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連浩禎提供
旅行因為與非日常的人事物邂逅,讓我們有機會去思考原本不會思考的事,旅行者的旅行不會因為行程結束而結束,而是從此在路上,活出旅行者的生活。
國際NGO工作者、知名作家 褚士瑩
在24歲的人生背起行囊,用最慢的移動方式—徒步—來認識台灣……,用不一樣的角度去看待那些日常瑣事,用更珍惜的心態去感受食物、感受休息以及感受善意。
「空屋筆記」版主 楊宗翰
寂靜中的喧囂
「好熱,好累,我在哪?我怎麼忘了開冷氣了?」正當心裡如此納悶並試圖睜開眼時才忽然想起,我正在自己搭建如蒸氣室般悶熱難受的帳篷內,掙扎著度過徒步旅行的第一個夜晚。此時並沒有任何光線透進帳棚內,我看了一下手機的螢幕顯示為凌晨四點整,比我預期的起床時間要早上許多。
昨晚九點入睡前原以為會因第一天的疲勞而不省人事,然而與預期相反的,這一夜卻意外漫長。時節雖已入秋,秋風卻怎麼也無法將涼意送進帳篷,本就不太透氣的帳篷材質,將身上的熱氣全鎖在裡頭,在不斷加溫循環下,裸著的上半身早已爬滿由汗水所匯流而成、盤根錯節的河川,如此不適的感受將睡意徹底抹除。我只好頂著像被大象踩過的昏脹頭腦,無奈地起床拔營,準備繼續第二天的行程。想起今天預計行走的路線上,會經過也有香客大樓的白沙屯拱天宮,臨時將目的地改動,我說什麼今天也要走到那兒,睡個口水氾濫而非汗水氾濫的覺。
啟程時間早得連早餐店都還沒開始營業,下肢及肩膀的痠痛沒有消退的跡象。踏出校門後,我意外栽進一旁熱鬧的早市。因為沒帶智慧型手機,加上天色尚未通透,失去方向感的我在一位賣菜大哥的指引下,隨著他指去的方向,繼續往北前行。
今天選擇了沿著西部海岸的省道台一線。旅途開始之前,我認為全臺灣的省道兩旁,應該都會因為絡繹不絕的車流而形成聚落。但真正走上台一線後,並非如想像中繁榮;上午徒步的幾個小時裡,除了不斷從身旁呼嘯而過的砂石車外,只有我獨自在豔陽下跟不停喊疼的雙腳奮戰著。不對啊,這跟之前「美好的旅行」經驗相比簡直天差地別。預期每分每秒皆會是精彩片刻的我,一時還不能適應迎面而來的無趣。
為了熬過平淡無味的徒步過程,我開始嘗試替自己找出有助於排除生理與心理痛苦的方法。或許試著哼些歌呢?我開始哼起腦中存量不算豐富的歌單,可惜音樂的魔力仍舊不敵身體頑固的乳酸。不知哪來的靈感,我開始想靠著數自己的步伐來達到冥想的作用。起初,我以一百為一個循環,卻發現這麼多的數字只會讓人更加疲累,於是之後的路程,就改用一數到十為一個循環。一開始,這方法十分有效,我那惡劣的心情開始撥雲見日,但沒多久又烏雲密布。雙腳時而有力時而無力、時而舒坦時而有如針刺,甚至時而不聽使喚停止動作,不論我如何三催四請,說什麼就是不肯再多踏出一步。
抬頭望見的標示牌下方透露離目的地還剩多少公里,因為有這樣的依據,心裡總會引頸期盼下次再看到時,上頭標示的公里數至少能夠順利減去不少數字;不幸的是,再次確認時,數字僅僅減少一公里,令人質疑起這些里程數的正確性。身體的感受明明已經像是走完一天的份量了啊,馬路卻依然十分穩固地往前延伸。本來大約三小時休息一次的頻率,開始遞減為兩小時,很快地,來到了一小時一次的頻率。現在讓我感到棘手的不是那深陷肩膀的沉重背包,而是左腳拇指的發炎,以及位在左腳掌內側的第一顆水泡,行走時的我必須將腳掌拱起好減輕疼痛,更令我沮喪的是,沿路竟沒有半家餐廳,甚至是小吃攤,連臺灣街道隨處可見的超商似乎都放棄這條省道了。
在靠近通霄鎮的秋茂園鐵路旁,好不容易看到了賣玉米的攤販,我向阿嬤買了幾根玉米充飢後,順便問起,究竟距離今日的目的地──白沙屯──還有多遠?
