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文求諸敦煌
答:從佛教史可以發現,西元八四五年唐武宗消滅佛教,關閉廟宇、強迫和尚還俗,許多佛教作品因此遭毀棄。此外,今天我們看變文,會發現其中多少又都有一點反政府的言論,譬如批評官吏腐敗等,被消滅是很自然的事。另一方面,唐朝對邊遠的外族,卻給予一定程度的獨立、自由,也因此變文能在邊遠之地保存下來。
我自己的研究中有個具體的例子。中世紀在長安有個和尚叫文淑,在唐武宗滅佛之前,他地位很高,常參加三教論議——當時皇帝親自召集儒、道、釋三教代表,發表經世治國意見的會議。
但西元八四五年以後,幾乎沒有文章再提到文淑。唐朝「酉陽雜俎」一書的作者段成式曾提過,文淑因惹惱小人而被流放。七年後敦煌代表團到長安請求歸義,唐於是封其為歸義郡,並賜予長安廟宇中的許多抄本,長安僅存的變文可能就這樣流入西域。後來在敦煌出現的維摩詰和華法經變文,根據我的研究,可能就是文淑寫的。
卷卷鑽研,字字斟酌
問:您研究的都是第一手材料,最大的困難是什麼?
答:我年輕時很大膽,三年就發表了第一本變文研究。後來我明瞭到若要更深入了解變文,除內容、結構、寫法,還應研究它的語法、詞彙、文字特色及產生的文化背景。比方「雙恩記」是出自大方便佛報恩經的故事,原由梵文翻譯而來,敘述善友、惡友兩個太子報父母恩的過程。我除了研究這個故事的轉化過程、故事中的孝道和中國孝道有何連繫,也編詞彙字典,做別字、錯字對照表,這樣的工作很花功夫,後來發表的每部變文研究,都花五年以上的時間。
問:敦煌抄本是非常珍貴的史料,過去總讓人覺得擁有者對這些資料的態度很保守,不願公開,你們的態度如何?
答:一九六○年在莫斯科舉行的第廿五次國際東方學討論會議中,各國漢學家第一次知道我們有敦煌抄本和研究。會後,他們就到列寧格勒要求看敦煌資料,當時領導我們研究所的蘇聯院士就說:「讓他們看!沒有必要隱藏我們的資料!」在我發表列藏的敦煌目錄之後,很多各國學者想看抄本,我也從未禁止過。
只求資料,不問研究?
問:所以你們的態度是開放資料?蘇聯漢學家對這些資料的興趣又如何?
答:許多各國漢學家對我們的敦煌資料感興趣,一九六四年法國科學院還曾提供我們研究獎金;反倒是蘇聯學者對此興趣缺缺。雖然我們研究所是蘇聯中國研究的重鎮,但大家都喜歡研究理論,具體的文學作品乏人問津。原本五個人的敦煌研究小組,如今只剩我和丘古夫斯基兩個六十多歲、蘇聯目前「最年輕」的敦煌學者了。哈!哈!
此外,由於我們缺乏紙張、經費,出版的速度很慢,比方我的法華經典變文在出版社就放了八年。總之,我們的研究還隱藏了許多問題。
問:什麼樣的問題?很嚴重嗎?
答:比方我研究雙恩記和中國孝道的關係,後來美國有位華僑也做同樣的研究,看法和我很接近,但他的研究卻比我的先廣為人知。
有許多來此看敦煌資料的人,也只對抄本有興趣,對我們的研究卻不注意。我一直在研究變文中的修辭特色,近來中國大陸出版的敦煌季刊也有同樣的東西發表,卻未曾提到我的研究。現在大家都知道我們這堿膍s敦煌抄本,大可寫信來聯絡,交換心得。我想,研究人員不能不注意過去有人做過的相關研究,如果是因為不懂俄文,可以學日本的做法——蒐集論文,全面翻譯。
結合中外研究,才能窺見全貌
有些中國學者可能也認為,「這是我們自己的文化,外國人的研究如何能勝過我們?」或者「如果把資料還給中國,我們研究會做得比外國好。」但是,我們看看在法國、日本等國的漢學研究,常常碰觸中國沒有的研究題目;難道外國人不能研究法華經?百喻經?我們的立場、觀點、結果也許不同,但那一個結論才是正確的?只有歷史知道!事情由這一面和另一面看結果一定不同,但兩種看法連起來,也許更能清楚真相。我不是在責怪任何人,但忽視或排斥的態度,對學術研究沒有幫助。
問:您覺得這是否是因過去西方國家以不當手法帶走中國文物,而產生的情緒反彈?
答:我們不能把今天的標准用在過去,俄國許多畫家的作品如今也在巴黎、瑞典或德國。今天,你即使能買到古文物,也無法帶出境;但過去並沒有這樣的法律。十九世紀的考古隊,也是經過清廷允許才進入中亞工作。
過去是過去,今天則有今天的做法。著眼於促進學術發展,我們已和上海古籍出版社合作,將陸續影印發表所有的列藏敦煌抄本,讓每個需要的人都拿得到。
翻譯西廂記
問:除敦煌學研究,我們知道您翻譯了許多中國文學作品,能否談談您的翻譯工作?
