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被海嘯蹂躪得最嚴重的印尼亞齊省, 13萬戶房屋全毀,11萬人死亡,屋毀人亡、地籍文件流失,加上地方政府效率不彰、國際救援團隊又語言不通、文化隔閡,重建阻力重重。
在眾多NGO中,慈濟基金會因為印尼分會的在地特質和動員力,散佈於班達亞齊、大亞齊、美拉坡3 地共2,700戶的「大愛村」已陸續完工,原本斷垣殘壁的慘況,已被藍瓦白牆的大片屋舍取代,從空中鳥瞰壯麗清爽,也成為另一種台灣的驕傲。
微涼的清晨,散步在亞齊首府班達亞齊班德烈大愛村的路上,彷彿走入雞犬相聞的世外桃源,空氣清新、庭園裡花木扶疏,穿著優雅紗麗的女孩談笑出門,早起的孩子背著書包上學,賣冰淇淋的小販騎著三輪車開始新的一天……
大愛村總管、屬第三代印尼華僑的慈濟志工艾達(洪元璦)這時候正坐在村裡早餐店前,和幾個居民一邊吃著印尼椰飯,一邊閒話家常。
家住棉蘭,四十歲出頭的艾達每月飛來班達亞齊,張羅2座大愛村的大小事務,一待十天半個月,大愛村已成她第二個家。
「我們什麼都聊啦,誰的孩子最近要結婚了、東家和西家吵架了,要找我評理啦,連我回棉蘭時都電話不斷呢!」艾達用流利的華語表示,716戶的班德烈村,雖然不時有些小紛爭,但整體而言,村民相處不分印尼人、亞齊人、華人,政府職員、叛軍,甚至回教、基督教、天主教,這樣的混居大融合,在亞齊可是頭一遭呢!
談笑間,有位村民走來捐款2萬元印尼盾(約台幣70元),大愛村員工隨即拿出冊子登錄。艾達指著上面密密麻麻的捐款明細說,每月約有三、四十筆,雖然金額不多,但村民已從「手心向上」的受助者轉變成「手心向下」的助人者,讓她十分欣慰。
艾達言談間流露對大愛村的自豪與欣喜,其來有自。

慈濟基金會 印尼蘇門答臘亞齊援助區域
發生海嘯前,位居蘇門達臘西北端的亞齊省因為力爭獨立、動亂不斷而被列為戒嚴區,多年來披著神秘面紗,一般印尼人對亞齊人的印象,是強悍排外、自私、互不信任的。
亞齊自1970年代至2005年,經歷29年內戰,在政府軍與「自由亞齊運動」游擊隊長期武裝衝突中,無辜死傷的百姓達一萬五千多人。海嘯後,雙方總算顧念民不聊生,在芬蘭出面斡旋下簽定了和平協議,止息戰火。或許是長年動盪,無形間養成亞齊人自掃門前雪的性格,「甚至連自家兄弟也棄之不顧!」艾達回憶二年多前,她在訪問、篩選入住村民時碰到的幾個個案,海嘯後一無所有、景況堪憐,但有經濟能力的兄姊竟忍心不伸出援手。
災後百廢待舉,加上民情冷漠,慈濟人從建屋造村到「教化」民心,一路如何走來?
「上人(證嚴法師)指示我們,志工安全第一,然後先建帳棚區,再蓋大愛屋,」慈濟人暱稱「阿彬師兄」的李彬光表示。

慈濟基金會 印尼蘇門答臘亞齊援助區域
慈濟印尼分會在災後第3 天凌晨,即派出一支5人小組進入亞齊勘災,在班達亞齊機場和棉蘭設立據點,2個月間每天動員30人發放白米、乾糧、衣物等緊急生活用品,同時尋覓適當的帳棚區地點,還遠赴中國大陸採購帳棚。災後3 個月,帳篷區在幾十公里外的仰度啟用。「我們的帳棚雖然只供短期棲身,但每間寬3.6米、長4.8米,十分寬敞,一年多了還很好用,也被公認為是最整潔的帳篷區。」
災後9個月,大愛屋動土,負責興建工程的李彬光表示,整個過程十分波折,從找地、建材到施工都狀況連連,考驗不斷。
原先,慈濟依3千萬美元的預算規劃了3,700間大愛屋,分4個基地興建,以印尼政府提供土地、慈濟負責興建的方式進行。整體規劃則比照印尼分會整治紅溪河時興建的金卡蓮大愛村模式,除了住屋外,還包括學校、醫療中心、回教堂、集會堂等整體社區的設施。
然而政府提供的土地不是太小、太偏僻,就是地形陡滑的山坡地,尋尋覓覓花了半年多才找到這塊班德烈村土地。此地距離市區10分鐘車程,對居民找工作、做小生意營生較有利,但只能蓋540間。為使市區災民就近居住並和原居當地的社區打成一片,慈濟決定將一段原已截彎取直的河流填土,以補足另外那200間所需的土地,但由於河床頗深,光是填土就耗費一年多時間;而一小時車程外,位於大亞齊縣的尼宏村則屬坡地,大塊山石林立,也費了許多力氣整地。