「騎車的話大概十分鐘可以到。」她說完將我從頭到腳掃過一番,接著說,「你走路的話,大概一個小時就會到了吧!」大概一小時!我在聽見如此振奮的消息後,催促著自己加快腳步。再一小時,只要再一小時,我今天就能提早休息了。
然而……「什麼一個小時……。」整整過了一小時後,看著仍舊荒涼的四周,我頹喪地坐在路邊,甚至懷疑起自己半路是否錯拐了彎或者完全走錯了方向。難道是我們對於「距離」的感受已過於生疏?太仰賴交通工具移動的人類,或許都失去用腳測量距離的能力了吧?也是透過這樣步行的機會,我才真正瞭解到那地球儀上如鼻屎般大小的小島,實際要踏過一遍並非易事。
結果阿嬤所預估的一小時,最後延長為四小時。當我抵達白沙屯拱天宮的香客大樓門前時,我的眼角稍稍濕潤,明明平時是不容易落淚的人,不知為何情緒開始容易掀起波動。所幸香客大樓願意通融,以便宜的價格收容我一宿,被分配到的還是專屬我一人、大到可以來回奔跑的大通鋪。當我終於在結束一天的行走、卸下背包前去盥洗時,身體竟不習慣地搖晃起來,好似背包早已被身體吸收為一副器官。反倒是背上肩時,整個人油然升起一股踏實的安全感。
第二天的徒步經歷,讓我想起曾在路上看到的其他徒步旅人們,當時看他們從容且沉靜的身影,彷彿除了自己以外的一切世俗都與他們無關。實際在路上走了兩天的我深刻瞭解到,在他們看似祥和的表相之下,其實內在不時上演著一場場嘈雜且艱難的戰爭。旁人往往不知道,徒步旅人的心裡比你預想的還要脆弱許多。擊潰我們的不會是悶熱難耐的氣溫,也不會是身體所承受的巨大傷痛,擊潰自己的正是另一面黑暗的自己。在接下來的旅行裡,我應該還是會繼續與自己上演為數不少的戰爭吧。

連浩禎提供
最美味的一天
我望著天花板,發現除了眼球周圍的肌肉可以運作,身體的其他部位幾乎處於停擺狀態。要形容的話,雖然我沒有當過機器人,不過那感覺大概有點接近一具已經組裝完成的機器人,體內的電線還沒接妥,就被打開中央處理器運轉,大腦因此無法順暢地與身軀溝通。醒來後,我就以這副屍體模樣躺了好一陣子,不斷說服自己再休息一天。
最後還是礙於沒有足夠預算讓我揮霍地再多住一晚,只得認命的啟程。檢視了一下身體的狀況,除了局部痠痛外,並無大礙。神奇的是,左腳原先呼之欲出的水泡消失了,不知是否因為身體嚴重缺水,才暫時將水泡吸收以補充水分,另外左腳拇指根部的發炎仍然持續著。
經過前兩天的奮戰,一日步行三十公里的目標,對一個背負十多公斤行囊的瘦弱男子來說畢竟還是場硬戰。今日就給自己打點折扣,盡量不給太多壓力,走多少就算多少。