答:我大學時代就開始翻譯王實甫的西廂記,當時列寧格勒有根多中國學生,我由他們那兒更深入地了解西廂記。一九六○年譯本出版時,我成了西廂記俄文本的第一個譯者,倒是當時沒想到的。
問:在蘇聯,大學生翻譯外文書籍很平常嗎?
答:不算平常,但我原本只是興趣,並無意出版,當時蘇聯與中國往來密切,出版社因此對這本書很有興趣。譯完西廂記後,我又譯了牡丹亭,可惜只進行了四分之一。後來有位漢學家看了我譯的西廂記,就邀我翻譯紅樓夢堛爾硉部分。
一九五五年我又翻譯了金聖嘆的水滸傳,和「倩女離魂」、「張生煮海」二齣元人雜劇。至於我自己的副博士論文「搜神記」,已譯了十六卷,希望今年能譯完和發表,其中還有我自己做的搜神記索引。
問:研究變文之外,您那來那麼多時間翻譯?
答:不斷的工作啊!而且我是真心喜歡翻譯文學作品。最近我又譯完關於武則天的一個長篇故事,但出版社認為它太長,刪去了三分之一。過去俄文版的中國文學作品在蘇聯很受歡迎,因為不是論文,哈!哈!但改革後,出版社要自負盈虧,比較難找到出版社出版。
老掉牙的松鼠
問:您去過敦煌嗎?印象如何?
答:我一九八九年第一次到中國大陸旅行,就是到敦煌,在那埵矰F十天。我當然很受敦煌文物感動,但到了我這樣的年紀,現實感已代替激情,最大的感覺是憂心——許多石窟中的壁畫顏色結成塊狀,像魚鱗一樣,一片片剝落;北魏時代的泥塑像則不斷風蝕,看不出全貌了。
大陸請了日本、法國各地專家去維修,但仍沒有找到治本的方法,更重要的是沒有錢維護,很多華僑和外國觀光客捐錢要修理敦煌石窟,但那些錢是不夠的,就像我們的出版社一樣。真不知這是全世界的問題,還是社會主義的問題。
問:所以,您三年前才第一次踏上中國土地?
答:別驚訝!一個研究中國民族文化的人,卅多年未曾去過研究的國家,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但一九八九年我們研究所五個人同行,其中有三個都是第一次到中國!所以我的中文也一直說不好。我在敦煌時,看見一個小姑娘喝果汁,就問她:「好吃不好吃啊?」她很嚴肅地指正我:「好『喝』啊!」哈!真沒面子!
我做學生時,本來有機會被派到中國,但碰巧韓戰爆發,蘇聯可能隨時參戰而取消。後來還有幾次機會,卻因為我不是共產黨員,最後都無法成行。文革之後,則除了外交部官員,誰也沒有機會到大陸,現在我們可以比較自由地出國了,卻又缺乏外匯。
蘇俄有個著名的寓言,講一隻為獅王工作的松鼠,獅王每天都答應給牠工作報酬,卻從未實現諾言。直到松鼠退休了,獅子終於送牠一車核桃,但是松鼠已經老得沒有牙齒了。哈!我就是那隻老松鼠!
寂寞的小東西相伴
問:這麼多年來的漢學研究,您最得意的是什麼?什麼信念支持您研究一個完全不同的文化?
答:我研究了幾部新發現的文學形式的作品,新發現基本上還是令人興奮的,是不是?但這個工作其實很寂寞,你看,我這裡隨便一個卡片盒都有上千張卡片,上面寫的是一個個字、詞,記著何時出現、什麼意思、和什麼字連用、出現過多少次、有多少種用法!它們靜靜地在這裡,都是些寂寞的小東西。
我今年六十五歲,生命中絕大部分時光和中國文學一起度過,但這條路我愈走愈認為有意義。
過去歐洲老喜歡對照中國與歐洲的發展,獨立發展的文明當然可以對照研究,但有人以歐洲的模式為標準,批判別的文明,我就不同意。我相信每個文化都有它的特色。做為一個漢學家,我的工作就是要了解中國文明的特色,明白它為何有這樣的發展道路,這個問題牽涉太多、太廣,又太有趣。一步步向前走,快半個世紀了,我還沒有空去想需要什麼信念支持。
〔圖片說明〕
P.108
蘇聯東方研究所列寧格勒分所漢學家孟列夫,在對該所貢獻良多的老一輩漢學家比丘林相前,拍下這張深具傳承意味的照片。
P.110
在鄉間別墅旁的湖邊漫步,是孟列夫最喜歡的活動。
P.111
研究室書櫃環擁,書香瀰漫,幾句座右銘更透露了漢學家孟列夫的心情。
P.112
孟列夫與他的著作。下左至右為俄譯本謝瑤環、唐詩,及研究論文「中國戲曲改革」與紅樓夢。
P.114
背包、牛仔褲、涼鞋,手上拿著孫女的竹製雪撬,孟列夫滿頭銀髮,仍精神健爍。他正趕搭火車到列寧格勒一百多公里外的別墅度周末。
P.115
列寧格勒分所藏有三百多卷敦煌手抄本。上圖為經過整理的抄本碎片、下圖為「雙恩記」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