(左)賣冰淇淋的謝理龍是亞齊華人,在華人圈人緣不佳,慈濟藉著讓他入住,希望能改變他。
此外,海嘯後各類建材奇缺,從水泥、木材到油漆、地磚,無不從外地運來,巨大的市場需求使得材料和運費不斷飛漲,各家承包商雖然已預估漲價,但漲價的速度和幅度還是遠遠超乎預料。各國NGO興建的房子往往蓋到一半,就因建商不堪虧損被迫停工,有的建商乾脆捲款潛逃,也有房子蓋好了但是水電不通,遲遲無法遷入,各種狀況連連,進度和品質也嚴重受影響。
「好在我們的副會長阿源(郭再源)師兄自己就是做建築的,他找了合作很久的半官方大包商,事先約定從雅加達運去的建材不能漲價,」李彬光表示,他們以3,700間一次簽約,並且先付3 成訂金的方式約束建商,以求保障。
雖已做了相當防範,但人算不如天算。建商從雅加達引進的建築工人紛紛被當地工人毆打,「亞齊工人認為爪哇人搶了他們的工作,」雙方本來就有歷史恩怨,這回舊怨新仇齊發,慈濟各基地都發生類似衝突,建商被迫改用較無工地經驗的亞齊當地人,原本預估每個村最慢一年半完成,但結果只有位於西亞齊的美拉坡如期完工,其他兩座大愛村都蓋了2年時間。而原先3,700間的計劃,也因時間遞延以及政府遲遲無法提出適當的土地,而被迫減為2,700間。
在「要做就做到最好」的慈濟精神下,歷經波折完成的大愛村有許多周延設計,比如房屋採用防強震和防火的GRC牆板,不但可耐芮氏規模8的地震,而且「火是愈燒越硬」;每家戶都有穩定供水,政府自來水水壓不夠的地區,慈濟就掏腰包打井供水;而且道路巷弄寬敞(主道路12公尺寬),路面採用容易更換的連鎖磚等等。
規劃完善的村落自然吸引許多目光,居民入住資格的把關,成了另一大挑戰。
一般NGO救援的災民名單,都是由印尼中央政府主導的重建機構BRR( 亞齊與尼亞斯恢復重建委員會)提供,但慈濟基於印尼紅包文化盛行,為避免房子落入「假災民」手上,選擇了吃力不討好的方式──自行過濾名單。

來自棉蘭、需要辛苦工作以獨力撫養2個孩子的慈濟志工艾達(左),是慈濟精神「施比受更有福」的實踐者,清早在班德烈大愛村散步,村民見著就拉著她說話。
「我們一個個面談訪問,」全程負責審核災民資格的艾達表示,災民因為所有文件都流失了,剛開始真不知道該如何認定,她和4位當地雇員只好一一旁敲側擊,問災民經歷的海嘯過程、實地去廢墟看,也問他們的工作、家庭概況、收入如何,再從認識的人交叉訪問等等,最後更以白紙黑字約定:若事後發現當事人不是海嘯災民,必須無條件遷出。光是班德烈村716戶名單,二年來就訪查了約1,500戶的申請案。
「慈濟救災的原則是不分種族、宗教、政治及社經背景,只要是海嘯災民,房屋毀損不能住了,都有資格入住,」艾達表示,印尼政府規定必須原本擁有房子及土地的災民,才有資格申請重建,但慈濟認為,租屋的貧苦災民更需要幫助,因此極力向政府爭取,成為NGO中極少數免費提供租屋者房屋的特例。
「由於大愛屋採分批落成,於是我們訂了一些優先順序,災民家裡年幼子女多的、先生罹難失去經濟支柱的、年老力衰的會優先錄取進住,」艾達解釋,審核過程中,除了要一一回絕來自各方的關說、紅包,還有來自華人社團的壓力。
慈濟強調不分背景的原則,也吸引了以往民眾避之唯恐不及的叛軍份子前來申請。
原來是「自由亞齊運動」游擊隊員的薩揚,2年前來申請班德烈村,雖然朋友告訴他來這裡不必拿香拜佛、也不必是華人才能入住,但他聽多了各地災民被騙的故事,「我又是叛軍、又是穆斯林,怎麼可能有這麼好的事?」他三番兩次到兩座大愛村明察暗訪,才放下疑慮,之後還回報叛軍首領,吸引了二十多位同袍入住。