曾帶著我登山的前輩說過:「不要把眼光執著在遠處的山頂,然後想那個難,試著專注腳下的每一步,它們自然會把自己帶到山頂的。」不知是否成功忘了那個難,抑或是身體逐漸習慣這樣刻苦的步行方式,除了稍早的後悔情緒外,這天的我好像少了許多咒罵,雙眼只專注在眼前約略十公尺的路段,一路低著頭默默地隨著步伐,數著無限次的一到十。
在新找到的步行節奏中,大約在中午時刻經過了後龍路段。漸入佳境的我在當時做了決定,打算繼續前往下個看似會有熱鬧聚落的造橋鄉享用午餐並稍作休息。然而就是這個決定,讓我維持半天之久的平和之心被重重摔碎,誰能料到造橋鄉僅有零星幾戶住家散落於山腳下。我的體力在每天的徒步中消耗得十分迅速,此刻胃壁空空的摩擦聲響提醒我,身上的電池已亮起紅燈。只帶著地圖無法確認前方景象的我,惱怒起自己稍早經過後龍時的自作聰明──剛才有餐廳時偏偏不停下腳步補充體力。
你啊,活該一個人在烈日當頭的中午,肚裡吊著只剩空氣及胃液的胃袋,呆站著無所適從。
在不遠處的山頭找到一座附有遮蔽及座位的公車站,還在怒氣中的我蹬著腳步啪啪啪地走到公車站坐下,用力拆開珍藏已久的Kid-O奶油餅乾配著水吞下肚。趁著閉上眼品嚐滿腔甜味的同時,我彷彿預見了自己正掀開大同電鍋,滿鍋白茫熱氣往臉部直衝;真懷念熱騰騰且散發香氣的白米飯,在嘴裡像鮭魚卵「嗶嗶波波」一顆顆爆開的口感。胡思亂想了一陣子,身體機能自動切換成休眠模式,讓我在公車站打起盹來。約十五分鐘後,太陽不再熱烈,徐徐微風吹起,壞脾氣正好隨風四散。再走總會找到食物的。從公車站牌的路線顯示,下坡後應該有個叫「龍昇村」的村莊。
轉過一個彎,果真出現一個小聚落。有村莊代表有人,有人也就代表著有食物吧?在靠近村莊的同時,我的眼睛試圖搜索大小招牌以及上面可能出現的任何食物名稱,隨著我一步步從山頂往下走去,心情卻也一路跟著向下沉;看來又撲了空,這麼大的一個村莊,竟沒半戶人家賣吃的。不死心的我靠近路邊正在交談的兩位婦人,向她們詢問:「不好意思,請問……妳們村裡有人在賣吃的嗎?」
她們愣了兩秒,心裡肯定想著哪來的怪人:「沒有耶。」
「這樣啊……。」我此刻臉上的表情應該可以比擬世界最臭的鯡魚罐頭。
其中一位阿姨非常快速接著說:「不然,我做個飯糰給你吃?」
「好啊!」我已餓到根本顧不了什麼客套的禮儀。
她倆將我領至社區辦公室,不出兩分鐘,一顆以白米飯包覆著午餐剩菜的飯糰以及一根香蕉交付到了我手中。我自顧自地狼吞虎嚥了起來,嘴裡咀嚼著實際上只是簡單的白米飯與一些簡單的家常菜,入口後卻被提煉出高雅的味道。將飯糰交給我的阿姨們,瞇著雙眼一臉滿足地看著我。突然我像是想起了什麼,不顧嘴裡滿滿的食物:「金多蝦,五告厚甲!」(真感謝,有夠好吃!)
