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華裔父親因為打了女兒一巴掌而遭到美國警方逮捕,成了報紙頭條新聞。
八十七年五月美國「芝加哥論壇報」大幅報導來自中國大陸的華裔夫婦因管教不當而遭起訴。根據報導,來自大陸的李先生因八歲女兒把他送的生日禮物一枚戒指弄丟了,一怒之下打了她一個耳光。隨後又帶她到住家附近公園尋找丟失的戒指,珠淚漣漣的女兒臉上掌印未消,引起巡邏警察注意,立即將她帶到醫院檢查,並逮捕這位父親。
事件發生後,芝加哥的華裔社團特別提醒移民美國的華裔父母,千萬不能在公共場合出手教訓子女,華人父母一定要適應西方尊重基本人權的教養方式,「不打不成器」絕對不適合美國社會。
人性本惡論的陰影
「不打不成器」不適合美國社會,但也絕不是中國社會的專利。深究人類體罰的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二千年前的舊約時代;英文俗諺也有「不打不成器」的說法。
舊約《聖經》〈箴言〉中說:「不可不管教孩童,你用杖打他,他必不至於死。」
一直到十六世紀初文藝復興時代,體罰都是歐洲教育上必要的手段之一。十六世紀法國教育思想家蒙田在他的《隨筆》中就曾經記載當時學子在學校被柳條棒鞭打鮮血淋漓的待遇。
他形容:「學校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囚禁孩子的監獄。人們懲罰孩子,直到他們精神失常。您可以去學校看一看,您只會聽到孩子求饒和先生的怒吼。孩子們是那樣嬌弱膽怯,為激發他們的求知慾望,先生卻手握柳條鞭,板著可怕的面孔,強迫他們埋頭讀書。」
但是這種以宗教思想為主的教育觀,在文藝復興時代開始受到人文主義者的挑戰。其後的啟蒙運動中更確立了以「人」為基本價值的教育思想。然而,不得體罰的觀念還是晚近才逐漸成形的。
聯合國在一九五九年發表兒童權利宣言,一九七九年訂為國際兒童年,兒童幸福與福利成為世界性的主張。
影響所及,英國教育當局在一九八七年規定公立學校的老師不得體罰學生;丹麥國會也在一九九七年立法通過禁止父母打孩子。
不陷父母於不義
西方國家經歷二千年的發展,教育思想逐漸走向尊重基本人權,中國社會又是如何?
《孔子家語》中記載:「舜之事父,小杖則受,大杖則走,非不孝也。」中國古代聖賢認為,子女對父母教誨要能察言觀色,父母在怒氣下持棍棒打來,為了不陷父母於不義,最好避開。
孔子向來以「仁」、「禮」約束學生,他也謹守「學不厭,教不倦」的言教,希望學生能自然感受他一心求道執著的態度。
由此看來,體罰並不是傳統儒家的理念,那麼中國社會「打」的主張,又是從何時沿襲下來?
這個問題也引起輔大應用心理系副教授林文瑛的好奇。為了追溯源頭,她從四庫全書中有關「家訓」、「家規」的書目中蒐羅,再加上先秦相關著作,檢閱二百種書、文,分析其中透露的人性觀、教育觀,得到影響中國教育的傳統「與其說是儒家思想,不如說是家訓傳統」的結論。
諸子百家著作中,《呂氏春秋》最早有記載:「家無怒笞,則豎子嬰兒之有過者立見。」竹板似乎已成當時必備家法,小孩犯錯立刻可以加以處罰。《史記律書》中也說,「故教笞不可廢也」;北齊《顏氏家訓》也有同樣記載。宋代以降,「家訓」更是大量記錄成文,如宋代《袁氏家範》:「居家如居官,必有綱紀。」
清末小說《紅樓夢》裡的賈寶玉,上課不認真被賈父大加鞭撻,以示警戒。一頓痛打後,害得賈寶玉幾天坐不了板凳。
中國古代父母所以抱持小孩有錯就該打的觀念,林文瑛說,因為他們認為,孩子受教育的目的在「滿足家族需求」。從古人在家訓中不斷提及「全身保家」、「安家」、「不敗家辱親」、「欲家道之綿長」等,可見古人相當在意子女受教育能不能求得功名、光耀門楣!在這樣的教育目標下,子女是沒有獨立人格的。
不打不成人
這樣的看法對老師管教權又有何影響?
