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電話鈴聲響起了,母親放下手上尚未餵完的半碗稀飯,抓起電話筒……
一陣沈寂,母親神情錯愕地掛上電話,拿著一串鑰匙飛也似地奔出,來不及問清事情,縱身一躍,迅速跨上機車,拋下說「你哥哥撞車了!」一句話,便馳嘯而去。
看著母親離去的身影,我心裡在想,勞碌也許是命定;從我懂事以來,母親就沒有閒過,在北管戲曲逐漸沒落、式微期間,母親經營過雜貨舖,那時候訂貨、出貨、論斤計兩,終日與磅秤為伍;賣菜那幾年,則留下她「殺魚」、「去魚鱗」的深刻記憶;還有經營家庭針織工廠,好幾年投在千絲萬縷的編織世界……
始終充滿幹勁、全力以赴的母親,似乎一筆銷去坐科學戲的過去,也忘卻自己的演戲身分。
爾後因生意不順遂,加上中部有一北管劇團十分禮遇,母親便加入了台中「太豐園」,而我們也跟著舉家南遷,投靠到人生地不熟的鄉村,面對一個有爐、有灶、有水缸,卻沒有廁所的生活環境。
母親一面隨劇團演戲,一面料理家務。記憶中,她會先上市場買菜,然後、洗衣服燒飯,一直到吃完中飯,才騎著代步的鈴木機車出門。這部八十c.c.的摩托車跟了她將近十年,為了節省車費,無論東勢、員林、彰化……,不管颳風、下雨,母親始終騎著它去上戲。
戲路少的月份,母親也沒有清閒過,鄰近農田的花生要採收,荔枝要找人裝箱,還有廟口旁的製鞋工廠缺臨時工,為了攢錢,母親沒有不去嘗試、去熬。
辛苦了好幾年,聽說鄰近農田要蓋住宅,價格便宜,母親把家中僅有金飾變賣,東拼西湊,大膽地訂了一間房子,如此又拖磨了多年,我們才總算有了自己的殼。
如今,家中除了么弟尚在大學就讀外,其餘四個兄弟姊妹都已各自獨立,這般環境雖沒有造就出醫生、律師、政治家等人才,但大夥兒也都有正當職業,且多能略盡孝心,減少母親在外奔波的工作壓力。
事實上,這幾年家人都希望母親能在家享享清福,但隨著傳統藝術漸受重視,民間藝人的地位提升,母親的生活,也不再平靜。文建會、教育部合辦的北管研習,要她負責執行,汐止「文化立鎮」請她執教,一些官辦的活動像文藝季、傳統藝術季找她演出。母親除了感到被重視之外,新聞媒體的不斷報導,更讓街坊鄰居認識了母親從不被了解的一面。
鄰居十分訝異地問,「阿嬌姨,昨晚阮在電視上看到的,敢是你?」、「看是很像,不過在舞台上耍刀弄槍,那麼靈活,實在不敢確定是妳……」十幾年,母親守望相助的歐巴桑形象,令鄰居難以想像她會演戲。
奉養婆婆、照顧孫子,母親這幾年還是家庭的支柱與依靠,尤其當兄嫂外出謀生,小孩子需要人看護時,政府機關的開會通知、重要藝文活動的展演,都讓母親面臨家庭與戲曲傳承的兩難。
在兄嫂的眼中,孩子是一生最大的希望,而北管戲,在政府未提供藝人實質生活保障前,它不過是母親謀生的一項工作,孰重孰輕,成了親子兩代間最大的爭議。
含飴弄孫未嘗不是安享晚年最好的生活寫照,但舞台蘊藏的豐厚魅力,卻往往令演員無法抗拒。我了解,母親最愛的還是戲,因為她的生命屬於舞台,屬於北管戲。
母親的每一場演出,總是需要子女們的鼓勵與協助(圖中為作者邱婷)。(張良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