「多吃點,不夠還有。」非常厚臉皮的我再要了兩顆飯糰,才勉強壓制了身體的飢餓感。
解決了基本的生理需求後,我卻湧出另一股強烈的慾望。我好想喝從冰箱取出、放在皮膚上會「嘶」一聲的飲料;好想要聽見超商自動門打開時隨之而來的那段旋律;還有那與室外溫差之大,使人感冒也甘願的冷氣。我帶著這股強烈的慾望,死命地走,而現在的我每走一步,雙腳就像兩條被注滿了氣體的長條氣球,於每一步的踩踏間,處在爆破邊緣。
直到書寫本書時,我還無法形容當自己到達談文,望見遠處熟悉的超商招牌時有多麼欣喜,我差點就把背包丟在路邊,不顧快炸裂的小腿肌,衝向超商聖殿。
當我走到超商的自動門前,率先傳來的開門旋律如此悅耳,緊接著全身被低溫的空調包圍著,我隨手抓了兩瓶運動飲料衝向櫃檯結帳。走出戶外的我第一件事就是拿起飲料外瓶往額頭貼上,宛如燒到通紅的鐵板放入水中冷卻的嘶嘶聲四起,太─幸─福─了─吧!咕咚咕咚的幾秒鐘,一千五百毫升的飲料就全送進體內了。
在這天之後,「食物」不再只是滿足生理需求的多種維生素,它們是一股能讓人感受到活著真好,並且還要好好活著的力量。
一九三縣道
這天從新城出發,很快地踏上了第一段一九三縣道。在七星潭稍作休息後,中午之前就轉進花蓮火車站附近覓食,順便找旅遊服務中心詢問下一段一九三縣道的資訊。一九三縣道從花蓮縣最北的新城鄉,一路延伸到花蓮縣最南端的玉里鎮,全長共計一百一十點九二公里,是臺灣最長的一條縣道,恰巧夾在山線台九線以及海線台十一線中間。
攤開我隨身帶著的行程表一看,明天就會來到在三條路線間做出選擇的十字路口了。台九線和台十一線兩條省道,我曾拜訪過不少次,沿途中會遇上什麼風景我大概也了然於心;反倒是這條被單車族們奉為「臺灣必騎名道」的一九三縣道,不知怎地,我竟從未聽過它響亮的名聲;這次藉著徒步,剛好走到她的跟前,我實在是難以壓抑心裡揭開她神祕面紗的慾望。旅遊中心的服務人員最後還是勸我選擇台九線,因為車輛往來頻繁,這條山線省道不論借宿或是補給方面都比較方便。當時我聽取了旅遊中心的建議,暫時決定還是按原計劃走台九線好了。
離開了花蓮車站,準備接上台九線,繼續往南前行。
「嘿,小弟,你早上有去七星潭對吧?」一個大叔停下腳步,俯視正坐在騎樓休息的我。
「是啊。」
「怎麼樣,接下來你要去哪裡?」中途停下休息的我,並不是真的想休息。只是想找個藉口,為自己爭取一些猶豫的時間。我坐在騎樓拿出了地圖,交叉比對了兩條路線的差異,試圖再評估一次是否更改路線;畢竟能被冠上「臺灣必騎名道」的稱號,想必是有其可看性的吧?
「我今天原本打算走台九線到志學,但正猶豫要不要走一九三縣道代替。」
「當然要走啊!那裡很美,真的。」巧得是大叔因嗜騎自行車,一九三縣道對他來說再熟悉不過了。一提起一九三縣道,大叔的嘴就沒再停下來過,他開始細數騎在這條縣道瀏覽過的美景,我看他雙眼無神帶點渙散,彷彿再次回到一九三縣道的懷抱。在他的極力說服下,最後我決定今晚先借宿前方不遠的宮廟,明天準備好好見識這段臺灣必騎名道。
這天也是第二次借宿在廟宇,兩次經驗都給我回到家的感覺。廟裡的阿公阿嬤把我當自家孫子,提供無微不至的照顧。晚餐時間準備走到鬧區進食時,我還被他們叫住:「雖然不是什麼大魚大肉,如果不嫌棄的話,就一起用餐吧。」
那醬油膏淋在表面香酥的荷包蛋,一口咬下,中間的蛋黃從嘴角緩慢流下。只用蒜頭爆香拌炒的高麗菜,還有一鍋帶著醬油香氣的滷肉醬汁裹入碗裡每粒白米,這晚餐每一口都來不及細嚼慢嚥就吞了下去。就算我身在遙遠的花蓮,怎麼嘴裡仍有類似家鄉味在口中徘徊。我突然好想吃爸媽煮的飯啊。回家時,總恨不得快快離家。離家時,總恨不得快快回家。人真是種矛盾的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