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跟著靈感走
這是「集體即興創作」的一個小片段,表演工作坊劇團七年來多以最主要的工作方式。它源於賴聲川得自荷蘭阿姆斯坦工作劇團的刺激,應用到台灣劇場,是因為他問:「台灣的劇作家在那堙H」找不到,就大家一起來吧。
七十二年他學成返國,先後以這個方法導出「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及「摘星」兩戲。其中「摘星」是他與蘭陵團員以智障兒為藍本,採取相當自由的工作方式。白天他們到啟智中心參觀訪問;晚上就在排練室設計即興情況,不斷連線,成為一場一場景。「那時候我故意排斥大綱,不訂計畫,創作完全跟著一切遭遇來走,那種結構原理就是詩吧,非常活,非常前衛,非常對。」
這齣戲在當時感動了很多人,也帶起劇場界的即興排練風氣。不過賴聲川覺得,集體即興很容易遭到誤解,它絕對不好了解,並不是一般人想像的即席瞎掰或天馬行空而已。不過這些年來他的工作方式越來越穩定,重視計畫、重視結構,不再像以前那樣自由奔放,覺得可不可惜?「啊,就像一個小孩長大了,就這麼簡單。長大了,不能做小時候的許多事,可是有太多的事比小時候好」,賴聲川瞇著眼睛笑了起來。
規則下自由發揮
現在的「大人的事」,簡單地說,是嚴密規則下的自由發揮。這其中有一個弔詭:排演前戲劇大綱、結構圖及進度表全部精確排好,角色和情境也都設定後,再來給演員即興發揮;而即興激盪出來的火花又可能大大影響原先的設計,而有大幅增減。各部門的工作人員從排戲一開始就在一起,隨著工作進度切磋琢磨,把一齣戲「生」出來。
舞台設計聶光炎喜歡這種挑戰:「設計隨著每天的發展不斷更動,又常常有出人意表的構想,很可能今天works明天又不works」,因此他要跟戲,或是在傳真機上來來回回,想辦法把設計融入戲中不著痕跡,像個有機體一起成長。「這就是劇場的生活吧!」滿頭白髮,自比是這個年輕團體老朋友的聶光炎朗聲笑說。
拿「喑戀桃花源」作例子,這一古一今,一悲一喜,同台交錯的結構是賴聲川的原始構想。
他對於悲喜冶於一爐的呈現方式一直很感興趣,博士論文便拿希臘悲劇和日本能劇作研究。在古雅典的露天劇場,照例是演完三出悲劇後還要來上一段羊人劇,對前述悲劇插科打諢加以反諷,一天的流程才算結束。而日本能劇在上、下半場之間有一段「狂言」,也是把悲劇加以變形的鬧劇。
至於「暗」劇中兩個劇團陰錯陽差搶舞台排戲的情事,則是源於一個真實案例:某個劇團按時間到藝術館排戲時,赫然發現某幼稚園正嘈嘈嚷嚷地舉行畢業典禮預演!
一收一放之間
悲喜交錯,同台演出——這兩種靈感一加,再把主題設在「戰亂流離失散的愛侶」與「桃花源記的荒謬改寫」兩齣劇碼,便成為「暗戀桃花源」的大綱;不過經過排戲,又產生許多變動。譬如在「桃花源」這一古裝鬧劇中,桃花源村裡原本角色眾多,後因有些演員不常來排戲;賴聲川發現,其實只要有那兩個關鍵人物——老陶的妻子及其情夫——就夠了,其中寓意已不言而喻。他靈機一動,乾脆刪掉其他角色,另作安置。而這樣一番轉折使桃花源村成為一個更具象徵意義的烏托邦。
這一收一放之間的尺度,套句李立群的比喻,像是一座城市,從原野發展到都會,其中拆拆補補一直在變,出落成什麼樣子,就看領導規劃的人有沒有眼光和能力。「Stan(賴聲川洋名)的規劃能力是世界級的」,他說。而值得玩味的是,即興的成品每每印成了劇本,公開發行,其中「暗戀桃花源」最受歡迎,幾乎成為話劇比賽最常被引用的劇本。
畫面直到眼前
對演員而言,「創作」劇本不比「演」一個劇本,需要大家分擔腦力,分頭去找資料。譬如「回頭是彼岸」要研究文革和武俠,「圓環物語」要回溯圓環小吃街的歷史。台柱演員李立群對此有深刻的感受,「它逼著你不斷去問為什麼,去建立角色成立的根由,經過了太多撞擊和思考。」表演的思想領域增加了,這是他認為得之於賴聲川「啟蒙」的最大收穫。
李立群且覺得,由於素材多半來自演員自創性的東西,情緒更為真實而原始,不需要無中生有或模擬;譬如在「這一夜,誰來說相聲」有他少年時期眷村生活的影子,而「四郎探母」那一則更取材自他回河南老家探親的真實經歷,「講台詞的時候眼前都有畫面。」
不過它也有相對弱點,「因為排戲每次都在玩精神、玩結構,圍繞著主題發展出各種笑話和非笑話,磨戲的時間就少了」,李立群說,「因此我一直在著急,想要花一長段時間仔細弄自己的技巧,擺脫掉開始僵化的表演習性。」
對整個劇團來說,長期以即興方式創作,會不會露出疲態,流於慣性的嘻笑怒罵,少了一份由劇本琢磨出的思想深度?也有人提出這樣的質疑。
少了思想深度?
「我倒認為他們的作品不是故意逗趣、取悅,而是因為排練時總是維持著激昂愉快的情緒,呈現出來的作品自然悅目」,曾與表演工作坊合作「來,大家一起來跳舞」的影評人黃建業說。
他認為賴聲川總是非常有效率地把工作進度往前推,每天排戲,不斷修改前日發展出的情節脈絡,常給演員新鮮樂趣,他又擅長打氣,總能適時給予陷入瓶頸的演員新希望。不過,因為這般順暢的排練發展,有時不免少了一層拚過命再出來的內在力量。
對賴聲川而言呢,「怎麼讓靈感像小鳥飛出去,再把它拴回來,這收放之間大有學問。」他覺得自己已經逐漸掌握了竅門,還打算好好把集體即興玩下去,同時也不排斥導演劇本的可能性。
對自己有效
也許最終就像黃建業說的,每個劇團都有一套對自己有效的工作方式,表演工作坊的靈魂人物賴聲川,素來酷愛爵士樂,看籃球時尤其喜歡看教練怎樣調度人手;他期許工作夥伴都是可以作朋友的人,平時他們在聊天彼此戲謔時就激盪出不少點子,由於互動多、默契夠,排起戲來反應也快,這種種特質,正是造就了集體即興的風格吧。
「你問莎士比亞劇本中的小丑為什麼早期愉悅,晚期卻變得深沉呢?這是因為他劇團中的演員換人的緣故啊」,賴聲川深有所感地說:「一個人創作太寂寞了,劇作家和演員之間相互影響,才掌握住了彼此精彩的特質。」
而莎士比亞筆下如萬花筒般的人性世界,也是每個戲劇創作者夢寐以求的境界吧。
〔圖片說明〕
P.48
各部門的工作人員從排戲一開始就在一起,隨著劇情切磋琢磨,把一齣戲「生」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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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體即興創作以老朋友的交情默契為基礎,有點像是一群專業工作者在玩遊戲;「玩真的」,戲也就成了。