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河南、浙江、山東的台灣人
辛啟明因緣際會來到了張家,對她來說,或許是人生的一個大轉捩點,但是對鳳林張氏家族而言,她不過是進入張家的另一位「外省人」罷了。
在她之前,張宗仁遺孤長子文滿在民國六十四年娶了浙江小姐葛守智為妻;兩人也是經人媒介成親,現居美國,育有一女。張文滿說,太太葛守智雖出自一個外省家庭,但是他們家小孩在父親要求下,認為「來到台灣就要學會當地人民生活方式」,因此都能說一口流利的閩南語與客家話,與土生土長的台灣人無異,「我太太的大哥在大陸出生,但是他的閩南語說得卻比我流利多了」,他笑著說,根本沒有感覺自己和太太有什麼地方像是來自不同地方的人。
在更早以前,也是「二二八事件」之後,張七郎三女所嫁的夫婿何仰賢是一位河南先生;甚至事件發生不過才三、四年,張家還曾收養過一位外省籍孤兒,直到他上中學後,才又離開張家。張家的「外省情緣」並不曾因創傷而中斷過。
張家又為什麼能接受這樣的通婚聯姻?他們是怎麼看待這件事?
大愛泯恩仇
「我這個媳婦真的很賢慧、懂事」,張玉蟬說辛啟明嫁到他們家,從來沒有「適應不良」的問題,婆媳之間相處愉快。她也知道兒子脾氣稍大,當他們夫妻有爭執,她總是把兒子至滿拉到一邊,勸兒子要讓步一點。
「我們的心中早就沒有省籍的劃分」,葉蘊玉說家人遭難後,張家沒一個成年的男人,生活非常困苦。但是篤信基督的他們,以禱告產生信仰力量度過了那段艱困的歲月。她的婆婆詹金枝在世時,更經常勸家人:「大陸同胞是我們的兄弟姊妹,大家都是上帝的子民,我們應該以寬容體貼手足之情對待他們。」因此,對張家而言,雖然「二二八事件」讓他們家破人亡,四人被捕,只有張依仁當時因有軍醫身分而得以倖免,不過最後還是遠走巴西。張家的支柱在一夜之間全部離散,但是倖存的遺族並未遷怒所有的外省人,「畢竟冤有頭、債有主,無謂的省籍對立並無必要,我們需要的是政府早日還給死難者清白,向所有受難者公開道歉、賠償」,葉蘊玉說如此才能真正解開「二二八心結」。
除了具有宗教博愛情懷之外,張氏家族先人的經歷,可能也使得他們心中沒有產生狹隘的地域之見。
來自於中國的根
「在二二八受難家族中,我們家算是很特殊」,出生在東北的張宗仁三子,現任教於花蓮的張安滿說,很多台灣籍二二八受難家屬或許會因誤解而怨恨外省人,但是張家世代受中國文化薰陶,在文化傳承上,張家一直都不否認自己是與外省人同根而出的中國人。
張安滿的母親葉蘊玉也指出,當年他們在東北時,在生活上也多少受過東北人的幫助照顧,「在東北我們也曾是『外省人』呀!」她說。
張安滿也表示,從小家堥S爸爸,全靠三個「媽媽」(祖母詹金枝、母親葉蘊玉、嬸嬸張玉蟬)擔下生活重任,卻從沒聽過家裡的媽媽們怨過誰,母親在他們大一些時,說起家裡的遭遇,也只說:「那是亂世啊!」並未遷怒;而祖母、嬸嬸更經常以禱告祈求心靈的平靜,並殷殷叮囑子孫:「要以上帝的愛來化解怨恨。」
把怨恨留在歷史
張家在亂世中受到了很大的創傷,也正因為嘗過那愁苦,知道那是不可再擴大的怨恨,所以對於下一代的教育特別重視,尤其是有關「二二八」歷史的部分更是不輕易講述,以免孩子因年齡尚小沒有判斷能力,吸收了錯誤的觀念。
張安滿說,家裡的媽媽們在他們小時候從沒提過家中遭遇,只告訴孩子說爸爸在國外,長大一些才告訴他們真相,並一再強調不應有仇恨的心態存在。
葉蘊玉記得當時孩子們漸漸長大,開始向她要爸爸時,真的是心如刀割,可是又無法對他們交代為什麼別人有爸爸,而他們家就是沒爸爸;那種心情真是很痛苦。
「等孩子再大一些,我才告訴他們爸爸是被殺害的,至於孩子問是被誰殺的,我只有推說是『共匪』殺的」,葉蘊玉說直到孩子念中學左右,才告訴他們整個事情的真相。而到了張安滿這一代,也以同樣的態度教育再下一代,在孩子還小時,絕對不主動提有關家中的故事,「我的兩個孩子都是在出國留學前夕,才由我的口中聽到完整的故事」,張安滿說。
時代的錯
張玉蟬自己回憶那段剛失去丈夫的日子,從生活優渥的「醫師娘」,一下要變成百事雜務一切要親自動手的農婦,不免感慨萬千,「真是苦呀!」她說每天要到農園除草,經常是東邊的草還沒拔完,才剛除完不久西邊的草又長出來了,想著手邊工作何時才能了,想著想著眼淚就撲嗦嗦地掉下來。
張安滿認為張家是受了很大的苦,然而一切的錯都是時代的錯。「外省人沒有錯,二二八時開槍的士兵也沒錯,有責任的只有那下令的人」,他說或許責任已經很難追究,但是終究要還歷史一個公道,否則只會讓事件本身更模糊,卻衍生出許多不必要的糾結,讓所謂的「省籍情結」更嚴重。
從去年七月起,政府開始接受二二八受難者人數清查登記工作,並籌備建碑紀念;官方的「二二八事件」史料及研究報告也陸續出爐,種種動作顯示政府有解開這段傷痛歷史心結的誠意。然而,對二二八受難家屬而言,他們還是認為做得不夠。
把「二二八」還給「二二八」
「政府除了應公開道歉、賠償之外,還要盡速還當事者的清白」,張安滿說,當年其祖、父二代在不明不白的情況下被槍殺,事後最高法院雖提不出任何證據,但仍判定祖父三人「背叛黨國,組織暗殺團」,因此張七郎父子三人在戶政機關存檔的死亡證明書上,至今還留有「戒嚴期間被獨立團擊斃」的記錄。台灣高等法院檢察處批示張氏父子的罪名則是:「背叛黨國,組織暗殺團,拒捕被擊斃。」
「讓二二八還給二二八,只有將事件單純化,才有助於解開心結」,張安滿說歷史錯誤已經造成,政府勇於認錯,承認當時是亂世,是體制有問題,這不僅不損政府威信,反而更會令人民信服,相信許多不理性的隔閡將化為無形。