林文瑛認為,中國社會,老師地位相當崇高,師道尊嚴主要建立在社會的尊卑倫理上。宋代成書的《三字經》,有「玉不琢不成器」、「教不嚴師之惰」等字語,顯然贊成老師該「嚴教」。
隨著時代更替,老師高高在上的權威卻逐漸瓦解,平權取代了尊卑觀,林文瑛說,「嚴教」既無以依附,就只剩下打罵來樹立權威了。
民國初年,幾乎讀過私塾的人都有被打的經驗。香港作家張倩儀從近代文人留下的自傳文字記載,研究他們的童年歲月,寫成《另一種童年的告別》一書,其中「卜卜齋,不打不成人」一章,就清楚看到一般學子在私塾所受的待遇。
「卜卜」是廣東話形容敲打的聲音,由於當時私塾常常打人,所以廣東人稱私塾為「卜卜齋」。私塾先生責打的原因,大半不是學生頑皮,而是書讀不熟。
對於打的記憶,文學家沈從文、郭沫若也都描述過。沈從文因為覺得在私塾每天背書的日子,不如外面花花世界來得有趣,因此常常逃學,只要被捉到,他就會在學校和家中各挨一頓打。在學校得自己把板凳搬到孔夫子牌位前,伏在上面受笞。處罰過後還要對孔夫子牌位作一揖,表示懺悔。有時常常罰跪到一柱香時間。
國共內戰後期,曾任代總統的李宗仁在他的回憶錄中記載,「先生桌上必備有一塊長方形木板,叫做戒方。學生如不守規矩,或背書不出,先生就用戒方打頭或手心,打破打腫,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有時,先生的桌子旁邊甚至放著一把丈把長的竹竿,當頭打去。屋小而竹竿長,所以書房內每個學生的頭,他都鞭長可及。」
當然,也有沒被打的。語言學家趙元任挨過一次打,後來趙元任的爺爺對先生說,「會教的先生用不著打的」,以後就沒再挨過打。
告別打罰歲月
家長如果對學習較有想法,和先生商量,小孩就會得到較好的待遇,胡適所以不曾被打,他的母親有相當的影響力。
中國人的教育觀念傾向於嚴,嚴師出高徒、師嚴然後道尊,這種風氣不是一時一地形成的,而即使鞭笞成風,近代中國老師大約也感受到打人不是正常的教育方法。
郭沫若就描述過一位老師的轉變,「他起初也打過我們,而且很嚴峻的打過我們,但那也並不是出於他的惡意,因為打就是當時的教育,但他能以尖銳的角度突然轉變過來,他以後便再也沒有用刑具來打過我們了。」
中國人的嚴教,受到老師的習慣和家長的要求這兩方面的影響,但「嚴」卻絕不同等於「打」,體罰學生的老師也許只是撿拾了他們認為最方便的文化傳統。如今威權既已解體,體罰也不足以樹立典範,也許我們該重新高唱存在於孔孟儒家經典的「人性」之歌。
p.94
中國舊日的教育機構以學塾為多,私塾老師常因學生書讀不熟,以戒方敲打學生頭部,廣東人就把私塾稱為「卜卜齋」。(翻拍自台灣商務印書館「另一種童年的告別」)
p.97
民國七十年台北東門國小八名學生因老師補習、體罰向教育部陳情,引起杏壇震驚,這起事件透露出台灣教育界惡補與體罰的歪風,始終未能根除。(中國時報資料照片)

民國七十年台北東門國小八名學生因老師補習、體罰向教育部陳情,引起杏壇震驚,這起事件透露出台灣教育界惡補與體罰的歪風,始終未能根除。(中國時報資料照片)(中國時報資料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