緝毒警察蘇拉季在海嘯中失去太太和一雙兒女,新組織的小家庭讓他重拾天倫。
「災民申請通過後,必須抽籤分配住屋,不能選擇鄰居或排斥不同背景的人。」艾達表示,除了一開始就聲明大愛村不分信仰、族裔、貧富,要求大家必須放下成見、和好相處外;村民入住後,她也常灌輸大家慈濟在全球各地進行義診、發放物資、蓋大愛屋的種種善行,希望居民能感染這種無私的奉獻精神,共同維持這個大家庭。
有時候少數村民因為彼此看不順眼大吵起來,她也會生氣地說,「今天大家能活下來就應該感恩,不應該再有分別心了。海嘯來的時候,大家不分身分一起被捲走;屍體放在塑膠袋內,你的腳、我的手不也都放在一起,哪還有什麼分別?」艾達的率直敢言雖然讓不少村民說她「很兇」,對她又愛又怕,但也贏得村民普遍的信任和依賴。
有位職業是緝毒警察的村民蘇拉季,在海嘯天崩地裂時,太太和2個幼兒從自己手中被沖走,兩年後雖然再婚,仍常想起去世的妻兒,情緒低落或碰到工作、人際問題時,常會去找艾達聊天,艾達就翻出慈濟「靜思語」加以開導。
「我的脾氣暴躁,現在比以前好多了,」蘇拉季因為艾達常教他做人處事的道理,後來竟然喊她為「乾媽」。
「我常用『不要小看自己,因為人有無限的可能』這句靜思語,來鼓勵村民趕快站起來,」艾達說,她一路看著災民從絕望中回到正常生活,既感動也安慰。
例如開麵店的賈麥諾夫婦,原本在離海岸3公里處租了3棟房子,生意興隆遠近馳名,海嘯一瞬間不但把房子捲入大海,也帶走他們的一兒一女。撿回一命的夫婦災後到慈濟帳棚區暫住,整天失魂落魄,3個月了還是抱著一線希望四處搜尋,完全無心工作,靠慈濟的救濟勉強度日。
班德烈大愛屋完工後,他們彷彿作夢搬的遷入,「我們住進來3個月後就想做生意了,」賈麥諾說,看到慈濟人為非親非故的災民辛苦奔走,讓他覺得自己也應該振作起來,接著真主又給了他們一個可愛的女兒,內心得到很大的安慰。如今他們早晨7點出門,傍晚收工,又恢復了以前充實忙碌的生活。

村民就在自家前擺起小吃店營生,買賣之餘,這裡也是交誼串門子的好據點。
由於亞齊是戒嚴區,慈濟印尼分會在當地並無據點和志工組織,艾達每個月都要從棉蘭坐一小時飛機到班達亞齊。每次她一回來,辦公室裡人聲鼎沸,食物也川流不息,一會兒有人送炒麵來,有人烤了魚、肉送來,有人來聊天,有人問問題,大家對她的向心力和居民彼此間的相處融洽,可見一斑。
海嘯至今3年,曾經大量進駐的各國 NGO人員,在重建完成後已陸續撤出,為何慈濟依然不離不棄?
「目前班德烈村的大愛屋還沒交屋,預計今年中轉交政府,在所有權沒有發放前,我不會離開。」艾達解釋,房子所有權會視各家不同情況發給,例如婦女喪夫後再嫁,先生若不疼愛孩子,孩子很可能被趕出家門,若所有權給孩子,將可以保護他們。由於NGO捐建房子的所有權是由當地政府保管10 年,屋主不能轉手,至少這10 年間,孩子的處境會好一點。
一路走來,慈濟的用心和照顧,災民自然看在眼裡。高大黝黑、臉上還略帶殺氣的薩揚,在記者訪談後主動提及──「我想請妳轉答,以後如果有人想捐款,希望能捐給慈濟,因為我們真正感受到慈濟的公平。」他舉例,某座班達亞齊名聲最響亮的NGO重建村「沒有關係是進不去的」,還有不少居民根本不是災民,而是村長或官員的親友。
另一位職業是律師的村民阿茲菲利,被村民選為西村「村長」(班德烈分東、西二村),他也發下宏願,「我們這裡不分種族、宗教、貧富,大家和睦相處,是很值得驕傲的。我希望進一步拉近大家的距離,鼓勵富有的人捐錢給窮人,把人與人之間的分別擦掉。」
看來,慈濟的核心精神「濟貧教富」──透過助人,讓受助者感動,進而發心去助人;讓人人成為心靈富有的人──已悄悄在遙遠的亞齊硬土落地生根了!

經營餐廳的賈麥諾夫婦曾因兒女葬身大海惶惶終日,入住大愛屋後重拾事業,更感謝真主又給他了一個可愛的女兒。

(右)打零工的門雅有個嚴重兔唇的兒子,艾達帶著他到棉蘭手術2次,情況已大幅改善,孩子重現歡顏。

除班德烈村外,大亞齊縣尼宏村八百多戶的大愛屋也已落成,座落在蓊鬱林木間,遠觀壯麗清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