歷史恩怨造成省籍情結糾葛千萬千,花蓮鳳林的張七郎家族的故事只是歷史悲劇的小縮影,他們不是沒有怨,只不過以大愛化解,於是台灣的張家有河南女婿、浙江媳婦、山東太太,而以後相信還會有更多更多。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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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啟明在張七郎父子墓前,第一次聽到令她震憾的「二二八」故事,如今她已完全融為張家人。圖左起依次為張玉蟬、張安滿、葉蘊玉、王美玉(張安滿之妻)、辛啟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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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七郎(右一)與詹金枝(左一)一共育有五子二女,長子宗仁(右二)、三子果仁(右四)與其父在「二二八事件」期間遭殺害。圖為張七郎的珍貴全家福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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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七郎遇難後,遺孀詹金枝(圖中)帶著一群孤兒寡母艱苦地過活。(張玉蟬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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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三十五年,張七郎(左五後排帶眼鏡者)以台灣省制憲國大代表的身分赴南京參加制憲會議。圖為來自台灣的國大代表合影於蔣公南京官邸之前。(張玉蟬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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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七郎(圖中)一生經歷了滿清、日本、中華民國等時代。圖為張七郎在「滿洲國」時期到東北遊歷時,與朋友的合影。(張玉蟬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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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七郎是個嚴謹的讀書人,藏書無數,更經常將一些治病的心得、要領寫下裝訂成冊。圖為張家後人所整理張七郎藏書的一部分:左上為其手書「仁為己任」墨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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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代在長輩們仁厚的教導下,走出歷史陰影,健康寬厚地成長。圖為張玉蟬活潑逗人的孫子及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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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是很虔誠的基督教徒,家中遭變,信仰不僅給他們活下去的力量,更讓他們相信只有用愛才能化解仇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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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許多人協助下,張家後人積極地爭取為先人平反的機會。張宗仁遺孀葉蘊玉看著先生、小叔及公公的死亡證明文件上寫著「背叛黨國,組織暗殺團」罪名時痛心地說那真是「莫須有」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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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八」是不正常時代的悲劇,政府已有意公開道歉並試圖還當事者清白、設法賠償,以療傷止痛、解開「省籍情結」。(卜華聲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