火,菸農家庭的生活重心幾乎就移到菸樓。在遙遠的記憶中,多少個無盡的夜晚,就在火門前,透過鐵蓋的細縫,望著熊熊火光,安穩地在母親懷裡睡去。」
美濃老一輩因為嘗盡務農的辛苦,所以多希望子女能當老師。黃鴻松也順從父母的意思就讀屏東師專,畢業後即回到家鄉任教。
「早在八八年傳出美濃將蓋水庫的時候,我就曾以財團非善類,會破壞原有生活習慣為由,上書給當時的鎮長鍾德珍,結果石沈大海。」夜色中,黃鴻松手握方向盤,輕輕喟嘆。這輛價值新台幣六十多萬的吉普車,是他特地為方便調查生態而買的。
當時他的意見之所以不受重視,固然一方面是個人的力量有限;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缺乏強有力的證據支持。因此在八色鳥除了負責總務以外,他開始學習生態的專業知識,以期能夠落實心中的鄉土之愛。
由於今年美濃水庫的興建預算被立法院全數刪除,因此目前水庫這個大敵已暫時消失,但卻傳出美濃鎮代會預定在黃蝶翠谷蓋大學城及客家文物館的風聲。作為生態保育者,他們必須更努力推展「八色鳥工作室」的理念。除了在黃蝶翠谷公布的黃蝶翠谷生態公約,還將舉辦工作坊,為黃蝶翠谷生態公園催生,以杜絕層出不窮的替代開發案。有鑑於歷次的解說活動多仰賴南部鳥會的支援,他們也希望能培養本地生態義工,將影響力朝鄉土扎根。
這個夏天,他們將舉辦「八色鳥兒童生態體驗營」,這是八色鳥第一次單獨「操刀」辦活動,也是「鳥人」們給自己的考驗。
宋廷棟回顧過往,心中無限感慨。當初投身反水庫活動,父母親擔心他因此丟了教職而反對,現在則是怕他太投入而耽誤婚姻。他們四個人都希望未來的另一半能一起愛美濃。但留在美濃的女子,能夠在理念上與他們契合的,似乎屈指可數。也無怪他們要採用「拖」字訣了。
兩年多的投入,八色鳥的夥伴們不求名也不求利,只期望在實際的行動中,感覺生命、停止飄泊,找到一份對土地的歸屬。
「那人是如此愉悅,只求繼承幾畝田產。滿足地呼吸家鄉的空氣,在自己的土地上…。」這是十八世紀英國詩人波普,對田園生活發自心靈的謳歌,也是今日美濃「鳥人」們的心情寫照。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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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著一台相機,黃蝶翠谷的生態世界盡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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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籌備此次「黃蝶祭」,「鳥人」們經常熬到清晨一、二點,次日趕著七點半到校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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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色鳥工作室」的目標,是傳播正確的生態倫理。左起為劉昭能、宋廷棟、劉孝伸及黃鴻松。
為籌備此次「黃蝶祭」,「鳥人」們經常熬到清晨一、二點,次日趕著七點半到校上課。(張良綱)
「八色鳥工作室」的目標,是傳播正確的生態倫理。左起為劉昭能、宋廷棟、劉孝伸及黃鴻松。(張良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